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提亚斯的旅行（修改版）》某狐

15、十五章 诸神的黄昏

　　雪依然没有停止的迹象。
　　地面上已经变成了一层幽蓝的表面，不知疲倦的雪片络绎不绝地飘悠摇曳，最终坠落，在空气里凝成了一星星闪烁的微蓝。
　　末日信使的身上笼罩着淡淡的红光。科斯特知道那其实是末日信使的能量防护罩，在自身发动攻击之前，任何法力都无法伤害到他。
　　雅戈歪着头瞥了一眼脱离困境的黑暗吞噬者，回过来嘴角扬起一丝微笑。他好整以暇地挥挥手臂，建议他的老朋友：“为了公平起见，要不，我们重新开始？”
　　科斯特无视他的伪善：“你认为现在还有公平可言？”
　　“呵，这只是台词而已。为了能打败亲爱的你，手段卑劣点又有什么关系呢？”雅戈笑嘻嘻地说，“当初约定的时候就没有限制什么哦。何况，我追逐你那么多年，你应该了解我了，不是么？”
　　妖巫王的脸色比科斯特更难看。显然，对于孤僻的王者来说，卑劣的图谋者永远是不容揉进眼睛里的砂粒。妖巫王之怒在手中颤动，法杖内部仿佛禁锢了另一个生动而沸腾的灵魂。
　　在咒语从妖巫王苍白的唇边吐露出来之前，黑暗吞噬者抢先一步从斜下方直逼而来。它来势汹汹，用力量和爪牙连续夺走了数位亡灵黯骑士的生命。白骨化作粉末便再也无法回复原来的身体，不过残酷的现实并没有让勇敢的亡灵黯骑士胆怯。因为他们曾经经历了真正的生死，当他们再一次重生便毫无畏惧。
　　驱使着□□的枯骨独角兽，他们再一次集结起来发动冲锋。尽管带来的伤害不足以构成威胁，但是被激怒了的黑暗吞噬者放弃了原定的路线，不动声色地被引上了另一个等待的陷阱。
　　妖巫王的嘴角突兀地起了一丝微笑。
　　一步，二步，三步。当黑暗吞噬者的双足完全落地的时刻，原本寂静的地面倏然浮现一个繁复的魔法印记。紧接着一片苍白的光芒毫无预警地被释放出来，与周围雪地上莹莹的蓝衬托出鲜明的对比。吞噬者急着想逃脱，可惜已经来不及了。被冰霜陷阱困在其中的它发出疯狂的嘶吼，但是在白光的缠绕下，强力入侵，身体内部的能量在源源不断地流失。
　　噪杂中妖巫王的声音低沉，每一个字都是那么明晰。形形色色的火精从各个方向再次汇聚，尽情飞舞，形成一道灼目的星河横亘在苍穹。法杖的冰火双翼如有灵犀地一收一展，在召唤自然的气息。
　　在对方的新一轮袭击成型之前，末日信使及时加入其中，先发制人地吐出神秘国度的咒语。奇异的语调快速而轻柔，紧接着来自地狱深渊的暗风暴大举侵袭。
　　飓风呼啸，卷起千层雪，死灵法师和他的盟友完全陷入了无法辨识攻击对象的被动境地。
　　雅戈再次利用法袍躲过科斯特的精神攻击，趁机攻击魔法阵的阵心。一道强烈的闪光之后，暗风暴的影遁效果被破除，不过黑暗吞噬者已经顺利逃脱冰霜陷阱。虽然它的抵抗消耗掉了一部分力气，但是这并不妨碍接下来的反击。
　　科斯特的银瞳中没有丝毫迟疑。精神攻击被抵抗之后，趁对方来不及防备的瞬间，冥府之息被即刻召唤出来笼罩上空。对于雅戈和他的助手而言，冥府之息虽然能使接触者延缓法术迟钝攻击，但是作用在他们身上的时候，时效却被大大缩短了。
　　不过那已经足够。在技能被打断之前，妖巫王冗长的咒语终于接近尾声。
　　烈火焚城发动。
　　仿佛只是一个瞬间，思绪恍惚，听得见树枝上花开的声音，然后花瓣落了下来。当它落地，忽然眼前一片火光冲天而起，滚滚燎原。在视线所接触到的范围内，到处都是火、火、火。跳跃的火，奔跑的火，飞腾的火，它们变化成无数的火鸟与游鱼迎面而来。擦肩而过，你能体会呼吸灼热，身体的每一寸都像是要燃烧。这一秒的迟钝，到了下一秒忽然感受到刻骨铭心的剧痛。那就像破釜沉舟，所有的亡灵黯骑士在其中灰飞烟灭，连惨叫都不曾发生。同类的死亡是悲恸的，然而烈火同样吞噬了强大的敌人。
