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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拾玖 ...

  •   -拾玖-

      O God, the God of the spirits of all flesh, shall one man sin, and wilt thou be wroth with all the congregation

      (Numbers 16:22)

      神,万人之灵的神啊!一人犯罪,你就要向全会众发怒吗?

      (民数记十六章22节)

      无意识地重复着挥刀下砍的动作,冰冷的溅血擦过脸颊,面色森冷的男人却无意抬手擦去。

      身边的粽子被一只一只的解决掉。

      张起灵的表情却丝毫没有因为危险的减少而变得缓和,反而眼中阴冷的暴意越来越难以控制。

      死死握着刀的手已经开始发痛。

      该死……

      在看见天桥那一端那个黑色的人影背上血红的标志时,空白的记忆在一瞬间骚动了起来。

      一只血红的泛着诡谲笑意的狭眸狐狸脸。

      那个图案仿佛给了他的后脑一记重击。那个一度失去了记忆的地方,再次记起了疼痛的感觉。

      一个鬼魅搬的陌生意识闯进了脑海——那是你找回消失记忆的关键。

      很久以前的某个时候他就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记忆曾经被清空过。他变成一具空壳苏醒过来,没有可去和可回的地方,没有活着的理由和去死的理由。他所残存的记忆的起点是国安局地下医院的特别病房,从国安局的责任医生那里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和名字,却无法向任何人求证它们的真实性。

      他就像是凭空多出来了的一个存在,找不到自己和这个世界的联系。

      他活着的原因,只是因为他还没有资格去死。

      但那个血红的图案,却在出现的瞬间与混沌记忆中的某个意象重合了。

      这是他第一次在那片记忆的深海里打捞起一块类似于自己的过去的东西。

      他几乎是凭借着多年来在死亡边缘过活的日子培养出的快于思考的本能就冲了过去,等冷静回归大脑的时候,他已经追到了副楼。那个鬼影似的东西消失无踪,而吴邪——

      张起灵几乎生来第一次尝到了恐惧的味道,和发自心底的愤怒。

      你该死……

      居然因为太多年来对于自身存在的执着,丢下他一个人在这种地方。

      比起记忆,他一直都更清楚吴邪对自己而言的意义。

      不知道能不能找回的记忆,和上一秒还能握在手心的温暖相比——

      身体里的某个地方,疼得好像快要散架。

      仅仅是想象它们的爪子伤在吴邪身上,心口就疼得快要发疯。

      他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因为那个人这已经不是第一次。

      同样控制不了的,还有身体里涌起的暴戾的杀意。

      不知道砍死了多少一路上聚拢过来的粽子,但还是不敢放慢脚步。

      张起灵第一次知道自己居然也能这么害怕,害怕如果晚到一步——

      只想快点找到吴邪,快点把那个人安置在自己身边。

      他受不了无法确认吴邪是否安全的感觉。

      全世界的末日也与他无关。

      他只要那个人好好地活着。

      ------------------------------------------------------------------------

      吴邪不知道自己从爆炸后的废墟里爬起来到现在已经走了多久,他只是按照潘子指示的路浑浑噩噩地走着,勉强能意识到自己正在往副楼的方向靠近。

      潘子引燃了可能是他身上最后一部分火力的手雷,把半层楼都摧毁成一堆废墟。吴邪从浅层的昏迷中醒来时周围一片静谧,不远处的废墟里,想必有一具残损的人体和同样残损的粽子混在一起。那是潘子。

      吴邪拼命扼住思路,阻止自己再去想那场直到最后还在保护自己的男人所引燃的爆炸。

      枪拿在手里,但他根本没力气举起来。现在如果从哪里窜出一只粽子来,估计一根手指就能碾死他。

      母粽子和小粽子,婴幼儿吊水室里被遗弃的护士和孩子,还有记忆中潘子满是胡茬的脸……不断在脑海里像是胶卷卡壳了一样回放,闪回的画面窜来窜去,发出濒死的小虫一样的兹翁兹翁声。

      他只觉得支撑着自己的某种东西垮了,那种东西原本就没有形状,但他知道它一直以某种形式存在在自己的身体里。但是现在找不到了,它消失得干干净净。以后也不会再有了。

      又走到拐角了。

      吴邪下意识地像张起灵之前做的那样在拐角前靠着墙停了下来,把枪举到脸边。

      但却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

      张起灵在这种时候……都是怎么排除危险的呢?

