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番外：当年明月在 ...
-
十万大山重重掩映的小山村，警车一路嗡鸣着碾过村间土路。路面坑洼如少年青春期时的面部重灾区，将四轮的小警车颠簸出了一路如开跑跑卡丁车的特效。
靳铮藏在低矮平房间狭窄的缝隙里，默默注视着警车呼啸开过，直到路面上石子被碾过的叮咣乱响都一并远去，才从阴翳里走出来。
靳铮一身清凉的背心裤衩，大红的背心不知道沾上了几斤黄泥，半锈红半土黄，头顶戴了个草帽遮住一头硬茬，一身锋利的棱角都被包裹住，甚至笔挺的身体也微妙的躬了起来，半直半弯的仿佛一只成精上岸的虾米。小山村若是一幅墨画，他就是寥寥几笔被添上去的耕户，浑然一体的一起褪着颜色，让人乍看上去几乎意识不到他的存在。
靳铮出来后慎重的四下张望，确定没有情况后才缓了口气，将一个型号颇大的行李包从缝隙里一并拖了出来。行李包里传来震动，靳铮打开侧兜从里面拿出一支早该淘汰的翻盖机，一条短信刚刚发送到手机上。
点开阅读，一条无署名的消息跳了出来，“初试结束，明日X时至……即定年终考核通过。”
信息右上角刚好跳出日期，正是农历中秋。
靳铮低头看了一会，把手机放进了随身的口袋里，一手拎着厚实的行李包，随手背上，又钻回了阴翳里。
几间低矮平房间只有容人通过的小道，自行车都要担忧身量不够，更不用提四个轮的汽车。靳铮脚步不停，熟稔的几个转弯，拐进了村里唯一的一家招待所里。
所谓招待所，已经是村里能招待外来人最高规格的场所。靳铮一只脚刚踩进门槛，就不得不低下头侧着身才能从漏风的塑料帘子门里顺利通过。门口的柜台俨然改成了半个自成一体的小卖部，有烟有酒，上面一道绳子上还寸土必争的挂了好几条大大泡泡糖。
一个年逾半百的老头坐在柜台后，守着一个十几寸的小电视正在看中秋晚会。听到声音抬了抬眼皮，一敲桌子示意人填表。
靳铮认真的登记了一遍信息，将假证递给老头看，老人做事像是被按了慢放键，靳铮也不催，在容下他后放不下一个全写的逼仄的小厅里安静等着。
靳铮的目光扫过柜台上大箱小盒堆满了的鸡零狗碎，最终定在了盒子后面糊墙的一张旧海报上。
海报源于某个家喻户晓的饮品广告，代言的明星一身充满潮感的造型摆出pose，发型被弄成了该家品牌最经典的红蓝两色。若干年前的潮流约等于若干年后的杀马特，备受吐槽的厚重发型压在那明星头上，本该再好的一张脸也撑不住如此傻逼的造型，但是放在此人身上这种无往不利的理论却只有败退的份儿。
蓬勃的朝气自海报上那个人身体里透了出来，面容尚显稚嫩，一双含情的眼睛半眯半睁，状似慵懒的模样，眼中却似有千言万语尚未道尽，眼尾的黑点在泛黄的海报上尤为显眼，让人只一眼看过去，尚未来及为容貌所惊叹，先将那一双眼睛深深印在了脑海里，哪怕多年过后，仍能印象深刻。
一切潮流、时尚、身处军中几乎隔离外界的靳铮所不能理解的世人狂热与追捧，几乎在这一张陈旧的海报上与他诠释了个彻底。追根究底，不过是天性中对美的追求，如果外面的明星都是这个模样，靳铮似乎有些理解为什么会有人追星了。
这样存在着的形象，的确有足以让人为之着迷的力量。
