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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旧港 ...

  •   一
      三月,一路烟霞。他搭一趟车越过大桥回到了故乡。
      人们在说起“故乡”这个词的时候,是带着怎样的期许的呢?透过眼前的光景看到另一番旧时景象,眼中盈满连厚厚的镜片也难以阻挡的泪水,以至于必须脱下镜框来擦拭——这种程度的感情,大概也是存在的。
      不过对他来说,事情并非如此。
      他将头靠在窗框上,抬手无声地打了个哈欠。
      下了车,在车站闹哄哄的人海中,突然听见有一个声音远远地喊着他的名字:“陇海——”
      他仅仅微微一顿,并没有停下脚步。
      那声音仿佛撵着他的身影追过来:“陇海……”层层叠叠的,哪里像是隔着接站的众生,明明是在一个十分遥远的地点,穿透了无穷的距离直直传达到他的心里。
      陇海终于回过了头。

      车站离他最终的目的地并不远,不过在到达那里之前,他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在不同的公交站牌上寻找那个地名上。
      “喂——”
      他叫住一个穿着校服短裙,挑染着几绺头发,将包的提手搭在肩膀上背的女高中生:“你知道……”
      “嘭”的一声巨响,行道树下的分类垃圾桶震颤着,树后传来女高中生带着哭腔给男朋友打电话的声音:“肯定是个外地人啦,本地人谁会现在去那种破破烂烂的地方……不过倒是本地口音,哎呀不管啦,人家不过就是不耐烦一点,他居然这样凶我……”
      交通线路总是在人们毫无觉察的时候悄然发生着改动,当人们意识到的一瞬间,即使一辈子在此生活的人都会对这个本该熟悉的地方,产生微妙的陌生感。
      去那里的公交线路被取消了。
      夕阳茜色的余晖照在他的身上,他向着那个方向迈出了脚步。
      一步,两步、三步,仿佛在手里握着什么,又逃离着什么,最后奔跑起来。

      二
      梭子的声音格叽格叽响着,伴着胡琴,咿咿呀呀的,苍凉地,徘徊在青灰色的墙根下。
      陇海家里有三个孩子,一个哥哥一个妹妹加上他自己,只父亲有工作,常年在海上浮浮沉沉,三年两载见不上一次面。母亲家庭妇女,家里收入少,生活很紧巴。
      家里三个孩子都没有上过幼儿园,平日里母亲领了渔网,和邻里的主妇们窝在楼下的一个小院子里织,补贴家用。陇海和哥哥妹妹都去帮忙。偶尔看到院子里双职工家庭的一对兄妹穿得清清爽爽,胸口用别针挂着手绢去幼儿园,孩子们都投去羡慕的目光。
      陇海站在孩子堆里,看见在小巷子口,那个打扮得十分精致的小女孩回过头来,扫视过一遍人群之后,将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咦?又或者说,只是看着这个方向而已。
      兄妹中的妹妹叫潮音,是个长相十分可爱,性格却有些乖僻的女孩子。稍微长大一点,陇海就总是在学校里听说她痴迷于画画,不爱和同龄人说话的种种,邻里提起她的时候,话风也不似小时候那样的夸奖。
      还是计划经济的年代,买东西都要票,粮票,布票,鱼票,肉票,煤油票……,按户口本上的人头发放。大人们之间似乎有一个共同的,孩子们无法理解的秘密,他们把守着走“学绘画”这条路的意味,细细咂摸着,带着一丝数落吃不进嘴里的葡萄的感觉,并不向孩子们说明。
      一天夜里,陇海夹在哥哥妹妹中间被母亲摇醒:“隔壁家的潮音丢了!”
      小小的邻里兵荒马乱,陇海也被派出去寻找潮音的踪影。
      月明星稀的夜晚,风的声音十分干净。陇海翻过矮矮的围墙进入了学校。不知是管理画室的老师太粗心了还是什么别的原因,他爬过刚过脖颈高度的窗,鞋面接触到粗糙的地面,发出短促的擦音。
      夜里的桌椅静悄悄地立在那里,仿佛抽走灵魂的,四肢着地的怪物。画室里并没有预料的人影。陇海的腿往后挪了一步。
      “你挡住月光了。”一个清亮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将陇海吓得往前一扑,身体磕在桌子上,排列整齐的桌椅连锁歪斜。回过头,潮音就坐在他跳落的窗台之下,膝盖上放着素描纸,小巧的嘴唇用力抿着,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直直盯着他。
      这就是潮音和父母吵架后,故意躲在画室不回家的那次。