      脚步停顿在了拐角,吴邪背倚在墙壁上,不知道是今天第几次,伸手按上了胸口。紧得似乎是想借由心脏跳动的频率来判断自己是否还活着,又像是想要压下它失常的跳动。

      没有了张起灵,他属于在这个世界寸步难行的那个群体。

      突然,吴邪听见暗处传来了一声轻响。

      离得很近。就在拐角的另一边。

      是粽子?

      吴邪僵立在墙边,墙角另一面的声响也停止了。

      其实很可能只是什么东西脱落的声音,但吴邪莫名其妙地感觉到那里存在一个活物,而且那东西和他一样,似乎也在拐角处静止了。

      吴邪举着枪,算着时间持立了很久,还是没有任何状况发生。

      吴邪有点纳闷,心想这粽子估计八十好几了吧怎么动作如此阿茨海默,你再不出来咬我我可过去咬你了啊。

      吴邪有些迟疑地向前小跨了一步,在心中默数着秒数——

      三……二……一……

      眼前黑影一窜,吴邪只来得及感到视角一偏,好像老式电影放映机画面转场一样,便忽然被一股强硬的力道狠狠拥进了一个怀抱。

      他觉得自己像是被忽然吸进了一个强力的黑洞,全身都被扑面而来的熟悉的气息严严实实地裹住了。勒在身上的力道紧得好像要把他揉碎,他只能一动不动地被禁锢在那个人发了疯一样的怀抱里。

      用头发猜也知道是谁。

      明明两人之间已经紧贴得严丝合缝不剩一点距离,圈住吴邪的手臂却依然在收紧,用力得让人产生了似乎快要合二为一的错觉。

      吴邪感觉到一只手按在了自己脑后,耳后的皮肤上掠过张起灵有些压抑的呼吸。

      他能感受到和自己的身体紧贴的那个身体里的心脏如擂鼓般的剧烈跳动。渐渐地,就好像那个心脏的跳动也带动了自己身体里的血液循环一样,温度重新被注入了冰凉的四肢里。

      连眼眶似乎都有回暖的迹象。

      吴邪能清晰得感受到背后那双手臂上绷紧的肌肉紧压在他身上的扎实的力道。

      就像是在确认怀里的人是否完好的力道。

      吴邪不知道张起灵是带着怎样的心情把他搂得这么紧,紧得他全身都有点发痛。但在这么近的距离下,吴邪似乎能察觉到那个人急迫和压抑的感情。

      被这个人的双臂纳入怀抱所带给吴邪的安心感,几乎冲散了这一路上他一个人所面对的所有绝望和恐惧。甚至有那么一刻他忽然想要像个找到了母亲的怀抱的孩子一样不管不顾地大哭,想把肩膀上所有的包袱都甩掉。吴邪一直都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地知道自己有多想一走了之。他一点都不想回城,一点都不想回医院,一点都不想把四个人都逼入危险的处境;他想逃跑,想带着他原本的世界往反方向跑,一直逃到不知道是否存在着的安全的地方……

      吴邪放任自己那些软弱的想法在脑海里肆流着。

      已经没关系了……在这里,不那么坚强也没关系了……

      好像只要呆在这个怀抱里,那些被他仔细收匿起来的脆弱就会无处遁逃。

      「小哥……」

      吴邪声音有些喑哑地闷着嗓子叫了一声,抬起手搭在了张起灵箍住自己的手臂上。

      「你勒死我了……」

      全身的紧锁总算稍微松开了一点。

      吴邪僵着脖子不敢抬头,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虽然无比期待这个人重新回到身旁,却反而有点不知所措地不敢与那对漆黑的眸子里的目光相对。

