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小弓箭兵》蓝豹

52、前尘

　　小杨校尉来后不久，楚崩云与韩雁回把带兵训练的事交给他，两人双双策马离去。楚崩云座下是赤电，怀念起我的奔雷，不知它现在何处。他俩一路徐轡缓行，我跟得倒也轻松。入了市集严禁跑马，他们牵着马步行至临水的一个四合院式的普通民居。楚崩云径自进了西侧厢房。韩雁回则是给两匹马喂了草料在柱子上栓好，然后进了东侧厨房。这民宅周围都是光秃秃的垂柳，我移动到厢房窗边，屋内并无大动静，若有似无的清浅呼吸声入耳。睡着了？这厮昨夜干了什么不法勾当，一宿没合眼吧？

　　靠墙听了一会儿，一向的好耐性不知躲在了何处，只觉越来越烦躁。大着胆子探出半边脑袋往里一瞧，榻上楚崩云正闭目好眠，似乎毫无防备的姿态。算起来，未见他不足一昼夜，我却像载浮载沉了好几年。

　　对所在乎的，我有很强的独占欲。如果是物品，我可以贴身珍□□自欣赏，不让他人觊觎它的美好；如果是人，一个桀傲刚强的男人，一个家世显赫权倾一方的大将军，起初只想作无形的风，在雄鹰展翅时助他飞得更高更远，与他同处一片天地，远瞻他英姿勃发的身影，偶尔眼神交会便已满足。后来是他招惹我，让我产生不该有的贪恋。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感情亦是如此。我早已掉入了一个无底漩涡，只会越陷越深。

　　视线成网，密密笼罩住修长矫健的沉静身躯，棱角分明的无罪脸庞。这看似无害的生物，自小就是不好相与的主。

　　那时他还不是楚崩云，他有另一个颇具诗情的名字，只是当时人们一般不会叫那个名字，街坊邻居都偏好称他“小霸王”。那是个偏远闭塞的小城镇，人们最大的乐趣就是张家长李家短的闲嗑。每次我出门，耳边总萦绕着“小霸王”这三个字。
　　“你家小霸王领着一群皮小子把东头的黄胖子打了！”
　　“你家小霸王把俞老爷家公子揍得可惨！”
　　“你家小霸王怎么几天没来学堂？”
　　“看看，这墙头缺了一角，就是你家小霸王弄的！”
　　“瞧瞧，把我家窗户捅了那么大一个洞，你家小霸王扭头就跑了！”
　　。。。。。。
　　记得很小的时候我是一文静的孩子，爱好写写画画这些个斯文事情。遇上“我家小霸王”，我的人生彻底偏离原有轨迹，从秀才转向了武夫。原本小霸王不是“我家”的，是我家没了，进了他家，人们向我提起小霸王的时候才习惯性的加上物主代词。

　　“小霸王”完全对得起他的这个诨号，顽强勇猛，一身霸气，镇上半大的孩子都服他。他就带着这帮小子打着“惩恶扬善”的旗号走街串巷爬高上低到处打击罪恶。他母亲是个温雅良善与世无争的柔弱女子，管束不住这只脱栏小兽，便嘱我多拘着他些，不要让他与别人结仇。我的轻功和跟踪术的根基就是从那时候打下的。

　　每当小霸王集结朋党，意图干一番“大事”之时，我总会神出鬼没现身，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劝说他“放下手中小刀，快去学堂坐好”，时不时搬出他最敬爱的母亲大人来压他。大多数时候他会皱皱眉撇撇嘴不甘愿的改道学堂；有时他会睕着我恨恨道“渺，你这絮絮叨叨的怨灵何时能退散？”“大家不再叫你‘小霸王’的时候。”我答。久而久之，他嚣张的性子收敛不少，也能按时去学堂读书了。我安了心，也不再整日跟着他。

