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书人·渡心（上册）》一晌颜欢

15、第二章

　　东澜，三月十五。蟾宫仙子当值当得尽心，月光普下，雪白如练，檐下悬着的那盏茜纱灯也似被裹上了一层如梦光华。

　　我是一只树妖，生于……不记得了，四百年前发生了一场变故，我失去了那之前所有的记忆。唯有梦中的那盏灯，明明灭灭，成了我和过去唯一的牵系。

　　我不记得我叫什么，也不想重新起名，别人问起就说是忘了。

　　我的真身是一棵雪域挽颜树，在我树身的左侧，原本是一家成衣铺子，后来店家年迈，又无人传承他制衣服的手艺，就将店铺盘给了我。

　　我把铺子里外翻新，换了招牌开了家茶馆。店名是我请城里的老秀才起的，他摸着胡子指着我的树身道，挽颜挽颜，不如就叫挽人颜。我觉得还不错，有一股才子佳人的味道，定能招来许多顾客。事实也如此，四百年间我换着不同的身份营着这家茶馆，到如今，东澜挽人颜的茶已是天下有名，而我做多了茶，人也有些懒了，现在一日只卖十杯。

　　我的样貌大约是好的。都城最大花楼里的魁首是一只梅花树妖，媚眼如丝勾魂摄魄，白日闲暇时常来我茶馆喝茶，拉着我给我讲她历过的那些风月情事，喟叹之时，她总是吹着指甲笑我，“你有着这样好的皮囊，却不去玩弄人心，岂不是太可惜了。”

　　树妖本不分雌雄，虽则我现下是男儿身，听这话倒也没听出什么不对。

　　我那时不懂什么叫情，我曾经拿这个问题请教她，她低着眉，“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我还是不懂，她告诉我，只有亲身经历，才会真正的明白什么是情。我也想了想，觉得很有道理，就同她去烟花地儿留连了几遭，除了学下几招勾人的把式再无其他。

　　大约，是司命星君的本子里还未写到我红鸾星动。

　　后来我便守着这家店，守着那盏灯，守着我不知道的过去，一日一日的过。

　　我撑着头赏了会儿月亮，困意一重深过一重，打个哈欠拿着烛台准备去关了店门睡觉。吱呀一声，我推门的力量被门外的一股力量所阻碍，我抬了抬眼皮，是一截碧色衣袂。

　　烛光暖暖，渗进冷冷月光，这样的光彩却还是比不过那个人潋滟的眸光。

　　那双好看的绿眼睛似笑非笑地望着我，我压了压心神，道：“小店已经打烊，公子若想喝茶，明日请早。”

　　“若我想喝的是贵店的招牌茶，老板也不卖吗？”

　　我心里一跳，有一种别样的感觉，似乎这一次我能找到我想要的答案。“那公子的茶资，可是备好了？”

　　“那是自然。”

　　我将他让进门，取了杯盏，沏了最平常不过的明前绿，来喝我的招牌茶的人很多，可最终喝到嘴巴里的是至今没有一人。“公子的故事讲的真，才能喝到小店的招牌茶。对了，公子怎么称呼？”

　　“碧泉。青山碧水的碧，文思泉涌的泉。”

　　挽人颜的招牌茶，要用一盏灯的故事来换。

　　碧泉，曾经是昆山凤族的九皇子，一只通体碧绿的凤凰。碧泉生得美，性子也风流，很招人的喜欢，尤其得九重天上那些女仙的青眼。

　　二月廿二花朝节，花神大人在自家殿里设宴，请了三五好友来赏花饮酒，碧泉与花神紫昙向来交好，自然在被邀之列。

　　席间青丘的狐族小公主抚琴献艺，那小公主突然兴起，用琴声振落花神宫里植了千年的桃花，卷起来一股脑儿就往碧泉身上送。

　　碧泉将桃花悉数收入袖中，面上带着笑，手底下却弹了颗珍珠把小公主指下的琴弦割断。道，“这片桃林好不容易才开一次花，公主不心疼，碧泉可心疼的很。”