      距离拉开了半秒,吴邪又回到了那个温暖得让人不愿离开的怀抱。

      这次他只是被小心翼翼地环拥着。

      张起灵垂着头埋在吴邪的项窝里,深沉的呼吸渐渐变得有些缓慢。

      恍惚有那么一瞬间,吴邪好像察觉到了张起灵的力道里发着颤的紧张。

      全身绷着的那根弦一下子松开了。

      猛然放松下来之后的结果,就是吴邪发现自己的腿已经完全软了,全身或新或旧的伤口也重新恢复了它们本该有的麻痹一般的痛感。

      如果不是张起灵撑着,恐怕他这会儿已经软成一滩烂泥了。

      感知也重新回到了身体里。在第一时间霸占了吴邪的全部感觉的,就是脖子上像是被羽毛扫过一样的轻痒。

      吴邪偏过些微目光,看见了张起灵的发尾细微的颤动。

      心里忽然像是被温柔地抽走了什么东西一样,轻轻地绞痛了一下。

      「小哥……我没事……」

      吴邪不由自主开口道。

      「没被咬,也没受伤。连根毛都没掉……」

      说出这话后,沉默了好一会儿,吴邪才听见耳边传来了一个有些低沉的声音:

      「对不起。」

      张起灵的嗓音听上去有些干涩。好像许久不曾发音了一样,每个音里都带着低低的颤动。

      吴邪几乎能听见那声音里的沉重,钝钝地在他的心口造成的回响。

      这好像是第二次听见他的道歉……

      不知道为什么,吴邪忽然就不想开口问那个时候张起灵为什么突然跑走了,也不想问那个一闪而过的黑影是什么。

      并不是因为之前吴邪一遍遍用来告诫自己的「他这么做肯定有他自己的原因」这种冠冕堂皇的理由。

      而是因为,吴邪就算再怎么迟钝,也能感觉到张起灵对自己的珍视。所以如果张起灵没有主动对他提起,那就一定是现在不能或不该对他提起的事。

      无声的缄默又持续了一会儿,吴邪在脑内敲定了张起灵并不打算说明他之前为什么突然跑开的想法。

      这样也好,因为吴邪闲置许久的第六感告诉他那肯定不是什么吸引人的故事。

      而且这样的话,他把潘子的事埋在心里不说出来似乎也就更加心安理得了一点。

      因为他暂时还没法去回想关于潘子的任何事情。

      潘子的死给他造成的改变或是影响,直到目前为止,连他自己都不敢去确认。

      又维持著拥抱的姿势静止了一会儿,吴邪感觉到环著自己的手臂缓缓地放开了。

      吴邪在昏暗中飘移著视线,还残留在周身的暖意让人不自觉地不舍,一抬眼刚好看到张起灵像是没有深度的黑暗一般的眼眸,正一寸不移地凝视在他脸上。

      吴邪有点不自在地摆弄了一下贝雷塔的套筒,偏头看向张起灵身后邃长的甬道:

      「……走吧,还得去病理科。」

      张起灵低低地「嗯」了一声,转过身牵住了吴邪的手。

      吴邪呆愣著就顺著被抓住的手被人给牵走了。全身上下仅剩的知觉一下子全集中在了手上,连迈了两三步才反应过来,赶忙检查了一下自己有没有动作僵硬得同手同脚。

      捉住了他的手的力气不大,但让人挣脱不开。

      吴邪盯著自己被张起灵尤其自然地牵住的爪子,不知道怎么的心里有种别扭的感觉,面颊还尼玛莫名其妙地染上微热。

      靠,你扭捏个屁啊,抱都抱过了拉个小手算什么。

      吴邪在肚子里拼命骂自己没出息。早知道当年应该多跟几个美国妞一垒几次试试手感的,现在居然跟老爷们牵手都会紧张,真操蛋的丢人。

      主要是走在前面的张起灵,不管是牵著他的动作还是走路的样子都太过自然,相比之下让吴邪觉得自己的反应有点神经质。

      但是实践和时间共同证明,他脸上丢人的热度怎么也褪不下去。

      又沉默著走了一段路,吴邪这才有点建设性地发现,两个人一前一后牵著手走路其实挺不方便的,不仅速度慢而且脚步容易撞到,吴邪跟在张起灵身后走得别别扭扭,感觉腰快拧成麻花了。

      再加上指尖传来的像是轻捏一般的力道,吴邪渐渐被憋得面红耳赤,走路姿势也越来越有创意,估计随便刮来一阵小风就能把他那摇摆不定的重心吹得跑了没边儿。

      吴邪终于忍不住,把胳膊往回收了收:

      「喂……松手……」

      张起灵的脚步似乎慢了一下,旋即保持著原本的速度和频率继续往前走,丝毫也没有松手的意思。

      「不会了。」

      前方看不清的黑暗中,传来张起灵有些低的声音。

      「……什么?」

      吴邪感觉到手上传来的力道忽然越收越紧,连掌心的温度都带上了那人强硬又霸道的作风。

      「不会再松开了。」

      张起灵的身形顿了一下,并没有回过头,只是一边走一边牢牢地握住了吴邪的手。

      吴邪听著张起灵吐字里有些微微加重的语调,仿佛能看见被他藏进黑暗里的有些笨拙的认真的表情,忽然有点想笑。

      然而笑意传达到眼角,不知怎么的就让眼角微微地有些发涩。

      所有人都在保护他。

      前面的人负刀的身影,还有潘子最后唱起的歌。从刚才遇到张起灵的地方走到这里,一路上能看见无数倒在路边死相凄惨的粽子。

      他们为他扫清了后路和前路,还有近在眼前的障碍。就连回医院这么任性的要求,张起灵都一言不发地陪著他。

      为了保护他,这些人或以受伤或以生命为代价。

      吴邪觉得自己大概再也不愿意看到谁为了保护自己而死。再也不想目睹任何死亡。

      前往病理科的路上两人路过了被锁起来的太平间,从小小的方形窗户里能看到太平间里蒙著白布的安静地睡著的死者。

      「真是幸福的尸体啊……」

      吴邪感慨了一句。要是所有尸体都像它们一样安分守己就好了。

      一直到病理科里吴邪要开始找东西,张起灵才终于放开了他的手。吴邪发现自己手心出了好多凉飕飕的汗,有点尴尬地自己搔了搔脑袋,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翻腾著柜子。

      病理科是个远离主楼的单人科室,看起来几乎没有受到什么破坏。只是医生照例消失得无影无踪。

      果然在吴邪记得的地方摆放著几个隔热层厚得像老爷计算机的显示器一样的恒温箱,一般用来放从患者体内切除的癌变组织之类的病理鉴定材料,其中空置的几个被研究科室借去放了药品和……零食?

      吴邪嘴角抽搐地看著冰柜里大量的零食存货,把几个恒温箱深处幸存的几瓶层析基质和黄金球蛋白一股脑丢进了张起灵的包里,又在零食堆里拨了拨,挑了几样喜欢的揣口袋里。

      忽然,他的指尖意外地碰到了一个凉冰冰的小袋子,摸出来一看,居然是一连好几包安全套。

      他奶奶的,真是兽医,居然在医院的恒温柜里藏这种计生用品。

      吴邪的表情只能用彻底傻眼来形容,但他还是没忘记迅速瞟了一旁的张起灵一眼。

      张起灵只是依然没什么表情地看著他手里各种口味各种型号的小袋袋,面瘫功力果然已经修炼到了最终奥义,平静得反倒让吴邪顿觉自身灵魂龌龊。

      「呃……这玩意如今也是稀缺物资,我看咱不如……」

      吴邪面部肌肉有些僵硬地笑笑,把那几袋安全套像是烫手山芋一样地扔进了背包里。

      「……不如帮黑眼镜他俩顺几个回去吧,就当积阴德。」

      有些出乎吴邪意料的是,他这话一出口,居然引得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队长大人眼中闪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诧异神色。