　　直到有一天，记忆中的的那天总是血红的，大概因我那时双目充了血的缘故。我看着衣衫破烂浑身浴血如垃圾般被丢在街头的小霸王，脑内如有千万只苍蝇振翅嗡嗡作响，听不见任何声音，抱起他气若游丝的绵软身子，手止不住轻颤，脚步却是坚定。踏入医馆时，我已镇静了些。老杏林剪开他的血衣，后腰上赫然是仍向外渗血的撕咬伤口，连皮带肉的少了一块，似被猛兽攻击所致。老杏林给他处理好伤口，只道：“亏得他身强体健底子好，若是一般孩子早就。。。”咬牙压下又一股冲冠怒火，我嘱老先生好生看顾他银钱稍后再付。先生颇仁慈的应着。

　　攥紧小霸王交给我保管的小刀，我冷静的上路了。说起猛兽，这小镇前无山，后无林，只有俞老爷家前些日子得了一只畜牲。这种畜牲并不适合驯养，但它离了群又有人好肉伺候着，竟也未伤主逃跑，成了俞家看家护院的走狗。

　　“呜呜呜。。。晏哥，老大本是去找俞家公子理论的，没准备动手，呜呜。。。谁知他家恶仆竟放出一头灰狼来。老大被它咬了，伤得很重，呜呜。。。”面前站了一个黄毛小子，鼻涕眼泪流在脏兮兮的脸上，冲刷出道道沟壑。他口中的“老大”，就是指“小霸王”。小霸王本名林轻舟，除了林母与我，几乎无人叫这个名字。

　　笑了，将挡路的小子推开。“哭也好尿裤子也罢回家折腾去！”
　　他显是被我的戾气吓了一跳，抽抽搭搭的跑了。
　　舒了一口气，就怕他跟着。晏哥我要去干坏事了，有血腥暴力场面，少儿不宜。

　　应了林母之托，为了管顾着林轻舟，我搁下圣贤书拜了镇上武师学拳脚功夫，只为了在规劝小霸王不成时能给他帮把手。和他并肩打过几场架，一来觉得那些人着实欠揍，二来怕他性直吃了暗亏。当然，这些林母俱不知情，我们都不想让他担心。帮着护着林轻舟已成了习惯，我不敢想象没了他我会变得如何，林母会变得如何。那畜牲对他是太大的威胁，能伤他一次就会第二次、第三次。。。这次他侥幸保命，以后呢？

　　入夜，站在俞家柴房外，将上了大锁的门推开缝隙，拉伸弹弓竖对着那道狭长的缝，连着射入一个个小爆竹，这种小孩常玩的爆竹，掷地即炸，噼里啪啦，火花闪现又瞬灭，没响几下，里面那畜牲却似受了极大的惊吓般尖号着奋力挣着拴住它的铁链，它当然挣不断铁链，但铁链另一头作固定之用的木桩在它的疯狂挣扎下被连根拔起。我继续向里弹射小爆竹，它对着门口转了个圈，绿森森的荧光是他残暴的双眼，同时它也是狡猾的，知道门撞不开，转而跳上窗台，一头撞开木窗跃了出去。隔壁骂骂咧咧的传来人声“这畜牲关进柴房都不安宁，搅得老子睡不好觉！”没一会儿又复鼾声大作。

　　我嘲讽一笑，绕到柴房后面的空地。只见那畜牲的前爪卡在铁夹内，竖锯般的尖齿刺入它的皮肉，血流了出来。它哀嚎着，似在讨怜。绕过专为它备下的遍地兽夹，我来到它跟前，它微昂起头，眼中含泪呜呜叫着。啧，这畜牲怎么一副人样！我俯下身要看得更清楚，它却在此时猛然发力，张开大口，森森白牙对准了我的咽喉。愤怒、仇恨让我无所畏惧，更递上脖子，它的大脑袋却在距离寸许处再没有逼近。右手卡住它毛茸茸的脖子掐断颈骨，左手握着的小刀深深刺入它额间。唆使你的人固然更可恶，但太平年间即使人渣的性命也有律法护着，杀不得他们，只得杀你。你错就错在不该失了节气听命于人。

