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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章 ...

  •   巫神之威浩浩荡荡,如风夹雪肆于天地。

      因果越过金银丝织的巫袍,望见的是这飞雪茫茫的天地,一片冰寒,感受不到丝毫暖意。

      ——与本座一道归去吧,因果。

      神是这样与他说的。帝鸿殿在挽留他,因果曾经想像过无数回这样的场景。然而如今这样的话说出来,他的内心却再也无法生出分毫的欢喜。

      他是大巫泫君的孩子,她曾背叛了神。可是,在她临终前,神依旧赦免了她,允许她的魂魄归于天地,免入地狱受轮回之苦。

      神曾离开御座,自他的大巫手中亲自接过了这个背负罪孽而生的婴孩,向泫君许诺,他将亲自抚育这个婴孩,并为他赐名“因果”。

      这份福祉的始末,经由守山人的口,代代相传。渐渐长大的因果以为自己对于神来说,是特别的。许多许多年前,年少轻狂的他这样以为。

      纵彼狡童,笙瑟夙夜,与神寻欢。

      那又如何?

      神赐予他玄墨丝织的巫袍。神赐予他“神御前”的一袭白发。神赐予他巫主的荣耀。

      ……那又,如何?

      白发少年披衣坐于殿前的阶石,听着身后的喧嚣酒宴,彻夜守候。

      鸠山的林海上方,皓月明空,万里云寂。他听不到涛声起伏,他听不到虫语喃喃,他听不到耳边低语,指点星盘,他听不到轻袍缓带,剑舞回风。

      更深夜重,露湿雾浓。他失魂落魄。心底隐隐藏着的那份期盼,渐渐冷却,冰结,尘封。

      一夜一夜,失望而返。

      一日一日,因果成了一个人的两个名字。

      因是善,是他最本真的人性。

      是一心一意。是纵情爱慕。

      野雨漙兮,彼葛采采。折之神木,幸之君子。

      瑳兮玼兮,其展其翟。能不我与,垂带悸兮。

      委兮佗兮,如山如河。能不我知,垂带悸兮。

      果是厌舍离,因果称之为“妖性”。

      恨不得,嗔不得。舍不得,逃不得。

      千万年的岁月,也不过是一日一夜,一睁眼一闭目。千万年来,帝鸿殿皆是如此度过。

      神有错吗?

      不,不。错的是他自己。

      他的母亲是失信悖德的大巫,疏远神明,爱上妖怪,从身体到心都背叛了神,也背叛了自己一生信守的誓约。

      蒙幸侍奉神,是他的天命,是神的恩赏。

      爱上神,贪恋,嫉妒,嗔恨,怨怒,妄图独占神,受五蕴所苦,是他的罪孽。

      一个风雨凄凄的春夜,当帝鸿殿与众多童子们耽溺于□□盛宴时,少年的因果褪换下神赐予的巫袍,乘船顺着鸠山下的河川漂泊远行。

      每到一处落脚,因果会停留七日。他等着神终于发现他离开,等着他来找他,邂逅,重逢,而后向他伸出手,说一句简单的话:“与我一道归去吧,因果。”

      无需纡尊降贵。无需诚惶诚恐。

      他与他之间,没有本座,没有大巫,没有鸠山神庙。

      他只是他。他只是他。互生爱慕,两厢情愿。

      帝鸿殿始终没有来,这在因果的意料之中。此事,也是情理之中。千万年来,神的御驾未曾有一刻离开过鸠山,离开过自己的宴乐之所。

      因果的心慢慢冷彻。

      所乘坐的舟船停泊于一个名叫秽树的小城,他化名姜檀,伪装成游学修行的客旅。

      小小的城池佛法鼎盛。

      无忧柱。大佛塔。沐佛会。供养人。

      带发修行的圣僧。踩过落花的白牛。微雨中,佛钵盛满莲花。流传着一二三四五六七的偈子。城中朱砂卖至绝迹,化为少女们眉间的一点绮丽。

      因果折了一枝莲花,低首轻嗅。有只手从背后拍了拍他的肩膊,误认他为名叫“阿江”的故友。待他转过身来,对方注目三眼,恍然大悟,连连拱手赔礼。

      “哎呀。抱歉抱歉,是本座认错了。原来是鸠山的巫主啊。”

      “……”少年的因果还无法将神色收放自如。他瞠圆了眼睛,瞪着来者。

      与帝鸿殿相似的灵息,无形却磅礴浩瀚的威压。

      然而对方给人的感觉是和霭的,眯着眼,神态温吞,穿着的是赤火丝织的巫袍。身后侍立的那位巫主面容肃杀,若不是套了巫袍,恐怕会被认为守山人。

      因果不记得自己是否见过镇守南方的这位巫神,祝融殿。

      对方轻佻地挑起一缕少年的白发,含笑说道:“本座一向偏居于极南之渊,听闻陛下赐了你‘神御前’,今日一见,果然如厮。”

      不解的是,帝鸿殿既然如此看重他的大巫,怎会舍得少年独自出行?

      红尘偶遇,一行也说不了几句话,祝融殿身后的巫主便愈发沉下了脸色,催他返程。因果施了一礼,目送他们步入莲花深处,化作流光消逝。

      正准备直起身时,看到水中倒影出的自己的脸,吃了一惊。披泻而下的如雪银丝,乌沉沉的眼,淡至无色的唇瓣……这尘寰俗世的水,映照出的是帝鸿殿的影子。

      这才是所谓的“神御前”吗?

      神之分影借俗体重现世间,发色,容貌,灵息……

      所以唯有肉身供奉,才能得到?