夜深风起，塑料帘子呼啦一下被吹开，山风嗖嗖刮过，连带着小招待所里也灌进来不少。老头粗糙的手娴熟按住他那一桌商品，将一张裹着钥匙的条子递给靳铮。“楼上二间。热水在楼下。”
靳铮接了东西，背着行李包上楼，最后两节台阶时草帽蹭上了屋顶，扑簌簌的向下掉着白灰，楼下联欢晚会开始唱难忘今宵，隔壁的民居里女人尖锐的声音刺破夜幕，默契的接上了二重奏。
“别他娘的又跟老娘推三推四找借口，中秋你都不回来看看，忙个屁啊，外头有人了吧你？——！！”
深夜，京城798。
深巷中一家安保颇为严密的酒吧，并没有吵闹的音□□出来，店外霓虹冷光安静闪烁。
黎耀文倚着吧台含笑和人聊天，三根修长的手指捏着玻璃酒杯，并不多饮，只悠闲的摇晃。
E社的主编和他打太极打到口渴，看着琥珀色的液体在他杯中规律的晃动，不由更加口干舌燥，不由咽口口水，无奈摆手告别。走时门口悬挂着的风铃轻晃，正巧撞上黎耀文的经纪人叶成。
叶成脸色微微发白，所幸他常年都是一副有些畏缩辛苦的样子，酒吧灯光昏暗，并看不出什么。主编态度敷衍的朝他点了点头，没多关注就离开了。
“怎么才到？”黎耀文自他身后出现，看着主编走远，递给叶成一杯酒。他借着灯光打量叶成眉眼，有些疲惫的面容让那张宽厚的脸孔看起来更柔弱了几分。黎耀文有些心动，难得打算关心几句。
显然叶成会错了意，没有受宠若惊，反而一副真的受惊的样子连连道歉，“对不起，对不起，黎哥，家里有事耽误了……”
“行了，没怪你。”黎耀文皱眉，不想把人搞得这么一惊一乍，看着叶成维诺的样子，心里莫名有些失望，却说不清自己在失望什么。他想了想道，“走吧，送我回去。等会到了你也回去吧。”
“……是。”
一年后。
“楚姐在做什么？”苏佳卿坐在一个翻倒过来的集装箱上，看着从她面前走过四趟的楚庄，一脸莫名其妙。
尚修杰坐在她旁边，低头专心致志的敲键盘，闻声拨冗看了一眼，“不知道。”
“像是找东西呀……又要准备什么？要打丧尸啦？”苏佳卿说。
尚修杰摇摇头，一脸茫然。
黎耀文摆弄着拆掉子弹的枪支练手感，脱了外衫只套着一件修身的灰色背心，闻声掀着背心抹掉头上的汗，笑道，“我猜是准备礼物。”
“礼物？要过节啦？中秋？”苏佳卿惊呼。
“嗯——”黎耀文竖着一根食指摇了摇，“楚庄早上问我生日礼物送什么好，大概是有人要过生日了吧。”
“谁呀这么有心情，逃难的时候还要过生日。”苏佳卿佩服不已，“我每天想怎么填饱肚子都够头疼的了，哪有东西可以送人。对了，一定是送上次偷偷给楚姐画像的那个人吧，那人一定是暗恋楚姐，不然怎么画的那么好看！”
黎耀文噗嗤一声被逗笑了，无奈道，“就你知道的八卦多。”
苏佳卿颇没形象的晃着两条细腿，皱眉，“那也不对呀，画是谁画的都没找到，楚姐怎么知道他生日的呀，难道认识？”
“半夜打太极时悟出来的吧。”黎耀文随口糊弄，对别人的感情生活并不想太关注。
苏佳卿听完深为了然的点头，“这个，还真没准……”
尚修杰的键盘声突然一停，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前方，黎耀文顺着他视线看过去，尚晟一肩扛着一个大箱子，正和高然一起把东西搬去湖边扎营。高然在普通女生里个子有些突出，但是站在身材高大魁梧的尚晟身边时，俨然有了些小鸟依人的样子，拿手绢帮大汗淋漓的尚晟擦汗。两人一时显得无比搭调。
