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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故事一 音蜕 ...

  •   故事一 音蜕

      “麻将麻将,你就知道麻将!你什么时候顾过这个家?孩子要考高中了你知不知道?”
      “你有完没完?”
      “没完!我告诉你,你出去就别想进这个门!”
      尖锐的叫嚷戛然而止。间隔了一分钟之久,楼下大厅响起了重重的脚步声,然后哐一声,大门被用力甩上了。
      脚步声消失在屋外。
      屋子里沉寂了一会儿。
      一个歇斯底里的女声响起:“滚!我再也不要看到你!”
      苏左站在楼梯转角处,面无表情地侧耳倾听。在这出习父母间以为常的日常闹剧中,始终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存在。
      要是,听不见就好了。

      “小左,你要记得,千万要给妈妈争气。”女人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一副恨铁不成钢,“你看看你爸爸那窝囊相,什么都不会,还不如干脆死在外面!妈就靠你了。以后选男人千万要慎重,不要跟妈一样。我怎么会选了这么个窝囊废呀……”
      “妈。”
      苏左侧过头轻轻扫了母亲一眼,回过去盯着眼前密密麻麻的数学题。还有一个月就是中考,老师说进了好的高中,以后上好的大学几率会更高一点。好一点的大学都在外地,身不能至,心向往之。她想象过无数次自己穿梭大学校园的骄傲与自由。但每一次醒过来,身边都是无休无止的战争。
      要是,听不见就好了。

      “苏左,苏左!死小鬼,出去给我买包烟,快一点。哈哈,一筒!”
      忙碌于麻将桌上奋战的男人一面高呼把女儿从书桌前拉回来,一面甩出了一个一筒。稀里哗啦的麻将声不绝于耳,单调而枯燥,一遍遍地循环。
      如果,听不见就好了。
      苏左走过来,默不做声地接过钱出去买了一包烟,回来把零钱递给父亲。
      男人回手的力气大了一点,猛地把苏左手里的硬币碰掉了一地。叮叮当当一阵乱响,四下里掉了好多。
      “你怎么回事?吃饭啊?连钱都捏不好!快点捡起来。”
      “哎哟哎哟,老苏,算啦,小孩子难免的。”
      “是啊是啊,赶紧出吧,轮到谁了?”
      其他人的七嘴八舌引走了男人的暴怒。
      苏左无可奈何地蹲下来满地搜索散开的硬币。
      一枚,两枚,三枚……最后一枚。
      “苏左,你到底拣完了没有?”
      顶上又传来男人不耐烦地呼声。
      “都捡起来了。”
      她下意识回应,打算站起来。
      不,等等,在最后那个硬币旁边静静躺着的黑色小球是什么?
      她好奇地伸出手去碰,结果一声喀啦,那东西毫无预兆地裂了开来。
      “啊……”
      同一瞬间,有人在她耳边轻轻地呼了一声,距离近的能听见吐吸的节奏。她惶惶地转过头,发现什么人也没有。
      她侧着耳朵又等了半天,只是那叹息似的调子结局之后变得安静,静的可怕。
      那很像一个魔法的暗示。因为在那一个瞬间之后,世界的喧嚣就像夜间降下突如其来的大雪,不留痕迹地被覆盖了。
      她愣愣地站起来。专注于桌上围城的人们自然不会在意她这点小小的反常,看她在旁边站了许久,以为小孩子喜欢观战,也随她去了。

