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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21]置之死地而后生 ...

  •   不知过了多久,口袋里的手机忽然传来震动声。她颓然睁开眼睛,心想大概是刚才的动作按到了开机键,可怜这块废铁瘫痪三天,现在居然奇迹般的好了。

      真纪的眼睛睁开又闭上,本来不想多理会,它却嗡嗡震动得执着。她叹口气打开屏保,原来是电话。神奈川打来的。

      「你好。」

      她客套地接起来,一颗心七分放空,三分留着来听那头的问候。对方咳嗽几声,想说什么,又咳了几声。

      她忽然沉默了。心像是坐在飞速疾驰的车里,没系安全感,就来了个急刹。

      「爸……」她吸了吸鼻子,「咽炎又犯了?」

      那头又是一阵疾风骤雨般的咳嗽:「老毛病了,不碍事。你这段日子怎么没来电话啊?」

      「我……手机坏了。」她言简意赅,不敢多一个字。

      「没事就好,看把我给急得。」父亲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真纪闭上眼睛,仿佛能想象出他拿着手机左顾右盼,支支吾吾的样子。

      只有这时候,她那个生意场上一直挺成功的父亲才会像个小孩子。

      真纪小的时候,父亲忙着创业,母亲搞设计的,兼顾着里里外外,还要对付本家的事务,她先是跟着外婆,外婆过世的时候连哭都不晓得,站在灵床边上看着那个永远严肃、此刻却面色青灰的老人,直到被泪眼朦胧的母亲抱走。后来是单身的姑妈带她,像是费尔明娜的少女时期,成天和一个比自己大二十岁却像是姐妹的女人呆在一块儿,不知今夕何夕。几年后姑妈去了海外工作,她才回到像是个样子的家,最后和谁都不亲。

      她以为自己坚强至此,被毁容时都忍着没掉一滴眼泪。谁知道母亲在她的床前坐了三天三夜,一夜白头,不过如是。

      她还是逃不过那一句血浓于水。

      这个时间,又逢着休假,父亲大概是在客厅里看电视,目光扫过电视两侧的立体声音响,扫过卫生间、书房和通往二楼的台阶,最终在厨房前亮了一下——

      「你妈说她要接电话!你等等噢——」

      真纪笑了一下,在父亲拖鞋的踢踏声里小心翼翼地调整着鼻息,眼角的泪,全都一滴一滴拧回肚子里。天知道自来水也是可以倒流的。

      母亲好像正在切菜,她听见她把刀放在砧板上,又擦了擦手,窸窸窣窣一阵子后,接起了电话。

      她好像也没问什么。只是提起了起提期末考和刚刚过去的欧洲之行,问她暑假什么时候回家,妈妈好做你喜欢的菜。

      真纪眨眨眼睛,说我想吃天妇罗,还有你烤的栗子蛋糕。妈妈在那头应着,好好好,早点回来。

      她与家人分隔两地,鸡毛蒜皮的小事都弥足珍贵,话题总是说不完的,连谁先挂电话这样无关紧要的问题都要纠结上很久。

      「所以今天是回学校拿成绩单是吗?」

      「对啊,这一次我是学生代表呢。等下还要去礼堂。」

      「那你现在挂了吧。」

      她扁扁嘴:「你先挂。」

      「妈妈想听你挂。」

      她沉默了一下,嗫嚅道:「可我手上有水珠……你挂啦。」

      「那,拜拜。」

      「拜拜妈妈。」

      温热的屏幕贴着脸,一寸一寸滑下来。真纪无神地盯着上方流逝的时间,还有半小时礼堂集合,可她不愿意出去。

      她从小就这样,知道大家为她劳神苦思的时间不多,一手报喜不报忧的功夫算是极好的。遇到不开心的事很少和别人说,宁肯钻进柜子里偷偷摸摸掉一下午眼泪,晚饭时用袖子抹去泪痕,洗一把脸,干干净净地跳出来吃饭。