　　足下的雪表层猝不及防地被融化，试图化作汹涌的新生命，然而它们没有努力多久就被迅速蒸发，无数炙热的水汽造就了另一种可怕的困境。置身其间，自己仿佛被无形的壁障隔绝起来，连呼救都没有人听到。
　　暗风暴的咆哮中，火精在放肆地大笑，带着嘲弄与精灵独有的轻蔑，如同它们的主人掩藏在火光背后的眼神。
　　科斯特站在妖巫王背后注视着敌人们被烈火湮灭的方向，微微蹙着眉在计算着什么，冰冷的脸庞上没有得意或者如释重负的踪迹。
　　雅戈与他的召唤兽们悄无声息，但这一切并不代表游戏的结束。
　　烈火持续了将近一个沙漏的时间。科斯特等了一会儿，忽然对着某个方向出声，叫了对方的名字。
　　“雅戈。”
　　“呵。”
　　从依旧缠绵的火光深处清晰地传来一声低低的笑语，然后一个东西被抛了起来。烈焰闪了一闪，当它落下之后，犹如摩西分海一般传奇地向两侧分出了一条大道。雅戈完好无损地出现在那里，闲庭信步般走过去把他抛出来的纳斯达罗之袍捡起来继续挂在臂弯。在他身后是身后是冷淡的末日信使与黑暗吞噬者。后者的皮肤被焚坏，受了一些伤，但依旧站得很直。
　　雅戈像是验证一般向前走了一步，笑盈盈地说：“亲爱的，你看，这没有用。”
　　科斯特扫了他一眼，不理会他的挑衅。
　　烈火焚城的效果逐渐散去，可怕的高温催化空气的燃烬。雪始终不知疲倦地飘落。地面上的雪层承受不住这股热量，一部分化成了水汽蒸腾，而大部分在悄无声息地转化成暗流。随着冷热交替，温度渐渐降低，小小的涓流从各个角度汇聚到一起，演化成了沸腾的江河。这一份热度不懈地传递渗透到底下的寒冰层，不需要多久便令茫茫雪原蜕变成巨浪澎湃的幽蓝之海。
　　末日信使振翅迎了上来，连续向妖巫王发出三道闪电之链，将天空诠释得更加璀璨。
　　科斯特扬手一个恐惧，打断了黑暗吞噬者的魔鬼冲锋，然后给了自己和妖巫王一个十六位面元素盾。
　　因为失败在意料之中，对战局视而不见的妖巫王没有太大的意外，只是重新把力量凝聚在妖巫王之怒的冰火双翼上。冰翼继续迎风而长，妖巫王似乎对此灌输了剩余的全部法力，连原本惨白的脸色在之后变成了精疲力尽的枯槁。
　　另一边，死灵法师娴熟地驱散了一个黑暗魔法，一面及时地变幻相位躲避法术锁定，一面毫不迟疑地在间歇攻击对手。他一身灰袍的身影在形形色色的魔法光芒中明明暗暗，飘忽不定，独自承受了两方的火力，却依旧不卑不亢地坚持抵抗。
　　雅戈摇摇头：“科斯特，不要再孤注一掷。你一个人没办法抵抗太久。”
　　“是吗？”
　　死灵法师难得停了下来，回了简单的两个字。雅戈甚至能看到他嘴角隐隐的弧度。
　　末日信使发出的索利斯黑焰惊若离弦之箭直面而来，来势汹汹，企图夺取更多的生命。那人不闪不避，轻描淡写地一笑，眉目间更为明显地浮上了淡定的嘲讽。
　　——苍白死渊的突袭！
　　几乎是刹那，妖巫王之怒的冰翼在灼目的强光中爆炸，卷起一股剧烈的元素能量。置身同一位面的生物都能深深地感受到它的颤抖。没有时间允许眨眼，足下的幽蓝之海蓦地惊起了数百米高的巨浪，它们铺天盖地遮蔽天空，然后失重一般骤然跌下。
　　雅戈还没来得及闪避都被笼罩其中。被水浪击中并不算太大的攻击，他正疑惑科斯特的手法，耳畔忽然敏锐地听到轻微的噼啪。他心中忽然觉得不妙，但是已经来不及了——海水从足下接触到的地方开始迅速地结冻，转眼之间，他已经被禁锢在巨大的冰柱中。黑暗吞噬者连同飞起来的末日信使都无一幸免。
　　眼前是一片死亡冰川，奇形怪状的冰峰林立，闪烁着幽幽的寒意。悠雪濛濛，闪烁着蓝光的千里冰川仿佛静谧了数万个世纪，看起来更像一幅凄美的油画，而不是来自死亡之神的眷顾。
　　雅戈在起初小小地吃了一惊，但是镇定之后却笑了。虽然身体暂时无法动弹，但是精神波锲而不舍地打击死灵法师的努力。
　　——火之后就是冰系了么？亲爱的，这样也是不行的。
