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提亚斯的旅行（修改版）》某狐

9、第九章 无法预知的波澜

　　盛大的欢迎仪式持续了整个白天与黑夜，最后终于在一片赞美声中落下帷幕。
　　还来不及好好休息，次日清晨国家议事厅便开始了激烈的争论。会议一连持续了数天都毫无进展。法瑞恩虽然没有参与其中，但是他知道，这必然与科斯特的身份相关。
　　当侍从带着敬慕的神情指引着法瑞恩轻轻推开雕着德沃夏克公国精致徽章的议事厅之门，这一轻微的举动并没有引起足够的关注。
　　穿着法师袍或者贵族服饰的人们在庄严肃穆的大厅中依序而坐，依然争吵不休各抒己见。法师团的猜忌与敌视，大臣们的讳莫如深，国家利益与正义的争执，使得年轻的王子被夹在其中焦头烂额。
　　法瑞恩的目光在大厅里转了一圈，最后在议事厅的最边上找到了正在翻阅古籍的科斯特。在如此嘈杂激烈的环境中，那个人依然是一身朴素却异常醒目的灰袍。他抱着一本厚厚的魔法图鉴低下头，银灰色的眸子紧紧地粘着书页中的每一个字母，如此专注而虔诚。但是这种旁若无人的态度更激起了他们的愤怒。
　　不同于外面被故意散布的赞歌迷惑的人民，这里的每一个人都熟知幕后的真相。眼前的这个死灵法师是科斯特·阿莱克斯，传说中的中邪之人。在正常人的眼中，死灵法师永远是死灵法师，他们是玩弄死者的邪恶使者。而科斯特的力量过于强大，他的任性与冷漠更让世人无法理解。况且他本人并不在乎德沃夏克的存亡，只是因为同行者给与他某种昂贵的报酬，才勉强踏上这块土地。没有人知道他会不会忽然选择对立，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背弃他们而去。在场的人都无法揣测其后的可能性，加上法术界固有的信仰矛盾，因此法师团与大臣们各自拥有不同的意见，才一直争吵不休。
　　“我反对邪恶的死灵法术加入到我们之中！”一位高级魔导师沉着脸反复强调他的意见，“他真的会帮助我们吗？那些恶灵本来就是邪恶的亡灵，我们要一位更加邪恶的死灵法师做什么？”
　　“我不怎么认为。”一位大臣沉吟着表示反对，“既然大贤者让他来，必然有大贤者的道理。就算以毒攻毒，未必会失败。反正再这样下去，我们没有更坏的处境了。”
　　“如果他真的能够拯救德沃夏克，那一切就能够解脱了。”外交大臣对同僚的话表达了模棱两可的态度：“但是他曾经在大陆犯下的那些罪行，如果我们把他留下来，可能会让我们的同盟们心生不悦。”
　　“众所周知，黑暗惧怕光明。我们需要的是光明的力量！”
　　“可就目前看来，你们似乎没有取得太大的成效，不是吗？”
　　眼看着争辩越来越激烈，青年王子按着额头再一次出声阻止。坐在这个高高在上的位置，他便失去了骑士的果敢与自由。掌权者太过年轻，而政治太过狡猾。他既疲惫又无可奈何，被迫坐在上面聆听不同的声音，虽然很少有人赞同他的意见，但每个人却都能把话语包装得很像真理。
　　他抬起眼望向不远处的科斯特，眼神中蕴藏着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曾发觉的求救信号。只是那个人从头到尾沉浸在知识的海洋，对身边的发生的一切视若无物。当然，即便他看到了也没有任何改变。这一切与他无关，他不会参与这场闹剧。
　　站在门口的法瑞恩无声地注视着这一幕。这毕竟是亚瑟的国家，外人的力量过于薄弱。他观察了许久，最后还是摇了摇头选择了转身。
　　“您不进去么？”好奇的侍者在身后追问。
　　闻言，法瑞恩停下了脚步。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些不被人知的秘密，也拥有这一秘密不被人知的理由。就像现在，他有一个更重要的地方要去，在那两个人从争论不休中解脱出来之前。
　　“不。”他对侍者微微一笑，“我还有些事，请不要告诉任何人我来过。谢谢。”

