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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小城故事(下) ...

  •   四岁那年,吴家叔叔告诉尚年幼的自己,要带他去城里玩,那时的吴邪并不知道为了让家里的生活更宽松些,他被“送”给了城里的人家,当时的他只觉得无限优越,面对沉默的父亲,面对他额角的皱纹和布满血丝的浑浊双眼,吴邪兴高采烈地告诉他,“我现在很忙,没时间和你说话。”

      两年后吴家终于如愿以偿有了自己的孩子,那之后很多的事情都不一样了,慢慢懂事的吴邪开始知道要处处小心,唯有母亲温柔地告诉他“你就是我的儿子,我对你和对他是一样的”时才会让他觉得些许安慰——或者说正是这句话让他被麻痹了。吴邪还记得,有一次他和弟弟吵起来,吴邪喷发出所有的不满,“这么说你就可以我就不行?”弟弟不假思索地回答,“当然了,因为那是我妈不是你妈。”那时吴邪愣了下,接着他背过身去倔强地告诉自己不能哭,母亲哽咽着数落弟弟,两个人也很快不计前嫌握手言和。

      那天晚上吴邪一个人在床上翻来覆去,他才恍惚想到,每个母亲的天性就是睡了一觉后忘记自己孩子——自己亲生孩子——的所有过错,所以第二天,在听到母亲向父亲埋怨“那孩子都那么大了还和小孩争”时,吴邪立刻满脸歉意地向父母道歉,母亲笑着原谅了他,并在下一个清晨理所当然地忘记了这个道歉,继续向父亲和邻人埋怨。那时,吴邪终于彻彻底底地明白了有些人、有些事过去了就不可能再有。他更加小心地在这个家里生活,距离越远越恭敬,父母就越会笑着说,“你长大了,懂事了。”

      而张起灵就是在这样的时候到了他们家。他来的时候安静地不像这个年纪的孩子,听弟弟说,张家原来是老地主,家里养着上百亩地,张家老爷连给儿子买新衣服都不舍得,一个铜板一个铜板地攒下来就是为了买地,可惜,土改了,地分了,房子没了,张家老爷被马活生生拖死了,张家太太扔下十来岁的孩子上吊了,张起灵被叔叔带到了咱家。

      十几岁的吴邪对这个场景并不能感同身受,父母总说这孩子多可怜,可吴邪偏一丝同情都没有,他知道这个孩子和他一样,而他不想同情自己,吴邪只是心里暗暗生出一点点温暖,他过去支支吾吾地问张起灵要不要和他一起玩,拿出他珍藏多年的嘎拉哈,悄悄塞到他手里,“别让他们看到了,他们都眼馋好久了。”

      那时张起灵攥着这四五个磨的光滑的嘎拉哈,抬眼细细看着站在眼前的吴邪,那个比他还要小的小孩拍拍胸脯,说,“以后谁欺负你了,告诉我,我保护你!”

      从那时起,他们的生命就好像穿在了一起,也许没有任何一个人,他们都会过得更好,也许没有任何一个人,他们早在极度困难之中弯腰屈膝。

      吴邪至今也不知道是谁跟老师说他和闷油瓶之间有问题,或许那个人只是想让老师帮忙,不过在老师看来,这就是资本主义腐败生活的毒瘤,吴邪和闷油瓶也自然被划归到“坏学生”的行列,老师曾在办公室指着鼻子骂他们,声音大的整个学校都能听到。在操场上练棍没有他们,在街道上晒米也没有他们,但是坏学生的改革教育却次次都少不了。不过也多亏了那时,让以前并没有多想的吴邪琢磨明白了点什么事,他常常一边“改造”一边笑着悄悄和闷油瓶说,“我还挺感谢他们的。”如果不是这苦难,他们或许根本就不会在一起——那时的吴邪常想。

      不过这改造没有持续多久,1966年的疯狂便掀翻了整个社会,吴家也因为收留了闷油瓶这个地主的儿子而被揪出来,家里所有东西都被砸了,连墙都被菜刀砍烂了,说是为了找到剥削劳动人民的证据,临了在门上还挂了副对联,横批是笔锋苍劲有力的“水浅王八多”。那时他们全家站在小板凳上挂着牌子,就连年老体衰已不能行走的父亲也不例外,那段日子是不堪回首的,被剃的阴阳头一刀一刀剐着他精神的极限,在无数次拳打脚踢中吴邪突然回忆起了那个曾经骂他们的老师——两天前,吴邪看着他一瘸一拐的走在河堤边上,吴邪那时有些担心的说:“老师,你可别想不开。”他的老师点点头,而后拖着那条断腿晃晃悠悠地消失在吴邪的视野中。吴邪曾经以为只要两个人在一起没有过不去的坎,后来他才明白那只是他还不明白“艰辛”的含义。那天晚上,一家人摸黑长谈的最后做出了一个决定,吴邪对闷油瓶的决定默认了,他只是在没人的地方抱着闷油瓶说,“小哥,我真是个混蛋。”闷油瓶拍了拍他的头,笑了笑说,“吴邪,这都是没办法的事。”