　　“我也没有打算用这个杀死你。”男人站在冰峰的顶端平静地看着他，慢慢地说，“有一个法术，我想试验一下。”

　　妖巫王不知何时已经悄然不见。
　　一块带着尖锐棱角的碎冰从地面缓缓升起，直到抵达死灵法师的面前。他拿起了那块碎冰，将最锋利的尖角对准自己的左手掌心，用力刻画了一个古老的魔法阵。
　　很快地，鲜红的血液顺着魔法阵的划痕涌出了皮肤。即使隔着坚固的冰层，雅戈依然能感触到死灵法师那渗透黑暗圣水的鲜血带来的影响。同一位面中，受到顶级黑暗力量吸引的各类物质经历惊蛰。大地、森林、岩石和一切蛰伏者，由浅至深，在这份致命的引诱中，起伏而蓄势待发。
　　死灵法师的鲜血、头发、身体的每一个部分乃至灵魂都是制造顶级黑暗系法术的最好材料。而现在他不惜用鲜血铭刻魔法阵，究竟会造就怎么样的奇迹呢？
　　雅戈难得收敛了往日的散漫，并不急着挣脱束缚，而是专注地凝视着科斯特的一举一动。
　　“我所敬奉的黑暗之神，请聆听来自您忠诚追随者的呼唤。我将以这具躯体最后的人类血液作献祭，我将供奉这具躯体剩余的人类残迹。臣服于您，膜拜于您，追随于您，抛弃隶属人类的过去，真正地进入亡灵的领域。”那人的声音低沉，缓慢，无视生死，却又仿佛磐石一般无比坚定，“……黑神之神降临，请落下比子夜更冷冽的枷锁，坚定我痛苦无常的心灵；黑暗之神降临，请落下比冥河罡风更激烈的狂暴，坚定我割裂生命的信念；黑暗之神降临，请落下比月露更皎洁的恩惠，允许我大胆呼唤您的名字——”
　　在死灵法师出奇冷静的语调中，从他摊开的掌心，数道血丝如同袅娜的东方丝绸缓缓迎风而起，迎着阴霾的苍穹蜿蜒上升。它们之中的一部分在扩张了一定程度之后转变了方向，向各个角度灵蛇般伸展开去。所有的红色优雅成或粗或细的丝带，缱绻着寄宿者的温热，恋恋不舍由生至死的分离。那些被迫与黑暗圣水剥离开来的人类之血，它们或许长久以来一直被遗忘，但是此刻却纯净得像是新生的婴孩。时间的静谧中，仿佛能听到那一声声响亮的啼哭，回声被拉长得恍若叹息。
　　没有人能轻易尝试召唤神魔，因为在这个过程中，命运如掷骰。死灵法师信奉黑暗之神，只要信奉了就不能改变，并且一辈子只能使用黑暗魔法.。俄塞里斯比其他种族神明更黑暗更残忍，只生活在时间与空间的交接地方，并且他的族人都是各个种族的叛逃者。拥有暗黑魔力的人，必须把灵魂卖给暗黑之神才可以使用。召唤黑暗之神就代表着背叛自己作为人类的过去，专注于对神的虔诚，终此一生，连自己都必须忘记。这一极其危险的禁术被严密封印在贤者之塔的深处，记载中没有一人成功，即便实验者不乏死灵界的强大先驱。但他们中的每一个都毫无悬念地失败了，然后无一幸免，连缘由都无从回忆。
　　四周渐渐升腾起淡淡的雾气，但这并不妨碍雅戈的观察。
　　更多的人类之血从死灵法师嬴弱的体内牵引而出，失去依傍的黑暗圣水在血管内沸腾并悲鸣着，宛如受伤的狼群。对于任何人甚至神来说，这是极度痛苦的磨难。但是那个人始终是那么骄傲不懂得屈服。他抿着唇坚定地站立在闪烁着寒光的冰川之上，无视痛楚宛如尖刃在皮肤的每一个毛孔上踮足跳舞，为自己施加了暗影结界法术来抵御即将到来的负能量位面的伤害和能量吸取。
　　他正进入接近神殿的位面。这种被负能量主导的位面广大而空虚，它会吸取穿越者的生命力，它们显得偏僻，色彩黯淡，鬼魂在其中出没，风中充满死者微弱的呻吟。这里黑暗空旷，是一个永恒的深渊，旅行者可能跌落其中，直到这个位面偷取了所有的光和生命为止。负能量位面是所有内层位面中最危险的，也是最蔑视和不容生命存在的位面，只有那些免疫它吸取生命能量的生物可以在那里生存。进入其中的生物每一轮都要承受伤害与强韧豁免，一旦生命值下降到零，它们就会化成尘埃，甚至成为缚灵。
　　雅戈沉静地审视着死灵法师过于苍白的脸颊，蓦然内心漾起一缕奇异的不舍。他承认是他从一开始就设计科斯特被迫召唤魔神降世来还击，但是现在，他后悔了。