      是了,他想起来,陛下的神讳是“帝鸿殿”。但某个耳鬓厮磨的夜,神曾伏在他耳边低语喃喃,告诉他,可唤他“帝江”。

      当然,他也曾见过神抱着其他的童子们,咬耳低语。

      或许说的是同样的话。

      他与那些狡童又有何不同呢?

      他是巫主,难道就尊贵过他们吗?

      在肉身供奉之前或许如此……

      因果抱着腰笑了起来,笑至抱着身体蜷缩于地,怒痛咬牙,强忍泪意,任血珠自嘴角滴滴划落。

      鹑之奔奔,鹊之彊彊。神之无欲,我以为君。

      鹑之彊彊,鹊之奔奔。神之无情,我以为君。

      因果的心终于冷彻。

      因果在秽树城停留了三年,历经一番波折,娶了当地少女阿兰若为妻。

      他将自己体内祓除出的,一切于神的爱意、于神的怨憎,借她的腹,孕育成子。这个婴孩初生便是白发,眉目与他一般无二,是蒙神赐福“神御前”的,他的分身。

      因果为婴孩取名“长晗”。因为他出生时,天将明,雪后初晴。上一个相似的日子,发生在数年前。一夜大雪后,神起身披衣踽踽走到雪地里,折回一枝白梅花赠予他的大巫。

      一切回想起来,竟然恍若隔世。

      彼时的少年淡漠地俯瞰着初生的婴孩,世间另一半的他自己,脸上的神色是虚无的。不生不灭,无情无欲。

      祓除了七情六欲的因果,空余一具□□的虚壳,将自己活成了神之分影的“容器”。

      直至十六年后,被抹去白发与容貌的婴孩长成少年,如当初的因果一般,见了大巫便心旌神荡。

      少年手把梅枝,唱着歌,于雪地上缓缓踏动巫舞的步子。

      瑳兮玼兮,其展其翟……能不我与,垂带悸兮……

      委兮佗兮,如山如河……能不我知,垂带悸兮……

      可惜神已沉睡多年,否则他会发现,这一幕何其似曾相识。

      连祈告时选的曲子都是同一首。

      那日的长晗,就是曾经热切、热忱、热冽地爱慕着帝鸿殿的那个因果,象征着他再也回不去的少年时光。

      当神苏醒,当他用神力回溯这段岁月,他会知晓,后来大巫对这名为“长晗”的少年的独宠、疼惜、护佑,不过是在圆满自己曾经做过的一个个幻梦。

      当然,如若大巫与长晗之间仅是这般,这个故事不会进展得如此曲折。当神苏醒后,他与因果之间依然有转寰的余地。

      可是,万骨阵带来了命运的转机。

      “大巫!我来了!我会陪着您,生或死,长晗都陪着您!”

      “……我不需要。”

      “其实我不想死。但是我怕。我怕的是离开您,再也见不到您……”

      “我送你入轮回。你不会死。”

      “我不想入轮回。我想在这里。陪着您。”

      “去吧。”大巫因果强势得不容少年拒绝。

      “您会来找我吗?”

      “……”

      “您要来找长晗,好吗?”

      “好。”

      献身赴死的长晗渡化了大巫残余躯壳中的怨嗔。他将借来的机缘分了一半与少年。因果仍是因果,少年却入了轮回,成了全新的生命。

      因果以为自己的心早已冷彻,直至这少年递给他一枝折梅花。

      大巫少年时自神手中跪接过的那一枝白梅花,曾被他一度舍弃,如今又再度传回了他手中……

      为何依旧是……

      恨不得,嗔不得。舍不得,逃不得。

      地藏菩萨骑着谛听与阎罗王驾风赶来,阎罗王抬手擦着汗,站在生死柱旁往下张望。

      ——阿兰若。

      地藏菩萨忽地听见识海传来一道声音,恍然惊觉,看向自己的手。十根细白的手指绞得紧紧,一百零八颗菩提子制的手串断了线,佛珠滚入十八层地狱的烟火流光中。

      僧侣怔了怔,抬手合十,闭目喃喃:南无,阿弥陀佛。

      如是我闻,佛在否?

      如是我闻,谨求佛法照见。

      如是我闻,定我心,安我魄,不动明……

      紧闭颤颤的眼角湿润了。

      漫天飞雪遮蔽了阎罗王的视线,只依稀分辨出两道身影站在大雪之中相拥后又分开,一个站着,一个跪着。

      狂风吹断了微弱的声息。

      “卑惶恐……”

      “这里没有长晗,陛下……而因果……”

      “……因果,不想跟您走。”

      那只苍白的大手再次覆上因果头顶。

      ——你应当知道,神的赐予不容拒绝。

      “卑愿领受之。”

      那只手只需微微使力,就可毁灭了这厮。可是,它无法自抑地颤抖起来。这样的惊恐,千万年了,神也不曾有过。

      帝鸿殿猛地拽起大巫的衣襟,将他提到眼前,狠狠地咬了上去。

      ——我不许!我不许你想走!你是我的大巫!

      怀中拥紧的身体蓦地崩如烟尘,飘散无迹。

      不能拒绝,因果只能选择自毁。

      “千万年的岁月,也不过是一日一夜,一睁眼一闭目。陛下,纵然卑不在,您也能慢慢习惯的。”

      巫神之怒卷动天地之雪,排山倒海呼啸涌来。十八层地狱鬼哭魂嚎,阎罗王抱着生死柱瑟瑟发抖。砂石崩落,地府摇摇。

      谛听趴伏在地上,耷着耳朵,一动不敢动弹。地藏菩萨浮在空中,掐着佛诀,泪落如雨。

      “阿弥陀佛……”
note作者有话说
第9章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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