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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卅伍 ...

  •   -卅伍-

      For that is the end of all men; and the living will lay it to his heart.

      (Ecclesiastes 7:2)

      因为死是众人的结局,活人也必将这事放在心上。

      (传道书七章2节)

      黑暗中陡然间拔起的身影在几乎无光的环境中显得阴惨。这个身影因为残缺不全的轮廓和极不自然的痉动而近于鬼魅。像是从地狱的裂缝中爬出的已历千百年酷刑的残落肢体,缓慢而无声地拖移着。

      干枯的手臂伸出,一把粉末状的东西被猛地闷在酣睡的人的口鼻。

      鼾声止息了。

      老者驮起一具不省人事的胖硕躯体,像拖着一个庞然大物。很难想象他支离衰颓的身体里还顽固地残留有这种程度的力量。老者和他驮行的人体组成了一副仿佛由不相配的拼图凑成的怪异剪影,消无声息地消失在洞外。

      洞穴内,吴邪睁开了双眼。

      「你醒着吗。」他用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的音量问道。

      睡袋里,吴邪感觉到并肩的另一个人的手碰了碰自己的指尖。

      吴邪侧了一眼,张起灵并没有睁眼。他明白这是叫自己也别轻举妄动的意思,于是也闭上了眼。

      没有钟表。感官上的十分钟过去了,盘马没有再回来。被他迷晕的胖子也一并失踪。

      吴邪感觉到身边有了动静,于是也跟着爬出了睡袋。张起灵握刀走向洞口,吴邪跟了上去,半路扫了一眼胖子已经空了的睡袋。

      他突然想起,盘马因为时常失踪,所以似乎不知道胖子曾捡回一支枪。

      当吴邪从胖子的空睡袋里摸出那支只剩下两枚残弹的战斧□□时,听见洞口传来了极低的一声「啧」。

      吴邪抱着枪跑了过去。张起灵立在平常用来盛尸泥的罐旁,原本还剩五六人分量的罐子内已经空空如也。

      「盘马处理掉了尸泥。他早有预谋。」吴邪皱着眉说。这不奇怪,盘马从没避讳过自己行动中的鬼鬼祟祟,但让人不解的是,「他带走胖子干什么?」

      张起灵默不作声地微微摇头,转过头看了一眼洞外无月的黑夜。岩壁下方的丛林黑黢黢地骚动着。

      盘马刚受了失去左臂的重伤,再加上他已经几乎老得走不动路,胖子的身量也不是白白被叫成胖子。

      「他走不远。」

      张起灵低声说道,看了吴邪手中的枪一眼。吴邪下意识地以为他是想让自己把枪给他,但对方却什么也没说,好像就是随便看了那么一眼似的,转身走向洞口外。

      虽然月光黯淡,但海边的岩峭在夜色中反射着微弱的淡光。远处那个蹒跚在岩丛中的诡怪身影从远处就能一眼望见。盘马走得很慢,也理所当然地很艰难。右手拖行一个体重可观的人让他的动作更加不平衡,好像不需要一块绊脚的小石头就能轻易摔倒。

