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王]等价交换》有人说

2、[02]旧时王谢堂前燕

　　她皱起眉，一字一句地抠着宣传语中的字眼。沉默降临到喧嚣的地铁上，啪的一声在她嘴上贴了一张封条。

　　命运女神伸出手，长长的指甲扼住了她的咽喉。顺便轻轻一勾，捅破了她刚糊上的窗户纸。

　　她的高中生活简单、直白、粗暴，没有朋友，也不参加任何社团。她害怕被注视。那些目光无一不想剥下她的口罩，像是扯去一层皮，连着血带着肉，却又在直面那血肉模糊后忽然噤声，下一秒，探究变成惊惧，好奇转为怜悯。

　　年级第一的日影真纪永远穿着高领衫，带着口罩，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角落里，独来独往，唯独每次月考结束时名字才会被拿出来咀嚼几下，大家感叹她成绩优秀稳定之余也不乏轻蔑和叹息，好学生的沉默不语和埋头钻研，可以被理解为孤傲，也可以理解为呆滞，全看别人是崇拜还是妒忌，或者怜悯。

　　偶尔她也会想起自己的国中生活，那一出兴致高昂时，端起一碗热汤就往嘴里送，最后烫到了舌头的闹剧。

　　那时的真纪就像她姐姐，大方热情，那里的记忆也热烈鲜明。她有三五好友，有甘愿投身的社团工作，身后不乏追求者，嬉笑怒骂皆成文章，也不仅仅是旁人褪色青春中一个单薄的影子。

　　来东京前她还不知道烫伤对自己来说意味着什么，直到第一次月考结束，按理说年级第一该在国旗下作心得汇报，老师找到她，问她能不能摘下口罩。

　　她犹豫了很久，解下半边让班主任看她脸上的疤痕。

　　一个星期后考了第二的男生拿着讲稿走上升旗台，代替她迎接众人的羡慕和欣赏。直到那时真纪才真正意识到，她的这张脸，成了她前进路上躲不掉的泥泞。

　　她要比别人更努力、更挣扎，才有资格诚惶诚恐地伸出手接过本该属于她的东西。

　　似乎从那杯滚水泼向她的瞬间，真纪要背负的一切已经注定了。究竟是因为她之前太幸运所以物极必反，还是因为必须承担而变成这个样子，这个问题就好像鸡生蛋还是蛋生鸡，循环无止境。

　　然而真纪偏偏忘了，这副口罩并不是生来就长在她脸上的。往事纷纭，可对比此刻的境遇，就更加不好意思宣之于口。一个曾经开着糖果铺的人忽然沦落到拿着钱也买不到甜味，一个祖上五百年都煊赫不已的家族忽然就落寞了，像秋天到了一树叶子纷纷扬扬地落下，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当然会觉得很悲哀。

　　悬垂的达摩克里斯之剑咣当一声落了下来。

　　她伸出手，窗外是地铁飞驰甩下一路广告牌和霓虹灯光，窗户上是她的倒影。

　　然后，重重地点了下去。

　　「叮——恭喜您获得一次试用机会！

　　我们根据您的个人特点，将在试用期间大幅改善您的容貌。本次试用时间为两天，在此期间，您将享受到与往常截然不同的待遇，试用期过后一切效果会完全消失。祝您玩得愉快！」

　　*

　　九点半的时候，真纪终于站在了家门口，身上一个零件也没有少。

　　几经犹豫，她还是摘下了硕大的口罩，黑漆漆的楼道里干冷的空气给了疲惫的肺一个惊喜。然后抬手，敲门。

　　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夹杂在电视的配乐里，由远及近，一串钥匙哗啦哗啦地响。几秒钟后门开了，姐姐站在玄关里招呼她进来。

　　「终于到家了，我还有点担心呢。」她大大方方地直视着真纪的脸，仿佛一切不堪和尴尬都已经不复存在，还问她在外面有没有吃饱，家里留了菜，要不要再吃几口。

　　真纪受宠若惊地摆摆手。

　　客厅里看电视的姑妈也抬起头问她近况，笑得眼角堆起了鱼尾纹，在暖光的灯光下，藏着丝丝缕缕的亲密。

　　那神态像是妈妈体贴女儿，真纪嘴里含着半颗酒心巧克力，觉得自己一定是醉了。

　　名夏说你陪我会儿吧，她便乖巧地坐在沙发边，目光在褪色的墙纸上孤魂野鬼似的游荡。忽然瞥见自己的袜子上破了一个洞。

　　她急忙窘迫地把脚塞进拖鞋里，抬头看到姐姐一家都在看电视节目，才无声地舒了一口气。

　　姐姐问她，你们班长有说过学园祭的事吗？

　　真纪摇摇头。姐姐伸出胳膊肘捅她，要是有节目什么的，你也积极一点啊。我们真纪这么漂亮，努力一下还可以当当话剧的女主角什么的。

　　真纪的笑容僵在嘴角，下一秒又顺畅挽起。三分钟后她终于坐不住了，找了个借口跑进卫生间，直勾勾地盯着镜子里那张脸。她始终做完手术后拆线的那天她像傻子一样站在卫生间里，厌恶之后是恐惧，恐惧又随着脱力，千百种情绪潮水一样涌来，将她吞没。

　　她忍不住伸出手摸自己的脸颊，那张每天清晨都会让她一下子清醒的脸，原本盘踞着伤疤的地方，此刻居然光洁如玉。她自然想起了那款奇怪的软件。它说可以大幅改善自己的容貌，享受与往常截然不同的待遇……

