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探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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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春是被外头乱糟糟的哭闹声吵醒的。
她转头向窗外看去，似乎已近昏时，暖融融的夕阳铺满小院，芭蕉冉冉，花影斑驳。
“司棋。”她坐了起来。
门帘子一打，露出来的却是孙嬷嬷讨好的笑脸：“哎！我料想姑娘该醒了，已打了水来，咱们梳个头换个衣裳，得去老祖宗那儿用饭了。”
两个小丫头捧着衣服跟在后面。
迎春站起来瞧她们捧上来的衣裙鞋子，挑了一件桃粉色的，却听外面尖声叫嚷着，直喊着“早该一头碰死清净！”，言语愈发不像话了，皱眉问：“外面怎么回事？”
“赵姨娘跟三姑娘又吵了嘴了，”孙嬷嬷倒是习以为常，嘴角边露出一点鄙夷，“这会子正坐在三姑娘屋前撒泼大哭呢，三姑娘也是个要强的，撂下一句‘姨娘要在此处丢脸只管丢去，我又几时怕了？’扭头就关了房门。”
原以为是她爹贾赦房里的秋桐又在闹腾，没料到是探春。迎春听了没吭声，任她们伺候她梳洗好了，才道：“我看看三妹妹去。”
孙嬷嬷立即拦道：“多一事儿不如少一事，姑娘何必去凑这个热闹？合该是她们二房的事情，与我们并无干系。不如早些去同老祖宗请安，陪她老人家说说话。”
迎春瞥了她一眼，声音一下冷了道：“三妹妹好歹是我妹妹，怎会与我无关？我既唤不动嬷嬷，嬷嬷不去便是。”说罢，扬声唤道，“司棋！绣桔！”
“姑娘……”孙嬷嬷脸一阵青一阵白，想说什么，迎春已大步走了。她正要赶上去，却见司棋绣桔二人一左一右伴着她，后面还跟着两个小丫头，直往探春那儿去。她抬脚追，就见一个丫头跑了回来，说姑娘让她去贾母院子说一声，说她不过去用饭了，在三姑娘那儿用，晚些再过去请安。
孙嬷嬷一时呆住了。
迎春步子迈得很急，她被孙嬷嬷的话一口气堵在胸口——前世，孙嬷嬷这番话说过几回？每遇一桩事，她便这么教自己，忍一忍躲一躲，装作没瞧见没听见，不关咱们的事。旁人有什么事她都先躲了去，人家的心便也凉了一半，之后她需要人相助，又怎有人伸出援手呢？上辈子探春明里暗里敲打了她多少次，为了她房里几个欺主的刁奴大动肝火；可她已养成了懦弱怕事的性子，连大声说话也不敢，后来探春对她也灰了心，从此渐行渐远……
可她出嫁前一天，探春却悄悄到她屋里来，陪她睡了一宿，把自己一盒子首饰头面连同银票都塞给她，说：“我知道大老爷定不会给你多少，你快都拿了，到了孙家多些财帛傍身，才不至于被人看轻了去……”
她抱着探春大哭不已。
探春的仗义她都念在心里，可上辈子她没能为探春做过一分。她死得凄惨，也是她自己不争气。她从小没有父母怜爱，懵懵懂懂的，倒让一些下人仆妇摆弄了许多年，被教养得如同鹌鹑一般，但凡是教她要努力去争，有几分胆识，也不至于被揉搓得命丧黄泉了。
迎春想，她这辈子再也不要受人摆布了。
她要自救，要尽快学着立起来才是。
探春难道不是她最好的榜样吗？
思忖间，探春的住处已近在眼前。她们几个女孩儿都由贾母一块儿养着，彼此的院子都挨着，跨过一道门穿过一道廊就是了。迎春进了院门隐隐还听见嚎哭声呢，却不见赵姨娘身影，怕是被谁劝进哪间屋子去了。
她走了上前，却见外室候着宝玉的大丫鬟麝月。
“二姑娘也来了。”麝月连忙蹲了个福，“我们二爷在里头呢。”
迎春与宝玉素来相厚，一听他在便欢喜了一些，笑道：“宝玉，你可是炼成了顺风耳不成，我竟落在你后头了。”掀了帘子进去，只见探春气鼓鼓地躺在踏上，向内别着头，宝玉坐在床沿低低地哄她呢。
“二姐姐。”宝玉冲她嘻嘻笑，“你怎么也来了。”
这话说的！可连探春也诧异地扭头，撑起身子苦笑道：“竟把你也惊动来了，可见我那姨娘实在现眼得很呢！”
迎春却晃了晃神——自己从前真是这般不闻不问之人么？
以前她总觉着自己出身姊妹里最差，诗书才情也是最末，兄弟姊妹们没人看得起她的，她又何必费心思去讨好别人呢？可她到了孙家才知，以前姊妹在一块儿，这份情谊有多好。
可那时已晚了。
“二姑娘快请坐，”探春的丫鬟侍书忙搬了个圆凳过来，“您跟宝二爷快劝劝我们姑娘吧，这几日来，也不敢同老太太面前说，只自己悄悄地哭！”
迎春一听也是愕然，探春性子坚韧要强，寻常小事绝不会令她伤心至此的。她想了想，却因前世胆小怕事，遇事不敢打听也不愿打听，怎么也想不起这时生了些什么事。只好上前握住她的手，安慰道：“你快别气了，究竟怎么回事，你不敢在老太太面前说，同我们说说，纾解纾解也好。”
宝玉狂点头：“正是，三妹妹，有什么只管说。”
