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簪记》佚史兰

1、一 镂银嵌钻四角飞花簪

　　红衣、红裙、红盖头，这大概是我一生中最美丽的时候……
　　
　　母亲轻轻地梳理着我的长发，一边念叨着：清儿啊，出嫁后要孝顺公婆，要多多体贴，要……，话多得出奇，与平日里的母亲大不相同，不知是不是想掩饰她眼里的一抺泪光和声音里的半分哽咽。
　　
　　终于将那属于女儿家的披垂长发梳成发髻，母亲轻轻感叹：“看我的清儿多漂亮啊！”
　　
　　真是天下父母心！我心里自然知道，自己的相貌只是平常，当然算不得丑陋，却也不能说是多么出色，眼前美丽的容光只是那精致的嫁衣与精致的妆容所带来的错觉罢了。
　　
　　“你看这支簪多漂亮，傅家送来的聘礼可费了一番心思呢！来，娘给你带上！”母亲拿起一支银簪，为我插在发间，细细的流苏垂下来，轻轻摇动，闪烁出几点碎银色的光泽。
　　
　　我静静地看着镜中的自己，想着——今生再也不会如今夜般的美丽。
　　
　　梳妆完毕后，母亲与丫头喜娘们都退了出去打理陪嫁，只留我一人顶着个盖头静坐在闺房。这时间似乎就是专门留给新嫁娘胡思乱想的，我闭着眼睛也能想像出房中的摆设。想来也奇怪，父母亲辛辛苦苦养了女儿十几年，却是为了有朝一日欢欢喜喜地将她嫁掉。
　　
　　眼前忽然一亮，有人将我的盖头掀了起来，“清妹！”
　　
　　“表哥？”
　　
　　表哥是姑母之子，我青梅竹马的玩伴，生了一张不算英俊，却也十分端整的面庞，母亲曾经有意将我许于表哥，至于为什么最后会许了傅家，那就不是我所能知能问的了。
　　
　　表哥的声音中有几分涩：“清妹，你今日真是漂亮！”
　　
　　我稍稍沉默了一会儿，问出我的疑惑：“表哥，你来做什么？”既然无缘成亲，自然应该避嫌了，为何要在我上花轿的前一刻来找我？
　　
　　失了理智的火焰在表哥端整的脸庞上燃烧着：“清妹，跟我走吧！”
　　
　　我吃了一惊：“表哥，你说什么？”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手心灼热：“清妹，别嫁到傅家去！你连那个傅磊长得是圆是扁都不知道，嫁过去日子一定不好过，还是跟我走吧！”
　　
　　我慢慢从他手中将自己的手抽回来，皱着眉头理清了思路：“表哥，你是要我与你私奔？在出嫁前的这一刻？”
　　
　　“清妹，你不愿意跟我吗？我们青梅竹马啊！我会好好待你，肯定比你嫁到傅家过得幸福快乐！”
　　
　　我轻轻摇头：“这话，你该在爹娘把我许给傅家之前说的！”
　　
　　“清妹，你连那个傅磊的面都没见过，为何对他那么执着呢？”
　　
　　我奇怪地看着表哥：“我并非执着，只是恪守责任而已。倒是表哥你，为何会对一无所长的我如此执着呢？”
　　
　　“清妹！”
　　
　　我放下盖头：“请表哥速速离去吧！被人见了，会有闲话的！”
　　
　　“你……”他似乎气得跺了跺脚，还是离开了。
　　
　　真是奇怪啊！我搜遍脑海中所有的角落，始终不明白，我究竟有哪一点值得表哥如此在乎呢？
　　
　　成婚的过程实在是个恍恍惚惚的过程。新娘子蒙着盖头，只能看见脚下的一方土地，连方向都分不清。难怪所有的新娘子都是垂着个头，由人摆布。但是在离了花轿的那一刻，心里油然而生一丝惶恐，知道此刻身周是一片陌生，再不是熟悉的闺房，再不是熟悉的自家庭院，但这却是我自今日起的“家”了。
　　
　　对新婚夫婿的第一眼印象，是他挑开我盖头的时候。当了半天的睁眼瞎子，几乎没被闷死，第一眼见了亮光，顿时对眼前的一切都印象深刻。
　　
　　印象最深的，就是日后要称他作“夫君”的男子，他也是一身红衣，站在一群起哄的人中间，带着几分酒意和不知从何而来的得意，长得既不圆也不扁，脸型略方，算得上英俊。
　　
　　等到众人散去，他坐到我身边，注意到了我发间的那支银簪，笑道：“这支簪很配你呢，娘子！”我被他叫得心头一颤，低下头去。
　　
　　傅家是殷实的人家，难免有些大户人家的规规矩矩，让新嫁娘不得不百倍小心地应付，除此之外，新婚生活还算是平静如意。夫君傅磊每日里一大早就出门到商行去打理生意，傍晚方回。虽然他对我的态度一直不错，但我这个妻子也没什么机会更多地了解他。抛开做女儿家时诸多不切实际的幻想，我已经接受这样平静的生活了。若没什么意外发生，我定会就这样过上一辈子。
　　
　　那一日，夫君迟迟不归，我直等到掌灯时分，还没等来半个人影，只好自行吃了晚饭。不一会儿，婆婆来了。