      苏左的心愿终于实现了。
      再也听不见父母无休止的争吵,听不见母亲歇斯底里地抱怨尖叫,听不见那哗啦哗啦的麻将声响。一切终于安静了,老天听到了她的祈祷,赐给她解脱。中间发生了什么,她没有兴趣去了解。
      台灯下,她埋头于书山题海奋笔疾书,前所未有地顺畅轻松。
      “苏左!”母亲在楼下叫她。
      她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停笔凝神等了一会儿,摇摇头又开始继续攻克难题。
      “苏左!苏左!你要死了,饭都没有做?”
      楼下晚归的女人等了半天不见回应,勃然大怒,脱下鞋子径直跑上楼去。她把门摔得震天响。
      “苏左,你耳朵聋了?”
      出乎她意料的是,一贯乖巧的女儿依然无动于衷地坐在写字台前,根本没有答应的意思。这使得她的怒火更加猛烈。
      “苏左!”她大步走过去用力推了她一下,“我叫了你那么多遍,你聋了还是死了?你也故意跟我作对是不是?你们父女一个样,都是坏种!”
      苏左错愕地回过头,盯着眼前不断开合的嘴,耳边依然是一片空寂。面对的女人还在不断唠唠叨叨地说着什么,从表情观测,那不会是对一名即将中考的学生的鼓励。
      于是,无辜的苏左说:“妈,我听不见。”
      女人的动作明显停了下来。
      “你说什么?”
      从母亲的唇形判断出她说的话,苏左摇摇头,又说了一遍:“妈,我什么都听不见。”
      女人一下子慌了。

      苏左乖巧地听从白大褂医生的嘱咐坐在专用的仪器上,耳边套着两个黑色的耳罩。
      医生握着一个小小的遥控装置,后面站着她的母亲。
      为了让苏左更清楚地了解他的意图,他把话说的很慢,竭力让对方看清他的口型。
      “听得见吗?”
      苏左摇了摇头。
      医生皱了一下眉,转身跟她母亲说了几句,然后又按下了另一个按钮。
      隔了一会儿,他又问:“听得见吗?”
      苏左摇头。
      医生的眉毛更严重地揪成了一团。
      “大夫,怎么样?”
      “图片显示你女儿的耳部构造没有遭到丝毫的破坏,连耳膜也是完好的,但是无论用什么样的音波刺激都无法引起耳膜的震动,这一点我也很好奇。”男人沉吟了半天,说道,“这样吧,我先给你女儿配点药让你带回去,过一段时间我们医院正好邀请了著名的耳科权威到这里参加一个会议,我跟他的交情不错,到时候让他替这孩子看看吧。”
      医生侧对着苏左,所以她看不清他在说什么。不过她猜的到,必定是连医生都对她的耳聋束手无策。
      她缓缓地把头扭过去对着窗口。树枝之上,有一只金色的小雀在上面歌唱,完全没有注意到有人在注视着它。风掠过树梢,树叶与树叶之间推挤摩梭,颤动个不停。有另外一只鸟在树冠上一掠而过。
      苏左什么都没有听见,但是她的嘴角忽然绽开了一丝狡黠的笑意。

      想不到最后竟然连权威医生也表示无可奈何,要求回去研究之后再给答复。之后的一个月,苏左被迫休息在家。父亲跟母亲就有关抚养权的问题吵了有史以来最严重的一次,然后男人索性摔门走了,再也没回来。母亲看她的眼神从起先的焦急,到无奈,到放弃,到了现在开始越来越冷。
      父亲不归,母亲也开始彻夜出去。她总是一个人在家,心也跟着冷了。
      没关系。要是,死了就好了。
      她默默地收拾掉碗筷,接着去客厅里看电视。电影放的是时下最流行的港台片,爱不爱我恨不恨你唧唧歪歪不知所云。苏左抱起抱枕,麻木地坐在沙发上盯着屏幕里的人物,根据唇的张合确定故事的台词。
      不需要爱,反正也不会有人来爱她。小小的她只是婚姻的附加品,现在婚姻破碎了,她便也无处容身了。听不见最好,这样她就能安安静静地走到结局,不用再听那些从父母口中迸出来的刺痛而残忍的话语。
      他们不回来,她还是会习惯性等待。当屏幕右上角再次出现时间提示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十一点半了。苏左终于站起来,走向楼梯。
      她以为事情已经结束了,但是没想到才刚刚开始。