尚修杰漠然看了看，收回视线，把笔记本合上了。红鹦鹉从集装箱上飞到电脑盖子上降落，小步蹦来蹦去。
黎耀文心中一动，逗他，“小杰，看来你要有嫂子了。”
尚修杰抿唇，冷着脸没有说话。
黎耀文看到小孩一脸憋屈的样子，一时欠得难受，俯身朝着鹦鹉狗舔门帘露尖嘴的找补，“大侄子，后妈会说吗？”
红毛鹦鹉待机时的拟生系统不能理解人类之间的复杂心思，拍拍翅膀学舌道，“后妈。”说完还状似乖巧的歪了歪脖子。
……可惜这份乖巧完全没能勾起人类的怜惜之心，放完东西走来的尚晟和高然刚巧听见这句学舌。高然立刻羞红脸跑了，而鹦鹉则被尚晟简洁粗暴的扔到了一旁尚未开搭的帐篷堆里。
“咳，怎么乱说话。”尚晟尴尬道，娴熟的将尚修杰抱了起来，自己坐上集装箱，把尚修杰安置在他腿上。
苏佳卿吐吐舌头，黎耀文笑着摇头，没说话。
靳铮带着队里几个青年收拾完附近游荡的丧尸，一身运动服滚得满是尘土，裤脚上凝结着一大片褐色的血块，不知是被什么东西蹭上的。看到几个人全聚在一起，有些莫名的走了过来，难得主动问黎耀文道，“在做什么？”
“讨论送礼，”黎耀文上下打量着他，忽然笑了笑，“要是你送别人生日礼物，送什么好？”
靳铮愣住，没想到疲于奔命的时候这边城里人还有空想这个，但大脑已经先于认知因为是黎耀文的提问而高速转动起来。靳大兵有限的前二十年生命中从没面对过无关物品使用价值，纯表示心意的互相馈赠，对于正式如“生日礼物”这样称呼的东西，印象还停留在数年前三毛小人书里那种奶油蛋糕小汽车一类的玩意。以至于苦苦思考半晌竟然无言以对。
黎耀文看他有些茫然的眼神就顿时了然，有些哭笑不得的转向其余人，“有过过生日的回答一下吗，小同学们？”
苏佳卿戏颇足的配合举手，“老师我知道。”
“说。”黎耀文道。
“送小玩意现在没人用得到，那送吃的怎么样？多实用。”
“俗。”黎耀文惜字如金的做出评价。
“那……送武器？小刀？”
“不雅。”
“那送什么，香水，鲜花？啊啊啊干脆包个红包好了吧！”
“包红包？现在拿钱能买什么，你告诉我。”黎耀文被气笑了。
“那送什么啊？”苏佳卿被打击的有点崩溃。
“你刚刚说对了一个，送花可以。”
的
“花？”苏佳卿无语道，“那东西现在满地都是啊，一抓一大把，有必要特意送吗？”
“当然不是这么送，”黎耀文高深莫测的摇摇食指，低头搜寻了一番，靳铮脚下的一簇野花丛里挑了一朵含苞待放的紫色小花，小心的指尖将柔弱的花梗掐断，将花拿了起来。
他一双眼睛眼尾狭长，状似随意的一扫就风情万种的将周围一圈人看了一遍，最后那道视线停留在了靳铮身上。“从意中人的心头摘下一朵花，风干处理好带着心意赠还给他，这才叫礼物。送不起别的，那就只好送情了。”
靳铮一瞬间感觉听到了四肢僵住的声音，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一步步走进，最后将那朵紫花插在自己T恤胸前的口袋上，花苞将开未开的尖上还沾了一滴靳铮的汗水，被水珠打湿后显得尤为楚楚可怜。而后黎耀文旁若无人的凝视着靳铮，就着靳铮胸前那朵小紫花，修长的脖颈微垂下来，像只引颈垂询的天鹅，动作优雅又利落的从那朵花上叼走了一片花瓣。