　　
　　“阿清啊！”婆婆总是如此称呼我，也不知是亲热还是生疏，“磊儿可曾回来？”
　　
　　“不曾。”我回答得恭敬又小心。
　　
　　婆婆皱起了眉：“那你可知磊儿上哪儿去了？”
　　
　　“媳妇不知！早上夫君不是说要去商行吗？”
　　
　　“商行伙计早就回来了！他说磊儿早已回来了！”
　　
　　这倒让我意外，不过夫君他一个大男子汉，能出什么事呢？八成是……我咬紧下唇，不太愿意证实自己的猜想。
　　
　　偏偏婆婆就要在边上唠叨：“阿清啊，女人家要懂得怎么抓住丈夫的心，别让他到外面去乱跑……”
　　
　　我低眉顺眼，嘴里嗯嗯嗯地应着，心中却不以为然：心，若在我身上，何需再抓住？若不在我身上，又上哪儿抓去呢？
　　
　　婆婆见我应得快，也就唠叨不下去了，坐立不安地转了半晌，回房去了。
　　
　　我不觉得有什么值得担心的，时候到了，卸妆就寝。
　　
　　没想到，一大清早就被丫环吵醒，睁开眼就看见婆婆怒气冲冲的脸：“磊儿出事了，你为人妻的居然还睡得这么安稳！”
　　
　　我一怔：“夫君出了什么事？”
　　
　　“磊儿被绑架啦！”
　　
　　婆婆扔给我一张纸片，我展开一看，真的吃了一惊！
　　
　　纸上的字迹好生熟悉，那是表哥的字。
　　
　　出嫁那日，只觉得表哥有些失了理性，却没想到他会疯狂到如此地步，纸上只八个大字：“日落之前，拿人来换！”言下之意，应是让我去换了。
　　
　　“真是冤孽！莫名其妙地会被人绑票！也不要钱财，只说拿人换，也不知叫谁去换？这……这是怎么说来着！”婆婆心痛儿子，连哭带数落。
　　
　　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没想到表哥会做出这种事来，算起来，我怕是脱不了关系了。
　　
　　“倩儿，帮我梳妆！”不打点起精神不行了。
　　
　　“婆婆，请问夫君被绑于何方？”
　　
　　“城南妙观山，马车过去，也要两三个时辰。这……这日落之前哪儿去找人换磊儿啊？”
　　
　　我看着慧儿麻利地为我打理好发髻，无心再妆点自己，随手拿起出嫁那日带的银簪插在发间，转回头来，鼓起勇气道：“婆婆，这纸上说的人应该是我！”
　　
　　“什么？”婆婆果然射来了疑惑的目光，“为什么是你？”
　　
　　我沉默了，这话，不知要怎样才能说得清楚了。
　　
　　“你说呀！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将表哥之事说了出来。
　　
　　“原来是你这个贱人……贱人惹出的祸端！才过门没两个月，就闹出这种不干不净的事……”
　　
　　我可不愿受这般侮辱，“婆婆……”
　　
　　“怎么？”
　　
　　“您若还想有人去换回儿子，就请注意您的言语！”
　　
　　“你……”婆婆被噎住了。
　　
　　“表哥虽然有意，我却无心，我是清清白白来你傅家的！自过门以后，我连二门都不曾迈出过，我这媳妇做得，有哪一点不够本份了？值得您这般胡骂？”
　　
　　婆婆被我顶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就入傅家门的这段日子，我可没什么能被人挑眼的。
　　
　　“慧儿，给少夫人收拾东西，准备上路！”
　　
　　“且慢！”我实在心有不甘。
　　
　　“怎么？”
　　
　　“您真的要让媳妇去换人？”
　　
　　婆婆一瞪眼，“不拿你换，磊儿怎么办？”
　　
　　我好生委屈，又不是我不守妇道，凭什么责任要我来担？真到了表哥那里，也不会有什么好事。她居然要把自家媳妇往虎口里送。气极了，反而冷静下来。
　　
　　“好，好，要我去换人也成，给我一样东西！”
　　
　　“什么？”
　　
　　我是咬着牙说的：“休书！”
　　
　　她扫了我一眼，眼神有些复杂。将媳妇往一个大男人那里送，她当然也有些过意不去，不过，真的换了儿子后，就算我能回来，她也断不会再要我这个媳妇了！
　　
　　“你要什么，就带走吧！”她的口气和缓了些。
　　
　　“不必了！只随身物品就够了！”我强忍着不让委屈从声音中流露出来。
　　
　　就这样，在日落之前，我赶到了妙观山。
　　
　　马车等在山下，我独自上了山。在一间破庙里，找到了表哥和那没用的夫君傅磊。
　　
　　“表哥，我来了，请你放人吧！”
　　
　　表哥自是高兴地近乎忘形，而那个所谓“夫君”，却是露出一副似喜似恼的表情来，喜的当是能够自由，恼的怕是觉得丢脸了。
　　