　　真纪翻出手机，盯着那上面不断变化的四十八小时倒计时，眼角的泪，正一点一点被风干。

　　日影真纪相信怪谈和传说，并一度是个热衷于实践的人。这一次，在感受到姐姐一家的正常的关切后，她几乎是毫无原则地相信了这款软件。

　　她从来没有习惯被无视，从来不甘心就这么稀里糊涂过下去算了。只是现实容不得一点阿谀贿赂，她陪着笑脸去贴命运的冷屁股，人家起身走了，她只好就此妥协。

　　此刻她靠在卫生间的门上，靠在客厅里沸反盈天的节目声外，那颗心仿佛丢进冷水里的钠，正剧烈地跳跃游动着。

　　真纪捏住了掌中冰冷的手机，像一个欠了银行不少钱的家伙，病态地攥紧了着另一份巨额贷款。

　　还有两天……

　　她只要这两天。

　　*

　　第二天早上，和姐姐在高三楼前分别，她背着书包走出两步远，忽然又被名夏叫住。

　　「真纪……」她回过头，名夏欲言又止。

　　她看着她眼里一瞬间闪过千百种情绪，最终只是摇摇头说了句没什么，放学我在校门口等你。

　　真纪点点头，又听到她说，加油。

　　就是这句不合时宜的话，让她的心情一下子好起来。高二高三的作息时间不同，这个点离早自习还有一段时间，她双手插兜在林荫道上慢悠悠地走，感觉到手机在口袋里振动，拿出来看了一眼，刚想塞回去，动作又顿在半空。

　　四下无人，清晨的校园水洗过一样干净。真纪这才舒了一口气，也不知自己在紧张什么。

　　她滑动解锁，通知栏里那款APP提醒她，您的体验装还有三十九个小时过期。

　　她已经很久没有体验过这种感觉，不必担心口罩和围巾，穿自己喜欢的娃娃领，抬着头走在路上。和那些同学快一年的人问好，故意解开制服领口的男生和捂嘴笑得格外文气的女生，还有换上了浅蓝色套裙头发依旧得体的班主任。她嘴角噙着一抹笑一一回应他们的好意，或者客气，仿佛生来如此，这所学校一年里欠她的热情，到今天终于开始还清。

　　她盯着平面中央缓慢变化的沙漏图案，不自觉就在路上站住了。直到左肩被人轻轻一擂，真纪吓了一跳，转头时没拿稳手机，她眼睁睁地看着空中划出一道白色抛物线，让人想到物理大题里的方程。

　　这种非常时刻，十六七岁的女孩子空有一副软绵绵的驱壳，能尽的努力只有尖叫，反正手机这么一摔肯定是黑屏了，权当一曲花容失色的挽歌。

　　然而真纪甚至还来不及发挥，就看到一个蓝白色运动衫的身影从背后杀了出来，轻巧地弯腰接住她的手机，缓冲几步，然后迅速稳住身形，站定，回头看着她。末了还不忘勾出一个笑容，跟演杂技似的，就差拿着帽子问观众要钱了。

　　真纪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啪啪啪鼓起掌来。直到他终于不好意思地开始摸后脑勺。

　　她上前一步，打趣着这个叫菊丸英二的同班男生：「动作敏捷，柔韧性又好，转过来转过来，你的背袋里肯定装着一把杀人如麻的日本刀。」

　　「怎么可能，有的话部长也会板着脸叫我把它们换成网球拍的。」他放下手，脸上笑意不减，把手机还给她时，屏幕是亮着的，他却没往上面看一眼。

　　一块大石头从心坎呼啸着坠了下去。真纪笑眯眯地看着他，问，刚才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恩……哦对对对！！」他挠挠脸颊，完全忘记了自己最初的目的，经她一提醒，还有几分恍然大悟，「你能不能帮我把书包带进教室？本来都是咱们班的小泉帮忙的，可今天我没找到他……」

　　她很想吹声口哨，从前日日月月打这里经过没有人注意，今天到得更早，却遇上那些围在铁丝网边的少女们可遇不可求的事情。还有昨天，她居然和不二周助打了个照面。

　　她又想起他的笑容，陌生而熟悉，像一只古瓷器，埋藏在土地里，被后世挖掘出来，一切都依稀可辨，但毕竟有了时间的痕迹。

　　于是禁不住弯起了嘴角，她何其荣幸。

　　「好的，给我吧。」

　　「那就麻烦你啦！」

　　菊丸把书包递过来，真纪拎在手里掂了掂，想和他开玩笑，说能不能回头就把这个书包拍卖了，赚的钱够买十个还给他。转念一想其实两人也不太熟，还是算了吧。

　　她是这样体贴，说一句话做一件事，连台阶都事先给彼此找好了。

　　她拿着菊丸的书包转身打算离开，抬头却见对方一脸难言的复杂，真纪望着那两条快要打结在一起的眉毛，想到他在纠结些什么，忽然笑了。

　　「你没认错，我就是你隔着一条过道左手边的那个女孩子，虽然不爱说话，但我其实一直都挺有意思的。」

　　见他还顶着一张黑人问号脸懵逼，真纪只好再次转身，大大方方地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我是不是都没认真和你打过招呼啊？那么补一句好了，初次见面，我叫日影真纪。

　　她当然没有看那一刻对方脸上是何等五味杂陈，脚上装了轮子似的从网球场边一口气冲到楼梯道下，在空荡荡的走廊里抱着肚子笑成了一朵迎风招展的太阳花。

　　算是首发吧，二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