　　曾经有历史学家说过，一个国家越强大，它的王都就会越富饶。王室的生活环境与国力有着鲜明的对比。尽管佛莱德的后代并不是很热衷于华丽的建筑，但是如果你走在那些皇城阡陌交错道路上，如果没有走过很多次容易迷失方向。
　　但是法瑞恩却能清晰地沿着某条小路抵达了终点，沿途不需要任何指引。
　　寒风掠过空无一物的树梢，卷起一声声深沉的叹息。繁华散尽的枝头早已没有夏日的郁郁，衬着云层浓密的天色更加得阴霾。这一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仿佛该下雪了，却还没有到下雪的时分。这个国家的人民似乎已经被神抛弃了，连一丝笑意都异常吝啬。
　　穿过白桦与松柏林立的屏障，他停了一会儿，终于迫不及待地走进了熟悉的小教堂，把悬在门上的风铃清脆的乐声抛在身后。
　　墙面上纹饰的白百合一如既往地绽放，恣意地歌颂了德沃夏克的富饶与美丽。天顶壁画中，神使在云端恬然窥视着人间，流露出对地面上生活的好奇与愉悦。大理石雕像完美地伫立在礼堂的中央，后方是摆在长桌上的圣体匣与水晶台座。巨大的管风琴依然还在最左边的位置，一直爬上了房顶。侧耳倾听，教堂的钟声被风吹响。
　　这里边是龙骑士士佛莱德·德拉克洛与冰霜舞者的誓盟之地，曾经在数个世纪前，这里诞生了传说。朝圣者们将龙骑士的遗物埋藏在这里。英雄的沉睡乡神圣而不可侵犯，即使游吟诗人与冒险者抵达这里也会在门外悄然止步。
　　所有的物件被一一封存，成为了只可远观的历史。几个世纪过去，会有后人修缮的痕迹，或许难免有些变化；然而一切似乎又未曾改变，所有的东西都安安静静地停滞了数个世纪，与记忆里铭记的没有任何分别。
　　法瑞恩犹豫了一下，一步一步地走向十字架。在它背后不易被觉察的角落，曾经被当年年轻浪漫的骑士偷偷刻了一行小小的字体，歪斜得天真烂漫。他跪下来，抚摸着上面的名字，终于轻轻地呢喃。
　　“佛莱德……”
　　相触之间，金属冰凉而指尖灼热。
　　教堂最深处的殿堂始终有一个声音在节律地跳动，仿佛是一个人的心被隐藏在里面了，哭泣、咆哮、哀求，但是一直一直都没有人理会。
　　时间仿佛在离开的一霎那就被停止了，但是离开的人却早已远离了那个时空。佛莱德总是说要把脸永远地面向阳光，然而他忘记了如果脸庞接受阳光的洗礼，脚下自然会有黑暗的浮萍在悄悄蔓延。当夜幕低垂，黑夜进入孤独的内心，被留下的人又该去面对什么呢？
　　佛莱德说要拥抱阳光，而科斯特告诉他要学会面对内心的黑暗。他们两个人完全不一样，却契合得如同故事的上半段与接下来的继续。人生其实就是一场漫长的旅行，前半段旅途没有寻到的答案，于是只有在接下来的路上追寻。就像那位任性的死灵法师所说的，这个过程中没有什么值得畏惧，关键是聆听自己的心。
　　他忽然笑了。
　　“原来你就是冰霜之舞者。”
　　蓦然，身后有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法瑞恩惊诧地迅速回头，这才发现原本空无一人的教堂最后一排长椅上坐着一个笼罩在黑雾中的男人。男人缓缓抬起头，掀掉了蒙住大半张脸的斗篷，露出一双诡异的淡紫色双瞳。梨花白的肤色在纯黑的映衬下如茫茫雪原。他对他微笑，然而嘴角扬起的那一丝微妙笑意所透露的，绝对没有友善的痕迹。
　　法瑞恩记起了这个男人，那头地狱三头犬的召唤者，比科斯特更肆意妄为的黑暗舞蹈家雅戈·舒尔曼。从他迥异于人类的特征看出，这位邪恶的黑暗妖咒师为了获得最纯粹的黑暗力量将自己卖给了恶魔，因此不再有普通人类的姿态。
　　“没有想到这趟计划之外的行程会有这么大的收获，真是巨大的发现。”雅戈的眼睛紧紧地盯着他，语气中颇有幸灾乐祸的意味：“如果那个人知道你骗了他，肯定会毫不犹豫地抛弃你。”
　　法瑞恩知道他所指的那个人是谁。
　　黑暗妖咒师也没有太大的意兴等下去，因为他本人总有说不完的话。而他的每一句话里都深藏陷阱。
　　“可是我很疑惑，如果是一头巨大的骨龙失踪的话，不可能不被发现。毕竟弗莱德的后人还在痴情地世代守卫着龙骨呢，比如说那位意志坚定的王子殿下。那么，站在这里的你，究竟是什么？”
　　法瑞恩冷冷地看着他。
　　静了会儿，雅戈忽然笑了：“你要我猜么？好吧，反正我有很长的时间来慢慢揣测。”
　　法瑞恩的眉头轻轻皱了一下：“战争是你挑起的？”
　　这次换雅戈笑而不答。
　　“你想要什么？”
　　“很简单，我需要龙骨。你也知道龙的力量有多么珍贵，为什么我要白白浪费这个机会呢？”
　　“你得不到。”
　　“别那么轻描淡写就否定可能。”雅戈垂手理了理身上的黑色法袍，姿态悠然，“生活总是要多尝试才有乐趣。而且，科斯特也在这里。”
　　法瑞恩警惕地审视着他，神色凝重：“你不能伤害他。”
　　雅戈没有理会他的威胁，站起来悠悠地穿过他的左侧。擦身而过的时候，黑暗妖咒师的声音掠过耳畔，恬美而春意盎然，仿佛在笑意中浸泡过的花蕊。人们总是在这类看似无害的中忽略背后的诡秘，忘记了说话者的不洁身份。
　　“放轻松，他还不是你的。”