　　“清妹，我已逼他写下了休书。今后，你可以不必再受他的委屈了！”表哥兴奋地扬着手中的一张纸，放开了傅磊。
　　
　　我横了两个男人一眼，居然就这么擅自决定了我的事！
　　
　　“我来时，已请婆婆为我写下了休书！”
　　
　　傅磊显是松了一口气，却又觉得面子上过不去，一边向外走，一边嘟囔道：“两个狗男女，原来早就勾结好了！”
　　
　　“等等……”我叫住了他。待他刚回身扬起头来，狠狠地给了他两个巴掌，“连自家妻子都保不住的男人，还说什么胡话！”他正想说什么，我又是两个巴掌抽将过去，打得自己的手也微微发麻，“我休书在手，已不是你妻子，再不用受你侮辱！”
　　
　　他被我打懵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稀里糊涂地向外走去。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又是恼怒又是委屈，怎会是这种人成为我的“丈夫”呢？所有的气恼委屈直冲上来，不争气的泪珠儿就滚了下来。
　　
　　“清妹！”表哥从身后抱住我，“这种人不值得为他生气！啊！更不值得为他落泪了！”
　　
　　我一个激灵，挣出他的怀抱。“你……你也来欺负我！”
　　
　　“我哪有？”
　　
　　这个人自以为是地打乱了我的生活，还以为给了我多大的好处吗？
　　
　　“清妹，你已经有了休书，不再是他傅家的人了，为什么还不接受我呢？”
　　
　　我跺着脚，“到底我是哪儿招你惹你了，明明平常又普通，哪里值得你费这番心思？”
　　
　　“清妹……”表哥深情款款地执起我的手，“我们是青梅竹马啊！”
　　
　　我甩开他：“那不是理由！”
　　
　　他似乎想起什么，忽然笑了笑：“清妹，你知不知道，你出嫁那日，我本来只是想去看看你的。但是，那日，你一身嫁衣，静静地坐在那里，思绪似乎游离在不知什么地方，对了，那天，你也带着这支发簪……那一瞬间的美丽，让我想收藏一辈子！”
　　
　　那一瞬间，过去的那一瞬间绝不会再来。知书达礼的表哥就为了这个做出这种蠢事来吗？
　　
　　“疯子！”我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来。
　　
　　“就算我是疯子好了！”表哥固执地抱住我，将头搁在我的肩上。
　　
　　“放开我！”我又想挣开，表哥偏偏收紧了手臂，勒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情急之下，左手碰到了发簪的流苏，忙将它拔到手里，戳向他的手臂。
　　
　　他松开手，表情奇怪，“清妹，你怎么这么固执？”
　　
　　固执的是你才对吧！我赌气，但是没说出来。
　　
　　他张开双臂，跨前一步，“我是真心对你啊！”
　　
　　以真心为借口，就可以破坏别人生活、为所欲为了吗？真心对我，怎么没半分为我着想，全是为了你自己的一念偏执呢？
　　
　　“清妹……”他又向我走来。
　　
　　我将银簪交到右手，咬牙道：“别再过来了！”
　　
　　他忽然间目光恍惚，不知想起了什么，又向前迈了一步。我一闭眼，右手举起银簪乱扎一气，随即身子一紧，还是被他紧紧抱住。又急又气地睁开眼来，他的目光却是那般迷离。他在我耳边轻轻叹息：“我错了！清妹，刚才的你，才是最美丽的瞬间！”
　　
　　我呆住了，他抱着我滑倒在地，双臂渐松。我从他怀中挣脱出来，发现染了一身的血迹。我，刚才无意中刺中了他的要害。
　　
　　这，这算什么？
　　
　　乱七八糟地扰乱了我的生活，又乱七八糟地死在我的手里，这，到底算是什么？
　　
　　因为迷路，从山上回到城里，我足足走了三天。手握银簪，一身血迹，在路人看来，简直像个女鬼一般。我没回娘家，当然，更不会回到夫家，而是径直来到县衙门口，击鼓。
　　
　　“兀你那妇人，可是鸣冤？”
　　
　　“不是，我来自首……”
　　
　　“年纪轻轻，犯了什么事儿？”
　　
　　“杀人！”
　　
　　“杀了什么人？”
　　
　　“表哥！”
　　
　　“凶器呢？”
　　
　　“这支银簪……”
　　
　　“清妹，你今日真是漂亮！”
　　
　　……　……
　　
　　“这支簪很配你呢，娘子！”
　　
　　……　……
　　
　　“我错了！清妹，刚才的你，才是最美丽的瞬间！”
　　
　　……　……
　　
　　我，又做错了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