      啪。
      猛然间,她忽然听见了脚步声,突兀得像雪白的墙面上忽然浮现一块清晰的黑色手印。
      她下意识回过头。身后什么都没有。
      是不是我听得见了?她吃了一惊,尝试向前走一步。
      没有声音。
      再走一步。
      啪。
      那一瞬间,她听出来了,发出脚步声的地方就在距离她阶梯最下面第五格的位置。她猛然回头盯着那块台阶看,但是什么都没有。
      一切显得那么诡异。
      她咬咬牙,继续向前走。一步、两步、三步。
      啪——
      那个看不见的东西竟然也跟着她一步步向上走。
      苏左已经不敢回头了。
      啪、啪。
      脚步声随着苏左的停滞而停止。意识到这一点的她僵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过了五分钟,那东西果真没有移动过。
      苏左松了口气。
      倏然之间,忽然那声音又响起来了。
      啪。
      啪。
      啪。
      那个不知名的东西在后方慢慢向她逼近,随着距离的缩小,那个声音已经近在咫尺。
      啊——
      仿佛有什么东西堵在喉咙前面,她企图呼救,但是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嗓子传来热辣辣地疼痛,然后感觉有热热的液体在里面顺着内壁淌了下来,有一点腥咸。
      她不能说话,脚下也如千斤压制了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忍受那个诡异的东西自己行走到她的背后,终于停下了。
      她有一种莫名其妙的预感。那个东西正在她面前无声地注视着她,就像一个人站在她跟前那样,她甚至听到了心脏律动的节奏。
      扑通。
      扑通。
      扑通。
      她无法反抗这种压迫。于是,她挣扎着说了能说的最后一句话,尽管她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
      “就要……结束了吗?”

      苏左以为那个时候就要死了,但是她没有。只是在听觉之后再一次失去了嗓音。那个永不消失的脚步声始终跟随着她抵达每一个藏身之处。这样的恐惧,她没办法诉说,而旁人也没办法理解。
      “可怜的孩子……这造的是什么孽哟。”隔壁的大妈看着许久没有出门的苏左摇摇晃晃地走出来,隔了一会儿又捏着一瓶药摇摇晃晃地走回去,忍不住叹气。现在的苏左已经完全找不到昔日甜美的模样了。原本就瘦弱的身躯更加得嶙峋,下巴完全突兀地尖下来,巴掌大的脸隐藏在黑发的阴影中,更显得脸色苍白骇人。
      她走得极为小心,肩膀缩起来,蜷缩着,仿佛只要风轻轻一吹她就会惊恐地尖叫。
      “喂,苏左,要不要来大妈家吃完饭?”
      大妈不忍心,情不自禁招呼这个可怜的孩子。话一出口才发现对方患了耳病,什么都听不见了。她又叹了口气,看见苏左已经走到了门口,开门小心翼翼地走进去。
      苏左的父亲已经有两个月没见踪影,而母亲也快有半个月不曾出现。反倒是那诡异的脚步声始终伴随着她,如影随形。
      她每一次回头,都没有任何人站在那里。
      她已经对死亡坦然,却依旧摆脱不了寂寞的牵绊。

      那一天终于来了。
      有一天晚上,苏左躺在床上的时候,卧室的门忽然喀啦一声被人从外面转动,紧接着门缓缓地敞开。脚步声再次响起,一步一步地朝她的床边走来。
      苏左没有动,面无表情地注视着雪白的天花板,静静地等待着。
      啪。
      啪。
      啪。
      她听得出那个看不见的东西缓缓地绕着床沿以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移动,然后站在她的脚后不动了。苏左不敢坐起来,咬着唇默默等着。
      ——啊。
      蓦然,有个声音在耳边轻轻地吐了一口气。
      苏左吃了一惊。但是接下来那个声音又低低地吐了一个字。
      ——左。
      那声音异常迟钝得缓慢,像一个才牙牙学语的幼儿学会的第一个词,好奇而又执拗地重复一遍又一遍。
      ——苏、左。
      她楞了一下。恰在这个时候,脚后传来咯的一声,有什么东西踩了上来。
      被踩到的地方,重如千斤。从趾尖开始,一片冰冷的寒意如潮水一般涌了上来。身体无法动弹。
      ——苏、左。
      那个东西继续喃喃地叫着她的名字,一面继续往她胸口的方向一步步踏上来。
      恐惧加上压力,简直令她无法呼吸。她能感觉到那东西正离她的心脏越来越近,只要一小步,就会被踩踏而死。
      原来,我真的要死了。她呆呆地想着。其实没有什么可能留恋的,父亲和母亲都抛弃了她,她也从来没有过朋友。没有人在乎她,活着和死去又有什么区别呢?或许死了反倒会让别人记起,原来这里还有一个寂寞的孩子。
      她呆呆地想着,尝试着自我安慰。她以为她对死亡很坦然,但是最真实的泪水却顺着脸颊滑落下来,沾湿了枕头。
      我什么错都没有,为什么要我来承受这一切呢?
      又一大滴液体落下来,温热的,带着咸涩,扩大了枕头上的湿意。