      第二天全家都开始揭发闷油瓶这个“万恶地主的儿子”,据说还有人根据家里人揭露的事实编了个样板戏,来表现旧社会受压迫的劳苦大众的悲惨生活,再后来,闷油瓶被带走了,吴邪不敢过去拉住他,他不敢哭,更笑不出来。

      那一别就是十年。

      天终于是亮了。

      吴邪穿好衣服,决定不再将自己沉浸在回忆里,这样只能让他觉得自己愈发苍老,他打心眼里不喜欢眼下的生活,每天最快乐的事就是上床睡觉,最痛苦的就是睁开眼睛醒来发现自己仍在这个世上。他打开电视看了一会最无聊的凌晨节目,就盼着能耗到早市开,能耗到人们都起来让他能有点事做。他恍惚想起来,曾经有人苦口婆心地劝他,“你和他在一起,有一天他不在了,你连个儿女都没有,那时候你怎么办?”
      吴邪当时还很不在意地说,“他不在了,我能活就活,活不了大不了也跟着去。”可到了现在,他才发现,死亡是一件异常可怕的事,人不过是一团会思考会行动的肉,生命没了,就什么都没了。经历过那么多事,他才越发留恋“生”,惧怕“死”,即使是现在,他仍然愿意这样活着,能够自然而迅速的迎接死亡,是他心中最大的梦想。

      吴邪穿上衣服,拿着袋子,心情愉悦地打开门。他在早市逛了很久,眼睛突然就瞥到了一个书店——他很久都没去过书店了。吴邪鬼使神差地走进去,习以为常地就到了卖杂志的柜台前,他第一眼就注意到《国家地理》又出了新的珍藏版,那个人总是愿意看这样的杂志,喜欢看那句“你为何要攀登珠峰,因为她就在那里”,他的心总是广阔得能容下整个天地,每一页图画每一个绚烂的景色都能让他感受到自己的渺小和生命的伟大,吴邪笑了,翻过去看了看定价,如果买回去那个闷油瓶一定会喜欢看,但很快,他的心抽搐了下,然后默默地把杂志放回去,佝偻着身子,留下一个背影。

      或许是火辣辣的阳光作孽吧,吴邪醒来的时候,已经不知道在地上躺了多久,没有人扶他也没有人报警,他拍拍身上的土,艰难地爬起来,第一次,他真的觉得自己可能是要不行了。吴邪抬眼看了下刺眼的烈日,又回想了下那空无一人的屋子,轻轻叹了一口气,他难得地坚定而有目的的回到家,翻出所有的存款,然后敲了敲邻居的门,那里住着个年轻的姑娘,自从她知道旁边只有一个孤寡老人后,就时不时的给吴邪送点东西,吴邪想想看,陪他一起走过的人,不是死了,就是老得不成样子了,也就这个姑娘,能稍微靠点谱。

      吴邪强硬地塞给了她点钱,“帮我找个养老院吧。”

      那个姑娘有些惊讶,她知道这个老人很固执,别说是搬家,就是扔一个破烂他都不让,现在怎么愿意离开这个房子?

      吴邪摇摇头笑了,他没解释,他不希望自己哪天死了没人知道,一直烂在屋子里发酵、变臭,等到尸油流了满屋才有人撞开门带出一片惊呼和呕吐声,他更不希望自己那个样子去见小哥,那他一定会知道自己过的不够好,这世上有一个人会真心的心疼他,但是他却一点都不想让他心疼。

      他曾经后悔很多事,后悔为什么当初没有能更早明白他的心意,后悔为什么巨大的灾难要他自己去扛,后悔没有更多体会他弥留之际的心意,后悔自己之前的每次任性,后悔他走了之后自己不能像他希望的过得那么好。可经历了无数次自虐一般的悔恨后,他好像却又放开了许多,或许,人和人在一起,只是为的一个过程,就像父母对待子女,他们不会要求什么回报,那只是一个赠品,对于他们来说,他们享受的是这样一种过程,去拥抱、去担心、去付出、去爱,或许,之于他们也是一样的。

      他想,自己去了养老院,没人照顾也好,受气受骂也罢,看不到一点生的气息全是苍老的白色和呆滞的眼神也无所谓,自己死了,那里会尽快的处理掉尸体,好腾出位子。这样他就能至少保持着“人样”,笑着走到他面前,告诉他,“我过得很好,但是以后有你了,我会过得更好。”

      一周后,一个老人在敬老院安静地离开了这个世界,他身边没有任何亲人,可是那一抹嘴边的微笑却让人如此心安。或许对于他来说,这并不是个悲伤的句点,只是每一个生命都将会迎来的终结,它来了,他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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