　　议会从昨天延长到了今天，又从中午延长到了下午，但是依然毫无结论。
　　法瑞恩没有在依旧争吵不休的议事厅窥见死灵法师的身影，只剩下孤立无援的王子殿下在王位上备受煎熬。但是这并不是最重要的。雅戈的话总是像一颗巨大的陨石，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忽然从天空坠落，把原本的脆弱的平静搅得无法平息。不过好在当法瑞恩终于在庭院深处寻找到科斯特的踪影时，忽然内心的不安被攥在了手心。
　　死灵法师正专注于他的读物。德沃夏克的历史悠久，是萨兰芬多战役之后最稳定的国家，因此皇家图书馆内才能完好地保存了许多罕见的古籍。
　　光线黯淡，科斯特的黑发因为低头的姿势柔软地垂落在耳际，一直延伸到膝盖上灰色的长袍。他的侧脸从一片墨色中清晰地显露出来，带着些许苍白。同样黑色的睫毛一眨不眨地扎根于书面上的文字，仿佛时间静止。由于在不断思考的缘故，他的唇无意识地紧抿，沉醉于另一个世界。
　　法瑞恩长久地注视着他潜心阅读的样子，直到对方觉察到自己的存在。那个人只是把脸倾斜了一个角度，抬起眼睛质疑他出现在这里的缘由。
　　法瑞恩沉默了一下，决定不提令人烦心的事：“为什么不去书室看呢？这样对眼睛不好。”
　　“我不想被苍蝇们打扰。”
　　法瑞恩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即便个别大臣们默认了科斯特已然成为德沃夏克的救世主这一残酷的现实，但是骄傲的光明系法师却不能压抑住内心强烈的愤闷与不满。科斯特的脾气并不是太温和，正如两人刚开始结伴而行的那个时候，对待烦人的肇事者他的手段一向粗暴。虽然进入德沃夏克之后，德沃夏克皇家图书馆无条件开放的诱惑说服科斯特做出了小小让步，但如果那些家伙屡屡不识好歹地挑衅，死灵法师并不能保证自己可以贯彻诺言。
　　法瑞恩垂下的眼睑，风把他的长发吹起来遮蔽了脸上的表情。
　　“科斯特，我很很抱歉让你卷入这场纷争。”他的声音很低，稍不注意似乎就会让树叶被吹拂的沙沙轻易掩盖过去，“我本来只是想同你一道旅行的。”
　　科斯特看着他，没有借此追问他的真正身份。从法瑞恩的神情上看，他的回答并不像谎话，况且一路上，他只是跟随自己行走于大陆的每个角落并且从无怨言。当然，如果让他知道这一切如果是法瑞恩精心策划的计谋，他会毫无疑问地亲手杀掉这个人。
　　什么都不说不代表一无所知。何况，死灵法师都不是傻瓜。
　　他没有兴趣继续追究法瑞恩的身世，既然他不愿意说出来，那就让它成为一个谜团。他有一种预感：眼下的旅行是暂时的，反正到了最后，他们必然分开。
　　“记得你欠我的承诺，他们的一切与我无干。还有，不要让我等待太久。”死灵法师淡淡的回应绕过深绿的灌木，它们是这个季节里唯一的生机。
　　就像是狂风之夜的哑月，科斯特的淡漠是他最残忍的部分，也是他潜藏的体贴。对其他人来说，科斯特·阿莱克斯的纯粹与强势或许是最耀眼的，但是，隐藏在那个人内心的寂寞与温柔，却是让同样孤独的旅人在不知不觉中悄然沉陷的答案。
　　法瑞恩长久地沉溺在注视的过程中，直到一阵急促的脚步打破了原本的宁静。
　　“科斯特·阿莱克斯先生！”王子殿下步履匆匆地从一排冬青树的背后出现，一面疾走一面沉下脸指控死灵法师的背弃，“为什么您总是擅自离开会议室？难道您没有看到他们一直反对我们的计划么，对此您竟然放弃辩解的权力！”
　　被这么一闹，科斯特放下书本，皱起眉，把视线从复杂的魔法运算中扯开对上王子愤闷的眼眸，展现极度不悦的神情。恍若金属质感的银灰色眼瞳锐利地直视对方，为阴沉的脸色增加了一份严厉与斥责。
　　“我为什么需要辩解？大贤者告诉你唯一解救德沃夏克的办法，你却在这里拖拖拉拉进行可笑的是非争论。这里是你的国家，如果你还没有控制的权力，只能证明你无能。你已经胆怯到连自己的使命都需要一一征询别人的意见么？还是说，如果没人赞成，你就不懂得怎样行走了？”
　　从未见过死灵法师锋利一面的王子被这股气势惊愣，随后对方的话又像在头上沉重地一锤，一下子意识到了自己陷入了盲区。
　　空气凝重，死灵法师看着变得沉默的青年，目光掠过他腰间从不离身的骑士之剑。良久之后，他的神色虽然依旧沉重，但是眼底的暴风雨逐渐在收敛。他低下头重新回到书本中去，把无关紧要的人丢在一边。
　　“科斯特……”
　　死灵法师头也不抬地阻断亚瑟的道歉：“你希望成为一名合格的骑士，而每一位真正的骑士都必须学会勇往直前。你想好了吗？”
　　年轻的王子再次陷入深思。不久之后，当他的目光回到科斯特身上，晶亮的蓝眸正坚定地直视指导者，脸上的疲惫一扫而光。结局已经豁然开朗。
　　“是的。”
　　始终保持沉默的法瑞恩注视着振作起来的亚瑟，忽然从中看到了更遥远的镜像。
　　或许，在不久的将来，这位年轻的王子便会成长为一名优秀的神殿骑士，或者是高贵的德沃夏克之王。这场战争将会影响他的一生，而未来的一切，将由亚瑟自己来选择。