      沙沙。
      沙沙沙。
      奇异地,在将死的边缘,苏左听到了另一个声音。奇怪的是,那个东西似乎也听到了外面的响动,停止了蔓延。
      在那个声音响起的三分钟后,窗户被啪嗒一声拉开,窗台上露出一双骨节修长的手,紧接着一个男人狼狈地从窗口爬了进来。
      男人跳到地板上,轻轻地舒了口气。那夜月色正好,如水银一般倾泻在男人温雅而柔和的五官上,更添一份异世的韵味。
      他抬起头来,显然被屋里的情景吓了一跳。
      “对不起,我叫做叶蜕,是路过的旅人。很抱歉打扰到你。”男人充满歉意地对她颔首,“我听见很多蜕的声音,所以想来看看发生了什么。”
      苏左无法动弹,根本顾不上男人究竟是什么身份。她唯一能动的只有她的眼珠,此刻这双充满绝望的眸子正死死地盯着他。这是一种求救的信号。
      ——我,不想死。
      ——求求你,救救我。
      她的眼泪无休无止,大滴大滴地顺着脸颊落在了枕上,打湿了大片。
      “没有关系。”男人沉默了一下,安慰她,“你不会有事的。”
      她明明什么都听不见了,但此刻却真切地听到了声音。苏左觉得这个神秘男人的声音在夜风中缓缓响起的时候,是一丝抚慰,具有额外的令人安定的力量。
      “你是不是听不见,也不能说话了?不要怕,请听我说。如果想表达是,就眨一下眼;如果不是,就很快地眨两下,可以吗?”
      苏左盯着他,然后慢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很好。不要害怕,现在它不会伤害你了。”叶蜕对她淡淡地笑了一下,“你想知道它是什么吗?”
      苏左眨了眨眼。
      “你听说过蜕吗?”男人沉吟了会儿,斟酌地向她解释,“纠缠你的就是所谓的音蜕,是蜕的一种。它是一种很稀少的蜕,只有拥有与声音相关的强烈渴望才会召唤到它。平时它会吸收你的声音,然后转化成另一种固定的频率跟随你,最后凝聚成你的样子潜入你体内与你同存或者取代你。它基本不会伤害宿主,只希望能一同存在,但是宿主的心境在很大程度上会影响音蜕的思想。所以在一开始,宿主是听不到声音,渐渐地他会听到类似脚步声一直跟着他,到了最后,失控的音蜕会一步步踩上他的躯体,直到把他活生生地踩死。”
      苏左瞪着眼睛看男人,脸色惨白。
      注意到她的惊恐,他轻轻地摇了摇头:“对不起,让你受惊了。但是音蜕一般很少伤害宿主,除非那是宿主自己的愿望。或许,我们该给它一个解释的理由。”他对她歉然一笑,扬起手做了一个手势,“你想不想看到它呢?”
      苏左盯着他,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叶蜕叹了口气:“它不会伤害你了。”
      一时之间,室内沉静了下来。男人站在夜色之中,背后是清冽如水的月色。光影交织,长长的落地窗帘被风吹起来,飘飘悠悠。他的目光注视着她,然后移开了。他在平静地等待,侧脸稍带着悠远绵长的忧郁,那里面泄露了些许无奈与不被理解的孤独。
      这一次沉默了很长的时间,但是最终苏左缓缓地眨了眨眼睛。她的直觉告诉她,这个人不会伤害他的。
      叶蜕对她鼓励般轻轻颔首,然后从随身的旅行包里取出一把军刀,在苏左吃惊的注视下,他在自己指尖用力戳了一个小孔。很快有液体从里面冒出来了。
      他走上一步,将那滴水珠滴到床边的空地上,一面向她解释:“在蜕的世界里有很严格的等级制度,小蜕必须向遵守大蜕制定的法则,听从它的任何命令。音蜕属于中间等级,所以,能召唤它现身的,最好用一种充满大蜕魂息的东西。”他对她歉然一笑,“正常的大蜕在这个时候会吐出一口深髓之气,然后用独有的语调吟叫就可以,只是我还学不会这些东西。”
      苏左眨眨眼,似懂非懂,看着那滴不该是人类所有的白色血液从他的指尖无声地落在了地板上。月光正追随而来,血液泛着莹莹的光。
      这只是开始,下面的情景让她大吸一口气,当然,如果她能的话。
      她感受到了隐隐约约的蜂鸣,然后声音越来越清晰。伴随着这个奇异的声响,压在身上的重物越来越轻。她还来不及庆幸,倏然风起,满室稿纸试卷翻飞,课本被翻得哗啦啦作响。她的额发被风吹得乱七八糟盖在了眼睑上,她急急忙忙撩过,竟然看到地上那滴血越来越亮,有无数细小晶莹的形似蝌蚪的小物如潮水般汹涌而去,交织形成了一个漩涡。在令人眼花缭乱的旋转同时,那些迅速堆积起来落在地面,最终在那滴血的位置上凝成了一个人型。
