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第二十章 轮回（2） ...
-
在腊梅吐蕾的季节，我出生在一家药铺。
满铺子弥漫着一股子熟悉的药草味，令我怀疑这三界主宰多么的草菅人命。药铺，白素贞和许仙曾经开过一家，颠倒众生的老板娘也开过一家。我都曾帮过他们抓药。许是老天怕我做不了别的，先给这老行当让我适应适应。
这一遭，我的父亲孔杏林是远近闻名的大夫，母亲徐氏是温婉的贤内助。两个哥哥一个从军，一个帮忙经营药铺。
我糊里糊涂地长到了八岁，那些关于前世今生的回忆才逐渐清晰，并且法力也随着年岁的增长而恢复。从记事起，我也开始被要求习读医书。再大一些，就学着看药方，抓药，晒药，杵药。
当然，这些只是我的兼职。我的主要任务自然是——降妖除魔。咳咳。
我所处的江南小镇有着“竹坞”之称，四处可见秀气挺拔的竹子。修长的竹子令我想起遥远的清风洞的竹林，初遇法海的竹林，普陀山的紫竹林……冗长的回忆令我从小就背上了“少年老成”的包袱，抖都抖不掉。
又一年雨季来临，竹叶在雨中沙沙作响，竹枝迎风摇曳，妩媚多情。
在投胎于人世的第一个二八年华，我开始思春了。听说镇上最俊俏的公子是李员外家的小儿子，李家被媒婆踏平了门槛，求亲的人家络绎不绝。而镇上最美的待嫁姑娘，自然就是我了，咳咳，我认真的，只可惜，竟没有一个媒婆敢上门来。
只因……哎，只因我曾单手撂倒城东恶霸王家大少爷，又曾殴打过城西富贾尹老爷的恶犬，踢翻过不知多少客栈青楼茶寮的方桌。方圆数十里，只要一听孔家闺女孔忘忧的名字，便阖窗闭户，不敢支声。
我叫忘忧。是了，忘忧，一味中药名。两个哥哥，一个叫南星，一个叫南藤，都是药材。父亲一生爱药成痴，在人间，父辈大多希望儿女能够继承衣钵，是谓“传承”。血脉一代一代相传，香火一代一代延续，开枝散叶，好不热闹。只可惜我，注定了孑然一身，承受永生永世的轮回。
说起我在人间的种种“劣行”，父母兄长在屡教未果之后，亦只能怒其不争。虽说管教严厉，但我在孔家得到了从来未有的关爱。这是我做了千年妖精却从未得到过的。
这日晌午，天稍微放了晴。家人都在午歇，我也正想打个盹，却见一股阴风刮过。又是哪方的妖魔扰人清梦？我恨恨地追将出去。
那风最后钻进了李员外宅邸。我施展隐身术，遁形而入。却见艳名远播的李公子正搂着位娇滴滴的女子，确切的说是娇滴滴的妖精。我的修行虽不是很高，但对付这类需要吸人阳气来度日的小妖还是绰绰有余。
李公子天生秀美，唇红齿白，竟带着几许女子的阴柔。也正是阴气过重，才易沾染这类邪物。我心怀鬼胎地想，那些说媒的真真没有眼光，谁家姑娘嫁了这李公子，还不三天两头地遭妖邪侵扰。
待那女妖打道回府时，我一声喝斥，拦下她。
先例行公事地亮出惩恶扬善的招牌，“大胆孽畜！”我学着三王子降妖时常说的话，学着他摆了个潇洒的姿势。
“哟，这是哪里来的女侠，学别人替天行道？”女妖冷笑一声，扬手飞过淬毒暗器。
瓶的一声，暗器被我用剑格开，挽一手剑花，朝那女妖刺去。青光一闪，剑气如虹。她眼见不敌，便使了个遁形术，想溜。我早已料到有此一招，嗖的在她衣袖上撒下追踪金粉。
顺着金粉，追至一口幽深洞穴，像是妖窝所在。不出所料，女妖批戴齐整地亮相了。
“你究竟是什么人？老娘与你无冤无仇，何苦来哉！”她又急又恨，不知怎的会惹上我这么个大麻烦。
“吸人阳气，残害无辜，收你，这些理由不充分么？”我突然明白了法海。即便白素贞无加害许仙之心，人妖结合，终将令人亏损阳气，于天理不容。更何况，水漫金山铸成的大错。法海的降妖的确是有私心，所有人都可指摘他，唯独我不可。他的那点私心，正是因我而起。