      家里的衣柜,像一个与世隔绝的短命小堡垒。

      罹难之初,她不敢见人,害怕出门,也不同任何人说话,仿佛举目都是惊恐的眼神,而她是闯出迷宫的米诺牛。人间阳光太刺眼,没人看得清她很丑,却很温柔。只好成天抱着膝盖缩在那堆衣服里,厚厚的柜门带着木板独有的芳香,站到她面前,温柔地挡住了迎面泼来的热水。

      如今她躲在小小的厕所隔间里,幻想自己坐上一辆永无终点站的列车。它一路疾驰,从东京、山形,到福岛、秋田,穿过青森,然后一头扎进太平洋的深渊。载着她的过去、现在和将来,恐惧、眷恋和欢喜,还有那些难以启齿的秘密,委曲求全的苟且,就此葬身鱼腹,再也无人问津。

      只要她甘心。

      这个时候,日影放在裙边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

      她条件反射般一阵心悸,担心又是推特上的流言蜚语,就没有去看。然而它却锲而不舍地一次次震动着,直到她忍无可忍,只好把手机偏过一个角度,借着微光打量一下屏幕,确认没事,才讷讷地拿起来查看。

      是「万象交易」。

      此刻,一条新的推送正在任务栏里闪烁着,红光点点,像是她胸腔里那颗无法停息的心脏。

      *

      真纪将厕所隔间的门打开一条缝,屏住呼吸,侧身走出去。脑袋昏沉沉的,眯眼推开通往外头的那扇虚掩着的门。

      与此同时,一桶冰水迎头浇下。

      烈日灼灼的六月天,她站在五楼尽头的厕所里,打了一个喷嚏。

      不知名的液体正顺着头发滴滴答答地流下来,制服黏在身上,像一棵皱巴巴的腌菜。她掀起前额上湿淋淋的刘海,看到那个桶在地上咕噜咕噜滚了几圈,红色,还是塑料的。

      真纪把袖子举到鼻尖闻了闻,身上散发着拖把的霉味,令人作呕。

      她眸光一暗,抿起嘴角,抬起胳膊擦了擦脸上的水渍,渐渐清晰起来的视野里忽然出现一双鞋。

      然后是第二双,第三双……

      「早就看你不爽了,婊'子。」

      像是枪上了膛,熟悉的声音让她背上的肌肉一瞬间绷紧。抬头就看见一群女生正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为首那个制服裙改到不能更短,发稍挑染成酒红色,画着涩谷系的妆。

      日影忽然想起,这正是当年劝说花崎葵换主演的女孩子。

      她不认识她,也想不起对方的名字,更不知道她为什么三番五次地针对自己。那一群女孩子似乎是被拉过来撑场面的,齐刷刷站成一排,的确算得上是称职的背景板。只剩下为首的姑娘絮絮叨叨嘴炮了一通,大意是推特上的曝光加上一些落井下石,满腔不知道哪里来的怒气,大有不吐不快、为民除害之势——她难道不知道开场白太多的反派是会被打死的吗!这明显是给主角回血冷却的时间啊!

      她不知道为什么都这种时候了还有心思搞笑,甚至还有些感谢这群人把自己从自暴自弃的深渊里拉出来。

      去他的曝光,去他的落井下石。花崎可以撕碎大字报,她凭什么不可以?

      这场一个人的战争,她已经负隅顽抗很久了,不想借着岁月静好的托辞安顿在这里。是那些人,那些在黑暗中虎视眈眈的眼睛,告诉她自己还拥有战斗的本领和本能。

      她忍不住开始笑。像个神经病人一样,在经典的校园霸凌场景下,笑出了声。

      耳旁尖利的女声戛然而止。她三步上前抬手揪住真纪的衣领,砰一声将她压在门板上,「你他妈到底听我说话了没有?」

      眼前是女生周遭具现化了的怒气,背后的门板又硬又冷,真纪收住嘴角的弧度,不愿意看她:「听了。」

      这样的校园霸凌她见惯了,也曾有过路见不平,却是头一遭成为受害者。她大概知道平常的应对套路——示弱,或者以一挑十。可惜这两头她都做不到,也不愿意,于是沉默了一下,一根一根掰开女生攥住自己领口的手指。

      「你弄皱我衣服了。」

      「啪!」

      终于来了,一个耳光,紧接着左脸火辣辣一阵撕裂般的痛楚。面前女生的胸口正剧烈起伏着,她俩一般高,她却抬着下巴指着她说,你就不怕我毁了你这张脸?