　　庄严肃穆的议事厅内，鸦雀无声，亚瑟面对底下各种复杂的眼神，心中异常平静。
　　“为什么不能接受科斯特？”
　　“因为他代表邪恶。如果我们与这个邪恶之人并肩作战，我们的国家将会受到桑提亚斯大陆其他国家的排挤与抗议。”底下有人回答。
　　“你们热爱这个国家吗？”
　　回应的速度很快，而且众口一词：“毫无疑问，我们一直深爱着自己的祖国。”
　　“那么，在你们心中，国家的存亡与国家的名誉究竟是哪个比较重要呢？”
　　他的目光在人群中间巡视了一圈，期待着最后的答案。
　　但是这一次没有人能毫不犹豫地回答他的提问。亚瑟没打算等太久，继续用最后一击摧毁反对者的顽固。
　　“如果一直藏身在偏见的阴影中，很多东西，你可能永远都无法知晓。”亚瑟俯瞰殿下神色各异的贵族大臣与白魔法师们，“大贤者告诉我，德沃夏克正在被恶灵和妖魔们侵袭，白魔法师团只能暂时压制邪恶力量，无法与真正的黑暗对抗。在这个世界上如果还有人能帮助德沃夏克避免灭亡，那就是科斯特·阿莱克斯，唯有他才能拯救我们的国家。而现在谁能告诉我，我们还需要多长的讨论才能正式远征去挽救德沃夏克的命运，还需要失去多少领土和人民？如果德沃夏克终于不复存在，我和你们站在这里的意义是什么？”
　　会议室陷入了沉思。贵族大臣和法师们已经忘记了自己的语言。王子殿下的强势令他们倏然失去了回避的余地。尽管救世主的称号被冠在死灵法师的头上，无疑是一件疯狂而充满嘲讽意味的事。但事实让他们看清楚，比起无聊的自尊，德沃夏克更需要死灵法师的协助。
　　亚瑟知道自己已经胜利了。他扬起了一抹隐约的笑意，下意识地望了一眼科斯特。
　　死灵法师依旧旁若无人地翻阅心爱的书籍。一只精美的黑色纸鹤忽然从书页中掉了下来，悠然飘落在灰袍法师的足下。
　　银灰色的瞳孔闪了一下，他缓缓地弯腰拾起了这只独特的纸鹤。它的颜色只能让他联想到一个人无聊的恶作剧。
　　雅戈·舒尔曼。他总是无处不在。

作者有话说

　　请问，能接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