我挥手使了个漂亮的法术，幻出千万带火的银针，针如雨点般刺向敌人。但听阵阵刺耳的叫嚣，随即飘来被三昧真火灼伤的焦味。
女妖被降服，痛苦地缩在地上，现出原形——蝎子。我擦了擦额角的汗，该死，似乎有些不妙。方才不留意，被女妖啮了一口，中毒了。想起当年张诘斌因嫉妒分神，在雪地里吐血，我不由笑了。那个冬天是温暖的，有件温暖的披风，有个温暖的后背。
靠着一些回忆，勉强走出洞穴，却不争气地倒下了。
心里期待有神仙来救美，三王子腾云驾雾的来了，那是最好不过。若凡戴着白牡丹来也不错，男的帅气，女的漂亮。实在不行，吕洞宾这个不靠谱的神仙也可以，但他要戴着那张俊俏的脸来。我不想看见任何丑陋的东西……
“姑娘，姑娘？”被人摇晃着，只感觉胸膛中翻天倒海，一口腥甜涌到喉咙口……别再摇我了，别摇了！
我愤怒地睁眼，然后傻眼了。这这这是……是个熟人。是那白素贞魂牵梦萦的许相公，是许仙的不知道多少次的转世！虽然容颜有变，但以我能测前世的道行，绝不会看错！
瞧此刻的他，一身绫罗绸缎，非官即商。他简短地介绍了自己运货返回途中，遇上我晕倒在路边，好心带我回府，并帮我解了毒。
“鄙姓陈，这位是我夫人，这是如夫人。”他起身向我介绍他的妻房。
两位都艳若春水，色胜梨花，一个笑起来典雅端庄，一个笑起来媚态横生。如果我并非在梦中，眼前的二位：一位是我那颠倒众生的白素贞，一位是我那颠倒众生的老板娘。一位曾叫我“小青”，一位曾唤我“小哥”。
怀疑自己醉生梦死得知觉失调。
他们三人，到底经历了多少个轮回，方能修得这个结果？我的泪忍不住夺眶，终究是忍住了。
却不知怎样开口说出第一句话。
前世、今生、来世，三生三世、生生世世，我都认得你们。
默默看着素贞和老板娘，两个都是为爱痴狂的女人。从当初的爱与被爱，背叛与被背叛，不顾天理的人妖之恋，不顾伦理的婚外之恋，到如今的平平淡淡，相安无事。究竟是幸福，还是堕落？
可事实上，我甚至产生了可怕的共鸣：在漫长的人世轮回面前，哪怕把爱人一分为二，哪怕不能独占独享，又有何不妥？比起求而不得，该是上天造物多大的恩赐，该是前世积下的多大功德？
二位夫人在我灼热的目光下，倒是害羞了，双双告退。她们全然忘记了我，没有忘川之水，她们也忘记了我。如今，我也可以悲天悯人地说，忘记未尝不是一种福气。
“陈公子好福气，今生娶得两位貌美如花的妻子。”我终于说话了。
陈公子得了便宜还卖乖地笑道，“见笑见笑，争风吃醋也是常有的。”
我亦笑了，“眼前的结果总有一段因缘的。”
没有什么好不服气的，若你活得够长，便什么都明了，什么都释然了。大千世界，逃不过因果二字，你找不到因，或是看不到果，只因你活得不够长，记得的不够多。
再同陈公子寒暄几句，我便告辞了。
按照陈家人的指点，出了陈府直走，过了一条“桃花江”，便是“竹坞”。我收起那日行千里的妖精本事，脚踏实地，慢慢走在石子路上。这一路上我竟似失忆了，什么都想不起来，或是，什么都没想。空荡荡的心，随着我的躯壳，一直走着。
行至江畔，正是涨潮时分。潮水拍打着堤岸，白浪激烈，撞击轰鸣，而后作水沫散去。呆立半晌也不见客船，天色渐晚，星幕低垂，不时有流星划过，状似沉入江底。
我并不着急渡江，索性躺在江边大石上，仰望天际变化莫测的流云和星子。渐渐地，心中空明了起来，也有了念想。不管活了千年万年，经历了几番生杀，此时此刻，我心中小小的念想，只是等待流星再度划过苍穹。
人间，江边。一只千年不死的妖，执意孤等，孤等流星之轮回。
（第一卷完）
作者有话说
第24章 第二十章 轮回（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