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树下》钧墨

1、全文完

　　一
　　绿叶掩映下，木材搭就的房屋散发着一股淡淡的焦油味道。这便是山村学校的校舍，教室里正在上一堂科学课。山村少女和城里来的老师形成微妙隐约的对峙。
　　“根本不存在地狱天堂往生幽冥之类的东西，我们要相信科学。”
　　“有的，祖先的灵。他们没有离开……”
　　“这都是封建迷信观念，应当连根拔起。国家提倡科学，唯有科教能兴国。”
　　“阿妈说，外公外婆就在山林里，像从前那样看着我……”
　　“这是典型的老一辈愚昧观。新时代的同学应当以科学为信仰。请坐吧。”
　　“……”
　　老师回过头，继续讲授从近代西方漂洋过海的自然科学理论。三尺讲台将他的身影衬出一种居高临下的倨傲。星野垂头，紧紧抿着唇。不，不是像他讲的这样。科学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简简单单的字符，竟然否定了村寨千百年来的冥冥法则。
　　她偷偷用手捂住耳朵。她知道的，林中的灵魂，世代未能离去。

　　二
　　在村寨中，山民们会为每个新生儿选好山中风水最佳的位置，栽下一棵树。小树苗和新生儿一同长大，沐同一片风雨，灵魂归位时，将尸身埋在树下，树与人的生命就此合为一体。
　　人们把树林看做生命的始终地。
　　山里的孩子，从小在林间嬉戏玩闹，久而久之，郁郁葱葱的密林抚平了生死的界线。先祖透过苍烟暮霭，将慈爱的视线投射在孩子身上。生命之轮，轮回不息。
　　然而，永不停转的年轮，将要被一股新的潮流伐尽。
　　“市里要新造一座仿古庙，这棵树按规划要移植。”
　　星野挤进人群里。被山间小路阻断去路而不得不下车步行的领导紧锁眉头，指向林间攀枝虬结的一棵参天古木，说话间的神气像是在呵斥犯了错的学生。
　　“不行！这是上古禹的后人、为村寨开拓了祖辈聚居之地的恩人的生命之树，不能移走它！”星野冲山前大喊。
　　“小姑娘，这些都是大人骗你们玩儿的，是迷信！”好心人提醒她。
　　“这里也有我的生命树。”
　　“现在是相信科学的时代了。”说话间，锯声大作，古木两旁几棵无辜的树顷刻只剩矮矮的桩。
　　那人道：“这几棵妨碍了古树移植，要先砍掉。”
　　星野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刷白。
　　“你看，即使砍掉树，人不也活得好好的吗？”

　　三
　　被砍倒的树中，那棵绿叶间结了星点花骨朵还未长开的，是星野的生命树。
　　科学是村寨的敌人。然而，从书页中透出的科学的气息，经过千年沉淀，散发出与生命树相似的木叶香味。星野不禁迷惑了。乖戾的是科学本身，还是粗暴地执教鞭的人、冷酷地指点地图的人，以科学之名，挥动利斧的人？
　　星野还记得小时候村中一孤老头，酷爱杯中物，不知哪日喝多了酒，倒在地上没了气息。山民们发现他后，将他带到他的生命树下。
　　星垂山野，月涌烟岚，树叶沙沙。就在树葬之前，老人睁开了眼睛。
　　“我在干干净净的大路上一直走一直走哟，突然有个人在后面说：‘快回树下去！’我就醒来了。”
　　老头还提到路上行人，来往屑屑，都神情木讷沉默不言。
　　这是酒后弥留之际的梦，还是生死间清醒的世界？星野不能确定。不过能确定的是，在山林之间，真的有一个不同的世界存在。“回树下去”，便是唤醒生命的咒语。

　　四
　　山间的路太小了，难以容纳浩浩荡荡的挖掘部队。领导骂骂咧咧，最后还是想方法把一辆挖掘机开了进来。但是开工前，又遇到了难题。
　　“怎么回事！”
　　“那个小姑娘不愿从树上下来。”
　　领导遥遥一望，枝叶掩映间，果然坐着一个少女，刚升起的一阵薄雾温柔地拥抱着她，像是先祖慈爱的怀抱……不，这不过是迷信罢了。她的身影被雾笼罩，所以才没注意到。
　　“这个村里所谓的传统丧俗，有点……迷信。”
　　“什么地方传统不迷信？去劝劝她，叫学校里的科学老师来。”
　　星野静静听着这一切。奇怪的是，明明隔得那么远，却好像四周每一片树叶、每一颗树瘤都成了她的耳朵。储存科学的人到来，见习科学的人到来，又走开了。传承着的生死与新兴的暴虐剑拔弩张。
　　最后，新的信仰，终于变得萧杀乖戾。“实在不听，就先开挖，我看她还不下来！”
　　星野的回答是紧紧抱住树的躯干。坠落的那一刻，风声里树的呻吟充斥了耳畔。她闭上眼睛，想起那个死而复生的酒鬼老头。
　　来树下三天之后，他又一次喝多了，这回，再也没有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