      “啊……”
      久违的第一次说出话,苏左的嗓音还带着不自然的迟滞与沙哑,但是这并不妨碍她表达错愕的心情。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这个跟自己一摸一样的“人形”,苏左张了张嘴巴,合上,接着又张开,“为什么它……”
      “因为赋予它形体的是你。”
      苏左求救地转向一旁沉稳的男人,听他继续说下去。
      “是你创造出了它。它吸收了你的听力和声音,又一直以来与你如影随形,所以它变成了你的样子。音蜕在一开始是没有意识的,但是因为你的召唤,它始终跟随着你。你的世界就是它的世界,你就是它的唯一。每一只音蜕在潜意识中都会自动形成与宿主相同的形态。”叶蜕的声音冷静而锐利地持续:“除掉它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心声。不要对它说话,不要许任何有关声音的愿望,抛弃被它占据的有声世界,用心灵来交流,用表情与眼神表达。因为言语是虚幻的,唯有心灵的声音是永远夺不走的。音蜕是最怕寂寞的生物,如果你能忍受一段时间,什么都吸收不到的音蜕会自然脱离宿主,退化成最原始的形态。换句话说,你已经杀死它了。”
      苏左楞了一下,下意识地去看那只传说中的音蜕。
      “她”就赤足站在冰冷的地面上。在凉夜的空气中裸露出来的小腿纤细而优美,泛着淡淡的白。一摸一样的身高和体型,穿的也是同样的睡袍,就连额前睡乱了的黑发也用同样的角度稍稍卷起,鼻子两侧是细小的斑点。似乎是被迫召唤出来用真正的面目迎接黑夜,“她”的身体一直在微微发抖。
      泪水顺着“她”脸庞一滴滴落在地板上,眼神里无比的悲伤与绝望。
      “是你召唤我来的,为什么不要我呢?”连说话的声音都一摸一样。
      苏左看着“她”,感到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她在脑海里苦苦搜索了许久,一时间怎么都没办法想起什么。
      叶蜕站在附近观察着,用肯定的语气对“她”说:“你并没有发狂。很少有正常的音蜕会杀死宿主,可你为什么要伤害她?”
      “她”缓缓摇了摇头,说:“我想实现她的愿望。”
      “她的愿望?”
      “是的。”
      叶蜕把头转向听愣了的苏左,淡淡地说:“原来如此,这是你的愿望吗?”
      “不。”苏左张了张嘴,却说不上来。她迟疑了一阵,最后才低低地表露,“不,我不想死……我想活着。”
      那只蜕却说:“不,你说了。第一次你对我说,如果听不见就好了,于是我吸收了你周围的声音;而第二次你对我说,如果死了就好了,所以我想帮助你。”
      “不,那只是我的……”她发现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只好说,“但那并不代表我真正的意愿。有错的并不是我,为什么我要去死呢……”
      蜕与男人注视着她。蜕的眼底里充满了疑惑,而男人的眼睛里有一种无奈和隐约的悲哀。
      蜕永远都不能明白复杂万变的人类世界。明明说了希望死去不用再承受面前的不幸,到了最后的时候却说那只是谎言。简简单单,因为出生所以存在的蜕不能明白。
      蜕和人世是平行相交的两个世界,两者处在相对的平衡。因为蜕本身的强大,如果有同类对渺小的异世生物有任何危险的举动,它将会被严厉惩罚。
      叶蜕默默地扫了那只可怜的蜕,虽然同情,但不再说什么。
      而那只蜕虽然还是无法理解宿主的善变,但是它已经知道了自己未来的命运。对于对宿主信赖至极的音蜕而言,这相当于被背叛的打击令它一下子茫然失措。渐渐地,“她”的脸庞朦胧起来,像在温室里悄悄融化的冰淇凌一般越来越模糊。“她”似乎无力维持人的形态,慢慢连身形都萎缩起来,数分钟过去之后,终于成为了地板上一滩蓝色粘稠状的液体。
      叶蜕审视着眼前的一切,转身对苏左告别:“那么,现在已经没有任何危险了,请你好好地活下去吧。它企图谋杀你,我必须要把它带走。”他摇摇头,用叹息一样的语调说,“不要再祈祷与声音相关的愿望了。这只蜕我会带走,但是我不希望再看到另外一只蜕出现在你的身边。你在伤害自己的同时,你也在伤害无辜的它。因为你召唤了它,最后却把它抛弃了。走吧。”