　　小公主咬着唇，眼睛瞪得溜圆，那时碧泉就觉得自己有麻烦了。他生气的原因不是因为小公主不识礼数，而是因为紫昙很看重那片桃林，而她，就那样轻易的毁了它。

　　第二日，碧泉捡了保留最完整的桃花，制成香囊送到了花神殿。许是这些神仙憋的慌，好不容易才逮着他把他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九重天上说他对女仙淡之又淡原来他是个断袖足足说了半月。碧泉也就任他们去了，反正他与紫昙，也不是没开过这种玩笑。且，紫昙断袖断的是真，不过，他瞧上的也不是他碧泉。

　　然而最糟糕的还在后面。那个青丘的小公主拿着一把断弦来昆山讨债，说那弦是她哥哥花了几万年的时间才从雪莲蕊里抽出的雪灵丝，要他赔。赔？他赔得起吗？可那小公主也忒能耗了，他去哪她跟到哪，有时候碧泉觉得，她不是来讨债的，是要将他整个人讨回她宫里去。

　　左右思虑，他决定去一个地方避一避。那个地方，叫幻夜九幽。

　　幻夜九幽，混沌无序。无日夜之行替，无四时之变化，剥离于五界之外，是一处被遗忘的流放之地。

　　因果缘由，他和她的缘，就这样开始。后来他常常想，如果没有那个穷追不舍的青丘公主，他也不会遇见她。缘分，就是这样奇怪的东西，有些人强求而不得，有些人心无所念，缘分却偏偏撞上脸来。

　　到九幽界的第一日，碧泉愣是在入口处徘徊了三个时辰。

　　目极远处，倒是与传说不符，这里与寻常地界没什么大的区别，要说非要挑个什么刺儿出来，碧泉倒也察觉到了一丝异样。

　　这九幽界，像是黄泉路上三生石旁栽着的那丛白色彼岸，生生灭灭轮回不息，没有尽头没有变化，有的只是一次次的败落与重生。

　　那丛白色彼岸，被唤作执。

　　是福泽也是劫祸。

　　九幽界，便是这样一处所在。

　　碧泉抬头，天上星辰缓缓移动，却总是逃不开宿命般的回到原位。

　　每一时刻，都是上一秒的重复。

　　就在碧泉在入口处的禁制处摊摊手表示进不去的无奈要放弃时，突然一团花里胡哨的影子从九幽界里闯了进来，一头撞进他的怀里。

　　碧泉捂着肚子往后连退几步，忍着痛抬起头。

　　那一团花花绿绿的罪魁祸首眨着一双大眼睛，好奇地看着他。

　　罪魁祸首满身缠绕着不知名的藤枝树枝还有花儿，只露出水晃晃的眼睛辨不出男女。碧泉也不顾肚子还疼就往旁边挪去，一边指着他，哆哆嗦嗦道，“怪物，你要怎样？”

　　要说碧泉在昆山什么样的怪物没见过，但是这个太有冲击力了，且只露出双眼睛，任碧泉怎么看，都觉得那双眼睛泛着一股子阴气。

　　那双黑瞳，幽深无底。

　　怪物抬手在他身后的禁制外又布了一层障眼术。

　　碧泉眼皮子狠狠一跳，这情形，不是杀人越货还能有什么。

　　那怪物又朝他动了一步，碧泉也往后挪了两步。

　　碧泉专注心神正忖着要怎么解决现下这个情形时，禁制外传来一阵喧闹声，接着又是一声咒骂，“小崽子，你给我滚出来。”

　　碧泉本来一直盯着那个怪物，这一惊动，扯着嗓子就喊了一声救命。

　　现下是怎么也躲不了了。

　　外头来了一伙人，凶神恶煞的，眼看就要冲进禁制了。

　　那怪物也不客气，使了术法绑着碧泉就往禁制闯，碧泉被他拉着急走了几步，突然转念一想，这禁制他过了多少次都过不去，白担心个什么。就哼哼一笑，任他拉着。

　　到了禁制，果然他是过不去。

　　怪物本来走的急，可身后一阵强力，怎么都拉不动了，那怪物回过头，疑惑的望过去。

　　禁制那边，碧泉整个人都挤在禁制上，一张美绝人寰的脸被挤的有些变形，莫名的，有些可笑。

　　碧泉还朝他挤挤眼睛，挑了挑眉。

　　下一秒，该是碧泉傻眼了。

　　只见怪物快速的扯掉头上的花木，毫不犹豫地，吻了上来。

　　隔着一层薄薄的光幕，星河天悬。

　　她发丝雪白，眼眸黑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