      日影呼吸一滞,却是无畏地看着她。

      「有监控的。」

      「坏了,」她幸灾乐祸地怪笑一声,「叫你来这种鬼地方上厕所,活该。」

      见她不说话,女生哼了一声,使出浑身力气推她一把,扬手让后边的跟班们围上前来:「瞧瞧那倔强的小眼神,真有胆量啊。笑?不知道等会儿衣服脱光的时候还笑不笑得出来!」

      脱衣服拍照?真纪垂下眼睛。

      「挺期待的,毕竟这身衣服湿成这样,我感觉穿在身上很不舒服。」她抬头挑衅似的看过去,果然女生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不等边上的人动手,就朝她扑过来——

      真纪一直紧绷着的小腿猛地弹起,侧滑半米避开女生的攻击。厕所湿滑,她一手抠着瓷砖缝稳住身形,一手抬起胳膊就冲着女生的小腹撞过去。

      她曾是女网部正选,体能优势突出,反应又灵敏。认准了这群姑娘只是仗着人多势众,为首那位更是小太妹一个,空有些花拳绣腿,先引她出来,击倒了她,这一排背景板自然鸟作兽散。

      心下这样想着趁着对方一声闷哼抱着肚子跌倒在地上,真纪一个脚步冲上去反剪住她的双手。众人看着她,她看着四周,咔擦一声卸了这女孩半条胳膊。

      「嗷——」

      日影站直了,十个指节捏得咔咔作响:「你们过来试试,来几个我都一样揍。反正监控坏了,是吧?」

      说这话时她一直心里没底,可现在情势危急,成败在此一举,怎么装逼都不为过,重要的是赢下气势。

      空旷的洗手间里,只有她身上的制服,一滴一滴往下滴着水,空气也一样潮湿,仿佛伸出胳膊轻轻一挥,就能拧出一手水花。

      她就那么站着,衣着狼狈不堪,脚边是神情痛苦的小太妹,面前是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出手的背景板们。四面楚歌,竟然生生站出了一股侠气与醉狂。

      她勾着唇:「没人过来吗?」

      霸凌这种行为总能带给人单方面施虐的快感。现在被欺负的对象站起来欺负别人了,小太妹们即使人多,也不愿冒着打一架的风险贸然上前,况且她们原本就是过来撑场面的。日影把湿哒哒的头发甩到身后,抬腿就走,人群为她让开一条路,路的尽头伸出一条想绊她的腿。

      她面无表情地踩了上去,耳边响起一声轻呼。

      「把自己的胳膊和腿都收收好。」

      她迈出卫生间大门,保持着上半身笔直的姿势走出十米远,逮住一个楼梯口就往下冲,三级连跳,一路狂奔,已经数不清这是自己第几次逃跑了。

      然后就在四楼的走廊上,看到了一个人。

      他好像是碰巧经过,好像又神色匆忙,双眸难得没有轻轻弯起,瞥见她时,睫毛微颤。

      日影大惊,急忙后退一步躲进楼道里。刚才被山穷水尽逼出来的气魄一瞬间褪去,仿佛根本都不曾存在过。

      她听到自己内心最柔软也最柔弱的地方发出的呻吟。或者说,求救。那漫长的一秒钟里,她自己都说不清到底希不希望他出现。

      仿佛那颗已经刀枪不入的心,会败给他的眼神。最初的眼神,最后的眼神,从未变过,从来什么都不说,只可惜她都懂。

      总让人想起那个古老的传说。她就是月影里的神木,他执斧而立,不眠不休地在她身上砍下一道道瞬间愈合的伤痕。这试探全非徒劳,日影不是真的木头,总有一天,他的利斧,会砍到她枝干上唯一柔软的腹地,砍进她日夜叫嚣的心房。

      千年修炼,葬送在这个人身上。他不自知,也许这是她头一次心甘情愿。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21]置之死地而后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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