      没想过这闷油瓶子的面部肌肉还能达成这么鲜明的吃惊表情,这下倒轮到吴邪愣了半秒:

      「不是吧……」

      吴邪忽然像发现了天大的笑话一样张大嘴巴瞪大眼睛,差点乐得绕著队长转圈圈:

      「难道你没看出来?……他俩那破事简直昭然若揭啊!」

      某个自以为终于抓住了滴水不漏的刑侦大队长的笑柄的家伙脸上的得瑟越发肆无忌惮。

      其实张起灵诧异的只是,对于男人之间的这种事,吴邪所持的态度居然是毫无芥蒂地全盘接受。

      况且连全天下最迟钝的大木头都看出来了,身为那二位的同类人的张大队长怎么可能没看出来。

      吴邪自娱得还不够,又乐呵乐呵地添了一句:

      「警察叔叔你怎么这么迟钝啊……」

      某个兀自憋笑的二缺当然看不到,听到这话的某人面色瞬间阴沉了下来。

      见张起灵的脸色黑了下来,吴邪告诫自己不能调戏太过否则性命堪忧,于是见好就收,埋头又把几个恒温箱从里到外摸姑娘似的摸了个遍,几样需要的药剂基本凑齐了装进了包里。

      而张起灵一直只是冷着脸看着他忙里忙外,完全没有搭把手帮点忙的意思。

      按照吴邪的推理,大概是那声警察叔叔把他叫毛了。

      就在他们走出病理科的门准备回到楼下的车里时,开门后的场景把两人的步伐生生逼退。

      张起灵已经挡在了吴邪前面,一手举着枪一手把吴邪缓缓地推回了病理科内。

      吴邪忍不住攥紧了身边人的衣角。从病理科外的走廊里可以看到,原本紧锁的太平间的门——被打开了。

      两人都退回病理科门内后,张起灵无声而迅速地锁上了病理科的门。透过门上小小的一方窗户,可以看见太平间里的情景——

      原本死者们身上笼盖着的白布的头部均被掀开,裸露的尸体颈侧赫然一个新鲜的咬痕,已死许久的黑色脓血溅在尸床和周围的地面上。

      而在太平间深处,能看见一个伏在尸床上的黑影。

      黑色人影背后的黑色制服上,有一只血红的泛着诡谲笑意的狭眸狐狸脸。

      能感觉到身边人的肌肉瞬间绷紧了,吴邪下意识地瞟了张起灵的侧脸一眼。

      虽然张起灵并没有解释过之前忽然离开的原因,但吴邪潜意识里以为他已经把那个人解决掉了。没想到居然并没有。

      重新看向太平间内,吴邪忽然发现,那个男人黑色制服下露出的脖子和手背上泛出了红疮一样的血瘀,这是被病毒感染时间已不短的标志。

      这家伙早就被感染了。吴邪心底不祥的感觉又涌动起来。毕竟之前就是这个黑影让张起灵忽然失控了。

      被一个人丢在这种地方的记忆实在太过深刻,吴邪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受得了再来一次。况且这一次,是在离成功这么近的地方。吴邪有些惊讶地发现其实他并不想因为自己的安全而强逼张起灵留下来,这一次那种强烈的抵触心理更多的来自他不愿意张起灵一个人去与这个或许是敌人的人交锋。