靳铮的喉结上下滑动，从喉间发出咕咚一声。
黎耀文好似没听到，气定神闲的将唇间那片花瓣取了下来，还不忘扭头教育尚修杰和苏佳卿，“活着是什么？是有喜怒有哀乐，该玩时玩该乐时乐，过节就要庆祝。难道一次天灾下来就让你眼睛里只有油盐酱醋茶了么，那活下来还有什么意思，不是只剩吃苦受罪了么。”
苏佳卿性格单纯，被唬得一愣一愣，一副被教育了的样子乖乖听训。
尚修杰面露了然，看看靳铮又看看刚还挖苦他的黎耀文，冷笑。
尚晟则单纯觉得两个大男人的画面太美，实在没眼看的捂了脸。
靳铮淡定的点点头，好像刚刚不过是极为平常的充当了一次背景板，而后……同手同脚的走了。
唯有黎耀文一个人仿佛偷了满口腥的猫，一个人自顾自的拿着花瓣乐不可支。
入夜，尚晟的帐篷里传来尚晟有些苦恼的低声说话的声音。
“没有，真的没有。”
“我只是帮帮她……”
“不会给你找嫂子的，以后也没有。”
“怎么哭了？……别哭别哭，是哥错了，哥改好不好？……”
“哥对你……不是没有……宝贝别哭了，你让哥再想想……”
黎耀文和靳铮的帐篷离他们极近，两人都听到了声音，靳铮一脸有些古怪的茫然，随后对上黎耀文似笑非笑的视线，立时福至心灵般懂了什么。上午的记忆像是带把小钩子，悄悄冒出头来，在他心尖上挠了一下，痒的难受。
靳铮顿时觉得在帐篷里坐不下去了。几乎是硬着头皮，在黎耀文颇有深意的目光下溃不成军，逃了出去。
楚庄白大褂的一角在靳铮面前游魂一样的飘了过去。靳铮皱了皱眉。
这位冷心冷脸，脾气古怪的大美人和他交流甚少，除了半夜打太极的古怪作息颇为玄乎，其余时候任劳任怨，身手也不错，几乎是队里少有的，毫不触动靳大兵对于异性心理障碍的女性之一。此时除了巡逻的人，其余人都回帐篷开始休息，一个人出来晃荡，实在是挺胆大的事。
靳铮想了想，悄悄跟了上去。
月凉如水，波映余晖，楚庄在湖边停下脚步，将腕上提着的一个小纸袋放了下来，静静站了一会，直到靳铮以为她要打套拳的时候，楚庄略低了低头，将两只手插进白大褂的口袋里，走了。
“过去看看？”黎耀文轻声道。
靳铮一愣，黎耀文朝他挤了挤眼睛，靳铮试探着伸手，果然有一股力量柔柔的抵住了他不让他再前进，正是这股力量隔绝了黎耀文的气息，让训练有素的特种兵都没有发现他。
黎耀文笑着道，“怎么样，新琢磨出来的，就是有点费力气，只能撑一会。”
靳铮再试，果然那股力量消失了，他的指尖直接触摸到了黎耀文的手臂。
五官六感一时间仿佛脱了线，全部朝着指尖奔涌而去，等黎耀文走了，才又一阵兵荒马乱的各归各位。身体里一阵麻痹感传来，好像连神经线都被扯得生疼。
这一会功夫，黎耀文已经拿起了那个纸袋，往里看了看便笑了出来。
靳铮顺他视线往里看，两只泥捏的兔子一只抱着一根小牙签在纸袋子里互相对眼，中间一个摔出道裂纹的小茶杯，里面放着一团泥巴，疑似是被捣的年糕。另外还附了张纸条。
黎耀文嚼着笑把纸条拿了出来，属于楚庄简洁锋利的笔迹毫无女子婉约秀气，正面是两个字母“H”，“B”，背面是一行小字，“当年明月在。”
作者有话说第28章 番外：当年明月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