      突然,盘马的黑影隐入一个尖岩的拐角,倏忽不见了。张起灵和吴邪立即加紧脚步追了上去,但盘马就像被岩石吸进去了一样消失得干干净净。

      吴邪顺着岩石折裂的隐幽处探进目光,却像夜盲一样什么也看不见。

      他转过头,张起灵的身影也消失了。

      吴邪吓得头皮都炸开了,后退一步扶在了粗砺的岩面上。然而这剂量极大的惊吓只持续了不足三秒,眼角处一个人影一晃,张起灵不知道从哪里又冒了出来。

      吴邪吹胡子瞪眼地张了张嘴,简直什么粗话都能骂出来。

      「这里有个岩洞。」张起灵好像浑然不觉自己玩了一把失踪把人吓成啥鸟样,只是压低了声音对吴邪说道。

      吴邪惊魂甫定地压下嘴边自动生成的脏话,握紧手中差点吓掉了地的□□,跟着张起灵走了上去。

      那是个由于极差的光线条件和层叠的岩石遮掩而很难被发现的洞口,一人半宽,高度不及两人的身高。从外部看进去,黑窅得仿佛空无一物。

      「你在外面。」张起灵说着,手搭上腰间的刀柄,闪身进了洞口,一瞬间就被浓黑吞没。

      几分钟后,没等吴邪建立好紧张的心思,张起灵重又返回了视野中,神色似乎有异。

      「盘马在——?」吴邪有些急迫地问。

      张起灵的回答只是摇头。吴邪隐约察觉到有些古怪。

      「里面什么也没有?」

      吴邪感觉张起灵似乎仍然打算摇头,但对方抬起眼,眉峰微皱地看着吴邪的双眼。

      吴邪的手被包裹在了另一只温度更高的掌心里。张起灵拉着他侧身进了洞里。

      仅剩的光线也遁入乌有。暂不能被感官适应的黑暗和阴冷漫布周身。洞内比外部看上去稍大,可以容纳两人并肩直立。

      这好像是个迂曲幽深的洞穴,通往无限的暗处。仿佛从来无人打扰的空气潮湿而陈旧。他们沿着石壁往深处缓缓走去,渐渐的,一种奇异的叩击声从深处传来。经过岩石空腔的共鸣和传递,变得异常无规律。

      「那是……」

      吴邪刚想问那怪声是什么,就发现视野忽然变亮。他们已经来到了石洞的一个膨大处,由此形成的石穴宽敞高阔。石穴的远端地面上,一盏简陋得像是手工制作的油灯扑朔地闪着火光。

      那声音的来源清晰地展现在眼前。石穴中央有一把被手臂那么粗的铁链锚定在地里的椅子,椅子上,同样粗细的铁索紧密地捆绑着一个全身都是肮脏的污血的女人。

      称她为女人或许已不合适。她周身的血管都像集体爆裂了一样汩出黏血,双眼看着不对称的方向,眼中一片黑影。她不知疲倦地向前挣动着,带动椅子和铁链互相撞击,形成了先前他们在石洞里听到的叩击音。

      椅边的地上散落满大量的残肢和破碎的人类脏器,这使得整个石穴内弥布了腐烂的血腥味和未消化完的脏器内容物的恶臭。

      「她被关在这里……」这幅超出认知的场景造成了一阵恶心和眩晕,吴邪的指甲几乎嵌进掌心的肉里。

      女人似乎察觉到了几米远处的两人,挣动的姿势越来越剧烈,头胸极尽可能地向他们的方向伸出,撕裂的嘴角几乎像是在笑。

      失去了殆半的人类发声功能的声带只能发出连续不断含混的怪响,听得久了,才能发现她一直在重复同一个发音:

      「饿……饿……饿啊……」

      吴邪几乎控制不住双腿想要向后退去。

      「你们不该跟来。」

      盘马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两人刷地转身的同时,吴邪被另一人挡在了身后。

      盘马全身除了脑袋,都周密无疏地涂满了尸泥。他的脸色比吴邪上次见到时更加灰白可怖,似乎连站立都很困难,身上每块地方小幅度地颤抖。

      「胖子在哪?」吴邪问。

      盘马并不回答,却向他们走来,失去了左臂让他的动作很不协调。但他似乎根本不忌讳另外两人手中的武器,只一味地自说自话着:

      「不然,就能多活几天……」

      吴邪早在地上那些带肉的白骨和不成形的尸块中,看见了一块眼熟的灰蓝麻布。那正是盘马身上衣服的布料。

      盘马的左臂看来就是在这里失去的。

      「你在……」吴邪在加剧的恶心感中几乎发不出声音,「喂养她……」

      「是啊,」盘马舒出一口气,就像一阵风从他嘴巴所形成的洞里吹出。他从一测越过他们,走向了被绑在椅子上的女人。

      「饿……饿……」

      女人渴求般地向他探去被铁索禁锢的身体。但就像有什么东西在她的身体中剧烈交战一样,动作总是偏移了应该的方向。

      「她和我一起逃出来的时候已经被咬了,藏花救不了她,只能把她控制在半转化的状态。」

      盘马绕着女人艰难地走动着,目光始终胶着在她的身上,仅剩的那只手用几乎充满柔情的动作摩拭着脏污的椅背。

      「一起逃出来的又六个人,现在只剩我们俩了。」

      「你把另外六个人……」

      「因为她实在是太饿了。」盘马短促地说道。

      轰雷掣顶般的惊怵让吴邪抑制不住地发抖,只从嘴里逼出几个字:

      「……你让人恶心。」

      「难道你有更好的办法不成。」盘马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阴戾的目光直直射向他们,「杀了她,让另外的人活下来,在你看来是更明智的选择。是啊,那四个人也是这么觉得的。」

      盘马脸上的肌肉拘挛起来,好像有什么东西快要从他身体里把他逼疯。

      「为什么她非得去死不可。她多想活下去……就因为被咬了一口,她的一辈子都……她才21岁……我怎么能看着她饿得把自己的内脏掏出来吃掉。」

      盘马的脸上,最后的血色褪去。他一步一步地朝两人的方向逼近。

      「她比谁都更努力想活下去!为什么你们都觉得她该去死!」

      「你们让人恶心。」

      盘马一字一顿地说着,突然以难以置信的敏捷弯下身,一把抽开了女粽子身上的铁链。

      女人发出一声惨厉的嘶叫,每个关节都朝四面八方扭动起来。裹满尸泥的盘马后退着。女人像野兽一样手脚并用地朝张起灵和吴邪扑了过来,一系列变故的发生快得惊人,张起灵只来得及把吴邪一把推开,就被女人扎翻在地。

      两人重叠的身影被冲击力震开几米,浓黑的血像瓢泼的雨一样喷洒在被女粽子压倒的张起灵身上。吴邪这才发现原来张起灵的刀早已护在身前,扑过去的女粽子像个糖葫芦一样扎在刀上。

      「饿……啊……好饿……」

      刀身贯穿了她本就割裂零落的身体,她却好像丝毫感觉不到疼痛,即使被插在刀上也奋力地朝张起灵靠近。

      张起灵身子一蜷,全身的关节咯咯作响,在吴邪看来他似乎瞬间变成了缩得小小的一团。不等他定睛细看,张起灵就像被压缩至极限的弹簧一样,全身猛地一弹,女粽子被他两脚踹飞,撞在了十米开外的岩壁上。而张起灵借惯性站起,架刀而立。

      没有时间诧异刚才那一下几乎不可能被人类所完成的力量爆发,吴邪端起枪,对准了刚落地就四脚刨土,朝张起灵嘶吼着冲过去的女粽子。

      吴邪移动着准星,但缺乏锻炼的动态视觉完全跟不上节奏,转瞬之间张起灵就和女粽子扭打成一团,体位纷繁转换,根本没有开枪的机会。

      张起灵矮身避过对准心脏挥来的一爪,双手顺势钳住女粽子的后肢,一个标准的空摔把她砸在地上。

      空当出现了,吴邪抓住这一瞬间的空隙扣下扳机,但被猛劲摔落的女粽子竟极其敏捷地一弹而起避开子弹,继而转身朝吴邪扑来。吴邪完全措手不及,吓疯了一样向冲自己高高跃起的女粽子射击,但依然被避开,子弹在空中错过女粽子的肢体,直直射进了盘马的胸口。

      血柱从nato弹穿透胸肺造成的弹孔中喷涌而出,盘马的表情几乎是空洞的,好像还没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鲜血的气味极大地刺激了女粽子,她以几乎折断躯干的速度转身,扑向了正在倒下的盘马。

      女粽子兴奋异常地从喉咙里发出刺耳的尖啸,吴邪惊魂甫定地放下枪,几乎不敢向盘马的方向投去目光。

      盘马的身体被撕咬,神经和肌腱被扯断,鲜血像地下冒出的涌泉一样漫开。失去了人类特征的尖爪划开腹腔,糊成一团的脏器被一把一把地揪扯出来,就像这个岩穴里的其他尸体一样散落一地。

      腥浓的气味让吴邪有些头昏脑涨,没等他继续被眼前的一幕吓呆,手腕已被坚定的力道紧握。

      他一侧目就看见张起灵被女粽子的血溅红的侧脸,血染的眼角竟然有种凌厉的美感。就像某种无声的默契,两人头也不回地拔腿朝洞外狂奔。

      不知道奔跑了多久,他们背离岩壁一路冲向树林,身旁向后掠去数不清无章生长的树,像破土伸向天空的黑爪。洞穴里的那一幕让吴邪腿软得回不过劲来,要不是张起灵强硬地拽着,他早就跑不动了。