探春眼圈发红，正欲开口，稍一偏头，却见候在一旁的侍书神情急切地微微摇头，她心中一紧，话全咽回去，只掩面哽咽道，“还不是我那好姨娘！她何尝顾过我的脸面呢！从来想如何便如何，太太对我好一些，便又要阴里阳里地拿话刺我！我也早习惯了，她便是这么个人，谁叫我命苦，没投生在太太肚子里呢！”
宝玉一见她哭了，心疼不已：“三妹妹！快别这么着，当心哭坏了身子！我娘从来把你认作亲生女儿的，她面上不说，心里最是疼你，这份情连我也知道呢！”
话音还没落呢，一个系着紫罗裙子，细挑身子容长脸的女子进来了，正是袭人。袭人冲各人都行了礼，对探春温声道：“三姑娘莫哭，赵姨奶奶奴婢已劝好了，让她回去了。太太近日身体乏，老祖宗让咱们大事小事都报给二奶奶，不让她多操心。奴婢便擅自做主，先瞒着她呢。老祖宗也派人来了，说这事儿怪不得姑娘，姑娘小小年纪已打理得很好了，还送了两盘姑娘爱吃的菜来，让姑娘就在屋里用，别累了一天还挪动。最后嘱咐说，姑娘只管放心，那个坏了心肠的刁奴让打杀出去了，日后太太知道了，也定然不会追究的。”说罢又转到宝玉那边，温声哄道，“我的好二爷，三姑娘你也看着了，老祖宗那边可饿着肚子等您呢，派人喊你四五回了，再不去可要惹老祖宗生气了。”
宝玉一听腾地站起来了，对探春歉意道，“三妹妹，我要走了，晚些再来瞧你。”
“别管我，你快去吧。”探春忙道：“晚些也别来了，回去歇着吧，一整日地跑还不累么？”说完，又起身对袭人道谢，执手道：“花姐姐，多亏有你帮我兜着，你也知道的，我那姨娘是个一根筋的，她是受了哪个烂了舌根的挑唆，绝不是故意搅太太的清净，待太太身子好了，我一定替我姨娘请个罪。”
“请罪谈不上，太太宅心仁厚，也不会怪罪的。”
宝玉穿上衣服，又看了看迎春道，“二姐姐，你不去了？”迎春还有话要同探春说，想了想，摇头：“我今儿跟三妹妹一起用吧，宝玉，你替我跟老祖宗请个罪。”
“很是，有你陪着三妹妹，我就安心了。”宝玉忙点头。
袭人领着宝玉走了，探春才大大松了一口气般跌坐在床沿，忙叫侍书倒茶来，又对迎春苦笑了笑，指着自己的后背：“你瞧瞧我这后头，全是冷汗。”
“怎么就到这地步了。”迎春也觉心酸，探春与宝玉同岁，月份还小半年，今儿虚岁才9，脸上满是稚嫩气，内里一颗玲珑心却已这样通透谨慎了。迎春想了心里又惭愧起来，她是多活了一世的，可还没有小一岁的妹妹活得明白。
“我上哪儿知道呢？”探春捧着热腾腾的茶碗，有些低落道，“姨娘怪我，说我从小就是个势利眼，只知道顺着太太，她若早知道我是这么个白眼狼，就不生我了。”
迎春听了，也难受起来。她没有亲娘，邢夫人对她面上也淡淡的，只当没她这个人。但她是能理解探春的，府上就只有她们俩是庶出的，明面上四个姑娘都一样，可是到底怎么样，只有她们俩最清楚。以前她觉着探春比她强，有姨娘，还有亲兄弟，只有她在这府上，是没有依靠的。可如今一听，怕是各人有各人的苦楚。
迎春口拙，也不知怎么安慰她，只能干巴巴道：“你是她生的，她怎么能这么说呢？”
“她？她只怪我不是个儿子罢了。”探春摇头，声音发涩，“她也不想想，我不顺着太太，她哪能生下环哥儿呢？我若一昧亲近她，听她的话对宝玉使绊子，只怕她早就同周姨娘一般了！她没看周姨娘吗？周姨娘比她貌美比她年轻比她聪明，还是老祖宗赏的人，怀了几次便滑胎几次，如今连生也不会生了！”
迎春惊得茶碗也快拿不住，连忙捂她嘴：“快别被人听见了！”
“你当我是个傻的么？”探春眉眼一挑，掰开她的手，傲然道，“没我的吩咐，谁也不许靠近我这屋子，侍书就在门口守着呢。”
小小年纪就有这番手腕，迎春心里佩服，想着自己来找探春果然不错，不由道：“你管教人真厉害，以后可得教教我。”
“我不厉害，那不得被揉搓死？”探春总算缓过劲来，又如同平日一般骄傲了，她得意地一叉腰，“你房里那些个目无法纪的刁奴确实得敲打敲打了，幸好你太太是个好糊弄的，她也不管你，不然你这性子，迟早被吃了。”
迎春知道她说的是孙嬷嬷之流的妈妈们，而邢夫人不管事，又是填房，自己都立不住。她摇头笑道：“你忘了我有个顶厉害的嫂子？”探春想到泼辣的凤姐，略同情地看她一眼，点头道：“那倒也是。”
迎春被她眼神弄得想笑，锤了她一膀子：“你别这样看我，横竖我不跟她住一块，平时该有什么也不会短我的，有她在也好些，不然那些倚老卖老的老货，谁能弹压得住？”顿了顿，又正色道，“不说这些闲话了，你这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探春的脸色立刻又垮下来，她沉默了好久都没有言语，迎春也不催，只是静静地坐着，就在她以为自己等不到回答时，探春开口了。
她低着头，声音发哑发抖：“环哥儿……怕是不好了……”
作者有话说第3章 探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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