　　拔出刀子擦净血收好，地上的狼流着鲜红的血液，看上去与人血没什么不同。我想，我身体里也留着野兽的血。

　　将那畜牲剥了皮，剔了肉，拆了骨，熬了一大锅肉汤给林轻舟补身子。

　　坐在床上缠着绷带的小霸王嚼着肉蹙眉：“好老的狗肉！”

　　我笑道：“这狗好动，肉长得紧！”

　　小霸王横眉瞪我：“你语带双关，要笑我平日上蹿下跳到处跑就直说，何必拐弯抹角的！”

　　“我家小霸王到底是去过学堂的，还知道双关呢，不简单，不简单哪！”我学着教书先生的语气，夸张的摇头晃脑。

　　小霸王扬着拳头要揍我，碍着身上有伤又龇牙咧嘴的坐了回去，缓了一口气，转而笑道：“说起来男人就是要肉紧。你看城东那黄胖子一身肥肉松松垮垮，城西那俞病痨骨头嶙峋颤颤悠悠，就他们那臭德行还打我娘亲的坏主意！真是癞蛤蟆坐想天鹅！渺，你瞧瞧我，肉紧是不紧？”说着他曲起胳膊，向我炫耀上臂的肌肉。

　　我失笑，这小子学堂还是去得不够呀，肉紧哪是形容人的。一手捏了上去，我故作惊奇道：“鼓鼓的，有一只小老鼠在里面。”

　　“嘿嘿”小霸王得意的屈伸了几次手臂，上臂小小的肱二头肌随之运动，“有朝一日，我要把它养成大老鼠。”

　　瞧他又有了精神头，我笑，将一个方形物体递到他面前。他好奇的拿起来看了看，脸色微变：“这是那畜牲的毛皮做成的？方才我吃的是那畜牲的肉？”

　　我点头。“你杀了它？怎么杀的？”小霸王睁大眼，嘴张得可以塞下鸡蛋。我将经过大略与他说了，他频频颔首：“要对付这凶狠畜牲，还是斗智才行。”说完又拉着我上下打量一遍：“这畜牲狡猾得很，你没被它伤到吧？”我笑着摇了摇头。

　　他也笑，摸了摸面前的方枕，皱了眉：“毛这么硬摸起来不舒服，经常看到它我也会不舒服。”

　　我将狼毛枕垫在他背后，让他舒服靠着，道：“将它放在你身边，一是提醒你以后做事莫要冲动，面对强权遇有强敌须量力而行不要硬顶，用计谋来阴的怎么都行，生命最重要；二是成大事者要有容人之量，即便曾是敌人，也可将其收伏身边，慢慢同化为己所用。”

　　小霸王垂头沉思，再抬首的时候又恢复了往日自信张扬的神采：“渺，你说的我记住了。我是要做一番大事的，就像我爹一样。虽然从未见过他，但娘每次提起总说他是个大英雄。将来我也要统帅千军，讨虏卫国！”

　　早知他非池中物，我既高兴也怅然。在这一方闭塞的弹丸之所，护着他已然力拙，若是更广阔的天地，我又当如何？

　　见我怔然不语，小霸王摇摇我胳膊低着头问：“渺，你会一直在我身边吧？”
　　不待我回答他又涨红脸解释道：“自从你来我家后，我娘的笑容多了，叹气少了。你对我好，我都记在心里。虽然从未叫过你哥，但我早将你视作兄长。我林轻舟何其有幸，能有你这样舍命相惜的兄弟。”

　　他确实从未叫我一声哥，彼时没有以后也不曾。仅有的那次提及还是作为间接宾语和宾语出现。即便如此，那种如饮蜂蜜般甜到心口的感觉犹记至今。我家小霸王，林轻舟，楚崩云，我可以对你毫无理由的信任、抛弃原则的包容，只因你是这世上我唯一的家人。

作者有话说

　　一段前尘，余下的以后会逐步揭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