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字街头的路》江语行

5、第 5 章

　　回到住处时，每一扇窗子后面都只透出黑色的光。直到悄悄地推开门，又悄悄地走到楼梯口，我才发觉刚刚小心翼翼生怕吵醒的人此时正开了一盏小灯在客厅里看报纸，旁边的茶几上摆着一杯新泡的咖啡，雾气氤氲。我略微迟疑了会儿，放下准备上楼梯的脚，转而走向客厅。
　　走近后我才发现那发出昏黄灯光的东西其实是一盏里面放了蜡烛的灯，烛光极其昏暗，休斯先生有大半的身体都与黑暗混为一体。说实话，我已经很难回忆起第一次见到他时的场景了。仿佛跳过了中间环节，直接接受他存在的设定一般，想起他时，脑海里便自然而然浮现出一杯新泡的咖啡、一本翻开的专业书、一头垂在双肩的黑色卷发。
　　待我坐定后海因兹·休斯皱了下眉头，非常轻微。
　　“喝酒了？”
　　“嗯……”
　　“还有一位绅士送你回来吧。”
　　“嗯……”
　　“我相信你应当不是个堕落的姑娘。凡事均有两面性，即使眼下听到不尽如人意的消息，也无需马上难过郁闷，至少弄清楚是否真有这个必要。”
　　这种感觉非常微妙，略像中二期少年终于被老师和家长当做成年人对待，却又马上挨了说教。令人下意识地——找借口否认。明明我们视线齐平，可他望向我时总给我一种居高临下地错觉。
　　良久，久到我都开始后悔刚才鬼使神差地来到客厅而非直接上楼睡觉了，他才缓缓开口。
　　“我马上要离开了。”
　　“哦，去哪儿？”
　　“回……故乡。”
　　最后两个字简直像是吟诵出的，我可以毫不夸张得用“含羞带怯”来形容那种语气。如同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念出心上人的姓名一般饱含深情，又暗含一种求而不得的沉重。唯一不同的是这种沉重仿佛已历经千年，浓稠地再难化解。
　　他不知从什么地方拿出一份报纸递给我。我还猜测上面也许有关于他故乡德国的一些重大事件，然而并没有。想来也对，毕竟是英国的报纸，登的无非关于女王近期的活动，内阁的动向，布莱奇利庄园将举行对二战密码破译人员身份肯定以及致敬的活动等等事件，似乎与我们谈话完全不相干。
　　“虽然那些事情还不能全部公诸于世，但至少那些人终于能走在阳光下了。也算可喜可贺吧。”
　　“他们以前不能吗？话说英国的阳光确实稀缺。”
　　“呵呵，你没法懂的。你来自遥远的东方大陆，对欧洲的局势不甚熟悉也情有可原。我们毕竟要承认，这世上有一类人，他们不仅天资聪颖，也努力勤奋，他们从未动过歪念，也没有不正的心术，他们秉持着纯粹的理念，想去做自己认为有意义的事情，他们仅仅是想为自己衷爱的国家和民族奉献出才华。
　　“然而，这个世界尚未研发出保护所有人的完美制度。
　　“正如每天，都有人燕尔新婚，有人江水中冰冷；每个世纪，都有人凭借家族的优势一生顺遂，有人却要捱受人世无涯的苦难。在宣誓为女王以及英国人民效忠以后，他们理所当然以为世界的原则会回馈给他们等价的荣誉和酬劳。可到头来，他们的心血被野心家利用，他们的身份不见天日，甚至在被人歪曲蔑视时无法说出一句辩驳……”
　　他的情绪没有明显的异常。可说完这些后，他却脱力似的倒向椅背。
　　我正犹豫着要不要开口说点什么时，他又坐直了身子，语气轻柔地仿佛害怕吵醒了谁似的说：“我想不久之后你也该离开了。倘若有兴趣可以参观一下魏玛小镇。”
　　“有机会我一定去。魏玛小镇的包豪斯大学非常有名气。不过我暂且还没有进一步的打算。”
　　他端着咖啡微笑着看我，低下头重新翻书，那种居高临下的压迫感消失了。我则继续翻看这份报纸，竟不知不觉窝在躺椅里睡着了。

作者有话说

　　马上要结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