      他低头对地上的液体说了这么一句,开始走向窗口。那蓝色的液体似乎能听到男人的命令,一挪一挪地流向窗口,却是以非常缓慢的速度,间歇还停一停回头凝望,好像在恋恋不舍。
      苏左愣愣地凝视着那抹蓝色,有一点点慌。
      叶蜕已经走到了窗前。他停下来等待已经失去形体的音蜕,看到它此刻无限留恋的样子,叹了口气,却也没有催它。
      音蜕继续慢吞吞地往前流动。极其缓慢的,无声的。月光洒在上面,倒映着小小的光,就像静静的一泊湖水。因为把什么都埋葬了,所以风过的时候,吹不皱水面。
      “不,等等。”
      叶蜕被这意外的呼喊打断思绪,回头看见苏左已经坐了起来。
      音蜕在地面上静止不动,表面微微颤动着,似乎是惴惴不安的姿态。
      男人与音蜕等了一会儿,却不见下文。于是叶蜕温和地看着她,道:“还有什么事吗?”
      苏左维持着坐的姿态,愣了半天,最后咬着牙似乎下了决定。
      “我有一句话想问它。”
      它指的是已经丧失形态的音蜕。明白这一点的男人低头去望脚边的蓝色液体。
      音蜕抖了一下,然后不动了。
      叶蜕抬起头看她,说:“你问吧。”
      苏左不知道那抹蓝色是否能听懂她的话,但她鼓起勇气开口:“如果我要你留下的话,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听到这句话,男人平静的眼波里闪了一下。
      退化成蓝色液体的音蜕在地面上渐渐荡起一层涟漪,那涟漪扩大开来,来回旋转流动,形成了更奇异的漩涡。这诡异的景象持续了好一阵才安静下来。
      沙沙的,响起了一个声音:“我会。”
      ——我不会离开你,也不会舍弃你,哪怕你再一次祈求,我也不会尝试伤害你。我希望同你一道生活,你作为我的唯一,我们形影不离。
      在叶榭对于蜕世的记忆里,音蜕是最怕寂寞的,所以常常会有音蜕被人类无心的召唤吸引过去。然而在音蜕对宿主产生强烈的依赖之情促进成型之后,人类却因为无法忍耐他们曾经希冀的无声世界而发狂或者要求死亡。确实是音蜕夺走了他们的生命,但是他们并不知道,在宿主死去之后,音蜕也会随之渐渐消亡。音蜕的爱,比宿主对自己的爱还要深一些,因为没有了唯一,它便活不下去。
      苏左凝视着地面上的蓝,眨了眨眼,一滴凉凉的液体落了下来。
      叶蜕沉默了一下,淡淡地开口:“你真的要留下它吗?毕竟它曾经打算杀死你。”
      “没关系。”苏左继续凝视着音蜕,一边努力地一笑,“我是曾经想过死。我的父亲母亲不爱我,所以我很痛苦。可是我现在不想了,如果它能一直留在我身边,我想我会坚强一点。”
      音蜕在地上不停地来回旋转。
      他犹豫了一下,最后警告道:“但是相应的作为代价,你将失去语言与听力。这样你还愿意吗?”
      苏左深吸一口气抬头看着他,脸上毫无惧意。
      叶蜕叹了叹气,躬身将指尖触到音蜕附近的地面上。音蜕很快地顺着他修长的手指一路攀升,稳稳地躺在掌心。
      他走过去,示意她摊开手接过去。
      “现在的它已经没有能力维持形体了。如果你能给它足够的关注和爱,或许过不了多久它会重新生长出一颗心,渐渐变成你的样子了。”
      苏左注视着手心中的一抹蓝色,小心翼翼地犹如捧着最珍贵的宝物。
      “它有多爱你,它就会多像你。”男人对她微微一笑,带着宽慰的语气鼓励着,“现在,请你在心里告诉它你的决心。”
      苏左的脸上绽开了无惧的笑意。她抬起头,又轻轻低下头去。
      ——留下来吧,我们一起活着。没有声音也没关系,你可以替我说话,不是吗?
      沙沙。沙沙。
      音蜕在掌心细长繁茂的纹路上激动地一圈圈地旋转,发出奇异的水声。不一会儿,从液体内部传来一阵阵的暖意悄无声息地渗入肌肤,就像是源源不断的力量在注入体内,仿佛没有止息。
      那是在交换灵魂的誓言。
      苏左抬起头对叶蜕说:“听不见了也没有关系,不是吗?”
      对方望着她平静的脸庞,没有回答。
      因为即使他说了,她也听不见了。