      三
      和其他院子里的家庭一样,陇海穿的毛衣都是妈妈手打的,不够长了就在袖口、下摆接长点继续穿,衣服、裤子都是扯布自己缝的。老大穿了改改老二穿,一个一个轮下去,实在不能了就拆了糊鞋底鞋面,做鞋穿。偶尔有麦芽糖、爆米花吃都像过节。旧胶鞋、牙膏壳都可以用来换麦芽糖吃。看的是小人书。
      自从“那次”以后,陇海的所有零食都会藏起来一份。
      到了初中,隔着几片海的另一座城市,一股说不上名字的初始之风开始断断续续吹到这里来。“一个老人”、“画个圈儿”之类的歌曲,也慢慢在这座小城市响起。一起玩闹的伙伴中,也有几个年级较大,离开了家乡去省城参加一种名叫“自考”的考试的人在。
      然而母亲脸上的笑模样是不是因此而增多,又或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平添了不少皱纹沟壑,并不在陇海的考虑之列。
      哥哥明年就要上高中,家里比起以往更是拮据。墙内墙外都不得安生。想去省城学画画的潮音和家里的矛盾,也愈发明显。
      莺飞草长的三月里阳光最好的那天。
      因为有吃公家饭的体面人物联系放电影的到街道里放电影,还邀请了地方戏团来演社戏,每当这时,孩子大人们都会在晚饭后早早地带着小凳子,为的是占到一个最有利的位置。
      这天家家户户都在笑着谈论着这件事,一些年纪小的好动的孩子,尤其是女孩子,又将去年戏后的话题搬出来,学着演员的动作有模有样地演戏。
      在聚集的,一起跳绳、跳房子的孩子们附近,双手插着兜目光漫无目标地逡巡着的陇海在墙根下看见了独自踢着石块的潮音。
      潮音余光瞥见他的身影,立刻转身就走。陇海赶紧追上去。
      片刻的沉默之后,潮音将双手背在背后,带着一贯的可爱的笑容,有些促狭地提议:“要不我们私奔试试看?”

      四
      如果谈起陇海,院子里的人大概会想起那个不知从何时开始叛逆,成为母亲街坊口中的坏孩子、不良之流的少年。
      起初是经常逃课去隔壁区的美术馆,拿家里的钱不知道花在了什么地方,后来和潮音恋爱的事情被双方家长知道,即使强行断绝了他们的联系,分开来押送去学校,也依旧在期末考试那天双双不见踪影。
      母亲打他,自傲的哥哥和老实的妹妹也渐渐不和他说话。后来一次腊月里,母亲跟踪着陇海偷跑出家门,走向海滨一座公园花坛旁边,潮音远远站在那里对着他喊:“你妈妈跟在后面——”
      在她措手不及的空隙里,陇海头也不回地大步跑向潮音,拉起手向整整齐齐码着渔船的海港跑去。他们一边脱下外套一边冲下阶梯,在母亲远远的注目中跳进浑浊的海水里。渔船上扬着的五彩小巧的旗帜,在寒风与阳光中猎猎招展。
      那股新鲜的风,那个老人画下的圈,因为这一切,赋予了对未来毫无把握的少年们幻想中的出路。
      三月的时候,陇海带着简易的包裹,跨出了家门。房间的窗台上还躺着他没打完的毽子和零零散散的公鸡的毛。
      快和等在巷口的潮音会合的时候他们的行踪和意图一同暴露了。哪个主妇吼出了响彻整个小院子的一嗓子,母亲立刻蹿出来,后面紧紧跟着潮音的父母。
      陇海抓起潮音的手:“去那里!”
      那时候的他们也许做梦也想不到十几年之后,跨海大桥将这座小岛和周围的城市连接了起来。那时侯的他们想要离开家,唯一的办法只有那处海港。
      没命一样地奔跑,柳絮纷飞的三月,整个岛城的天空上下晃动着。潮音的画笔从拉链震开的书包里漏出来,滚落在地上。
      熙熙攘攘的人们为了各种各样的目的聚集在狭窄的码头。“呜——呜——”这是船启航的汽笛声,奇怪的是,陇海从小到大从来没有数过这汽笛一共有几次声响。他仅仅觉得这声音绵延不绝的,如同悲咽。
      “陇海——”
      “陇海……”
      远远的,好像有谁在喊他的名字。
      透过低低的船窗,只能看见离岸的轮船身上背着的,被浑浊的海浪溅洗着的橡胶轮胎的上沿,他不愿细看更远的岸边的人,仿佛他们全都没有面目。
      他只是将明明往日总是露出神秘的、促狭的微笑,现在却低声哭泣着的潮音抱紧怀里。

      五
      “喂……你这个家伙怎么……”
      身前有谁投下了一片阴影。陇海睁开眼睛,模糊的茜色光影中,有谁向他快步走过来。有一丝熟悉感觉的,清清亮亮的,一点点促狭和不驯的音色,短裙长发的女孩子。
      旧渔港何时变得如此安静的呢,仿佛那些年的每一次起航归航,聚散离合的故事都不曾存在过。
      那一年的嘈杂猛然在耳边回响起来。然而长途奔跑过后的身体很是疲倦。
      他轻轻将头靠在身后矮矮的石柱上,阖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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