      终于停下的时候,吴邪的腿一阵阵打着哆嗦,长期缺乏营养供给的肌肉颤抖地叫嚣着。他随手扶住身边一棵极粗的树,另一只手撑住膝盖喘着气。

      盘马的话和盘马的死,都仿佛冰冷的黏菌附在皮肤上。有种非生理性的呕吐感长久地盘桓在他身体中。

      「吴邪。」

      似乎注意到他的脸色不太对劲,张起灵低下身子轻声问道。

      吴邪抬眼,在暝暝的黑寂中找到另一人更加黑沉的眼睛,目光一对上就不肯移开,好像不如此便安不下心来。

      「我听到了……她压着你的时候……」他说得有些急,以至于断续不成句。

      吴邪听到了她的话。

      在她一边不顾身体里的刀刃拼命够向张起灵时,一边以微弱的声音嘶喊出的话。

      『饿……啊……饿……好……痛苦……杀了……杀了……我吧……』

      他看见她眦裂的眼睛瞪得很大,被饥饿染红的眼里溢满悲伤。那像是个被魔鬼分裂成碎片的人,身体在捕食,灵魂在哀号。

      她并不想活下去。

      盘马不惜用别人的生命去拯救的人,已经忍受不了活着的痛苦了。

      「这太……」

      吴邪没能说下去。在已知的概念里找不准一个恰当的词来定义他脑海里扰动的无数想法。

      张起灵没有回应,只是始终盯着吴邪。黑暗中的神色很难看清,但他似乎皱了皱眉。

      「不该是这样,盘马……如果我不打偏……」吴邪猛地收住了话尾。

      如果他不打偏,盘马就不会死,只要张起灵解决了那只女粽子就行了。

      和盘马说得一模一样。

      深冬午夜的寒意沁进了衣服,吴邪的身体不自觉地寒战。

      就像盘马说的那样,他理所当然的认为女粽子活该被杀死。

      他感到一阵绝望的无措,至今为止他所理解的善恶都变成了一触即碎的东西,甚至快要被他完全不能理解的另一种东西所取代。为什么如果有人想活下去,就必须有人要去死?

      活着多么残忍啊。就好像有谁早早制定了一条规则,有些人命定要为其余的人做祭品。

      「不是你的错。」张起灵看着吴邪,淡淡说道。

      吴邪确信张起灵大概一辈子都学不会如何安慰别人了。但他的话虽然普通且简短,却有种让人无条件地相信「事实如此」的沉默力量。

      吴邪休息似的靠在身后的粗木上,看见近在咫尺处的张起灵身上,被粽子血浇得透透的帽衫已经变成了深黑色,似乎仍然在滴血。

      刚想问他穿着湿衣服不冷吗,就毫无预兆地被捂住了嘴。

      张起灵贴了上来,冲他做了「别说话」的口型。

      吴邪立即屏住气,凝神去听。四周每个方向都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响动,就好像是某种沉重的生物拖行的声音。

      吴邪意识到事情不对,但脑袋被捂住嘴的力道按在树上动不了,只好眼睛四下提溜着。月光完全隐入云罅,夜堕入幽冥。夜视能力被槎枒的枝杈限制至极低的水平,但依然能看见无数曳着妖异微光的乌黑眼眸,从四面八方渐次围拢。

      他们在黑暗中跑得太急太远,以至于来到了死亡的腹地。

      或许是在太短时间内太高频次地面对危险,吴邪麻木得感觉不到多少恐惧了。但他确信他在张起灵的眼底看到了一瞬间的紧张。

      在这样一个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人身上,紧张所代表的分量是非常大的。吴邪当即知道他们的处境是真的不妙了。

      唇上的压感消失了。张起灵的手按下了吴邪手里的枪。

      吴邪明白了他的意思。还不能确定这片未知的森林里有多少粽子已经发现了他们,枪声只会引来更多的危险。

      直到这一刻为止,吴邪都笃信不管怎样的绝境张起灵都有一套办法让两人全身而退。这是一直以来的经验规则,历来如此。

      所以吴邪放下枪,等着下一步的指示。

      -卅伍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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