      尾声——
      那一天碧空万里,街头的露天咖啡座上笑靥如花。
      一去经年,当初无助又落寞的孩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名自信而美丽的女性。叶蜕路过她们,停了停又回来了,站在跟前。
      “嗨。”
      “是你。”苏左惊讶地抬头看他,“好久不见了。”
      “嗯。”叶蜕点点头坐了下来,“你们过得好吗?”
      他说的你们指的是苏左,还有坐在另一把藤椅上的音蜕。当然,作为普通的人类只能看到正在和男人对话的苏左。
      “我给它起了名字,叫做苏右。”她浅浅一笑,嘴巴一张一合,“我负责开口,它负责倾听和说话。她就是我,我就是她,就这样,天衣无缝。”
      音蜕点点头,也对着叶蜕充满感激地一笑。
      “我爱它,它也爱我。每当我沮丧或者失落的时候,它会一直在我身边,告诉我不是一个人。所以,不勇敢起来是不行的呢。对吧,苏右?”
      沙沙。苏右点着头,说话时依然带着蜕独有的声响。那是当年被遗弃时造成的过度退化,一直到现在都没办法弥补。苏左对此耿耿于怀,但是苏右说没有关系。
      叶蜕出神地凝视着对面完全一摸一样的苏左苏右,隔了好一会儿才垂下头,轻轻地笑了笑。

      是啊,如果能永远在一起,还有什么不能克服呢?就算整个世界连同黑暗一同毁灭的时候,它也不会抛弃你独自离开,而你也不会是孤独一人。
      你会爱上它。而它会比你自己,更爱你。

      -------
      音蜕的故事,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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