　　最后的结局是注定的，科斯特·阿莱克斯必然会像他的先辈那样毫无悬念地死去。因为真正的死灵法师其实是没有信仰的。如果他们把自己交给信仰，那么他们必定不可能强悍到那么纯粹。他们相信的只有自己和知识，为了知识把自己交出去都可以。所以，注定失败。
　　然而可悲的是，这些骄傲的死灵法师们从来不曾质疑过自己。
　　阴霾的天空在悄无声息中洞开了通往另一个位面的隧道，无人知晓通道的尽头会出现腥红的月光或者是渺茫的太阳。浓重或浅淡的各色云层在入口咆哮翻腾，形成吞噬生命的漩涡。
　　伟大而高傲的俄塞里斯神将从那一侧降临。
　　死灵法师体内的血液已经耗尽，正是最脆弱的时刻。然而平行于这个位面之外的，从不知道的混沌之地的强大力量在体内更深刻地爆发开来，它像来自于最深处的意识，狂暴而强势地席卷而来，迅速把自己吞没。仿佛有无数只看不见的手撕扯着摇摇欲坠的身体，一个不留神就会被四分五裂，分崩离析。
　　这是法术的反噬与强大的神压，唯有抓紧自己的意识，抛弃怀疑与动摇，用最坚不可摧的意志，用比钢铁更坚硬并毫无空隙的灵魂来敲打自己，才能维持到最后的希翼。
　　什么都看不见，像被卷入漆黑海底的暗流，无数力量拉拽着他。隶属于人类的软弱，在最无助的时机重新开始喧嚣。它们像是紧密跟随的梭子鱼群，频繁而不知疲倦地试探着主人的弱点，一旦找到空隙便会趁虚而入。
　　朦朦胧胧，耳畔有蛊惑人心的温暖气息。谁在悄声耳语。那一大片景象在脑中展开，过于灿烂的阳光，教堂钟楼上盘旋的白鸽，无止境呢喃的轻风带来暖洋洋的舒适。那是隶属人类的平凡人的生活，没有硝烟，没有战争，没有枯燥的法术演算与一次次的血肉搏击。无忧无虑，心口细微的疼痛，却像被麻痹般是近乎甜蜜的。
　　时光回转，白袍男子安静地坐在营火旁回首看他，水色的长发点缀着点点火光，恬淡的微笑衬托静谧夜色。他的记忆奔流，忽然定格在这一刻，仿佛这样的画面经历了多少个世纪。当初的约定，就像战士们为了保卫家园而咆哮、浴血奋斗，对于冷漠的死灵法师来说，无法理解。
　　他恍恍惚惚，竭力驱使自己忘掉这些不该想起的往事。在这个时候，他忽然之间听见依旧困在冰峰里的雅戈清晰地问话。那个人的表情从未如此沉重。
　　“科斯特·阿莱克斯，你真的信仰神吗？”
　　那人停了停，随后又平淡地说下去：“连我都不信，所以选择直接从神以前的年代的晶壁上获得力量。我了解你，正如你理解我。现在，请你好好问问你自己，你真正信仰的究竟是什么？”
　　死灵法师来不及回答。
　　循着对方引诱的路线，记忆跳跃，在电光火石之间错位成陈旧中泛起鲜亮的蒙太奇。
　　仿佛猛然回到很多年之前，时光缓慢，地上是枯死的魔兽尸体。年迈的导师在燃烧着熊熊火光的壁炉前为自己最心爱的弟子背弃光明而悲伤叹息，而倔强的少年却挺起了瘦弱的肩膀。
　　——自从身上不再背负圣光之名，我只信仰自己的灵魂。导师，这是我选择的路，请把我忘记。
　　科斯特·阿莱克斯，你真的信仰神吗？
　　时间在漫长的静止中须臾消失。思想如肌肤一同不堪一击，一触即碎。侧耳倾听，你听得到高塔轰然倒塌的颓响。
　　摇摇欲坠的背骨之塔，掉下来的是我们，还是天空呢？
　　盘旋不去的人类之血欢呼着冲回掌心的魔法阵。他无力支撑终于向后仰倒。依旧怒吼的苍穹漩涡之中酝酿着更为恐怖的罪与罚。那是来自黑暗之神俄塞里斯的愤怒。
　　他承受着鲜血回归的新一轮剧痛，知道自己败了，但是奇异地，心中没有丝毫的悔意。
　　如果就这么死去了，会不会有人记得呢？

　　“科斯特！”
　　蓦然，他听到一个异常熟悉的声音在呼唤他的名字。
　　已经没有力气去追究那是谁了，他静静地倒下凝望着永远不可触及的天空，渐渐地露出一抹苍白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