      忽然有一只手搭上了吴邪的后脑,停留在毛茸茸的发尾向上轻轻地抚了抚。

      吴邪嗖地转过头去,看见张起灵正看着自己,目光很深。

      「不会了。」

      张起灵轻声说道。

      对面的人深深望过来的目光,让吴邪感觉到一种奇异的熟悉感。差点产生了两人还和之前一样正隔着车窗对视着的错觉。那时候有某种微妙的情绪,仿佛隔着一辆车的宽度弥漫了起来。而这种情绪现在又开始躁动。张起灵的眼神总是像他带着锐意与决然的子弹一样,精准地捕捉了吴邪的意识,两人的目光隔着自有分量的距离胶着着。

      更糟糕的是,吴邪觉得自己脖子以上的部分又开始变红了。

      这混蛋干嘛这么目不转睛地眼都不带眨一下的,被人这么一直盯着很尴尬的好不好!被摸着头的家伙在心中嘶吼,有种自己成了张起灵家养萨摩耶的错觉。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吴邪愈来愈精彩的脸色,张起灵只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便飞快移开视线,声音依然很轻:

      「我的事……以后告诉你。」

      张起灵的手又在吴邪手感很合胃口的后脑上揉了两下,便撤回到原本所在的枪托上。

      吴邪听了小愣一下,因为他完全没想到能从这个男人口里掏出这种类似承诺的话来——这难道是在保证以后他会告诉自己那个黑衣人的事?这种能闭嘴就绝不说话的人居然承诺了要自掀全部老底,到时候一定要深扒一层皮,一并连队长的病史婚史家族史全部八一八,然后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目光回到门窗外的走廊上太平间里,黑衣人在尸床间完成任务一样快速地转移着,掀开罩着死人的白布,在每具尸体的脖子上留下一圈咬痕迹。走廊外透进的昏光斜在黑衣人青白的脸上,他所背对着的窗外,阴霾的低天孕育着一场预告已久的雨。

      「他……每人都咬一口……只造成伤口,而不进食……」吴邪低声说道。

      既然这个黑衣人能打开原本紧锁的太平间,说明他还保留有一定程度的清醒意识,而这种在每个尸体上咬一口的行为,简直就像在刻意扩大感染者的数目。

      而黑衣人在这个原本并没有多少危险的副楼里制造大量感染者的原因,不管怎么看都会只有一个——

      他不想让他们安全地出去。

      吴邪想起潘子说他三叔的队伍在这里与SRT会和时遭遇了一支不明武装团队的介入,SRT的队长被带走了。这个黑衣人会不会从属那个不明组织,却和潘子一样因为某种原因没能及时出去而被困在了这里?

      等等,SRT的队长……?

      阿宁?

      『SRT的队长被他们拿走了。』

      吴邪想起这个当时被自己从潘子的话里忽略的细节,脑海中浮现出那个先前与他们在加油站偶遇的扛着巨大冲锋枪的暴露狂的身影。

      很好,再巧一点就可以去试试超级大□□了。

      就像是对这个想法作出的回应,就在黑衣人转身扑向另一张尸床时,吴邪忽然注意到了那张狭长的笑面狐狸脸下有两个小小的血色的英文字母。

      C-H。

      天空忽然炸开一声响雷,把吴邪关于要不要将潘子的话告诉张起灵的犹豫打断。

      在高空对流层蓄势已久的雨终于瓢泼般坠下,落在已被病毒埋葬多时的、不会再有人咒骂它的突然、也不会再有人欣喜它的及时的死城。

      冬天前的最后一场雷雨送给他们的礼物,就是躺在原本尸床上的一具具尸体们,忽然齐刷刷地在雷声的刺激下坐了起来。

      重获新生的尸体们仿佛还不太熟悉这具他们并未离开太久的身体,抽搐着从床上跌了下去,企图从地上爬起来。

      原来死了一段时间的尸体也能感染再生。吴邪决定把这一信息分享给某个目前正在城市另一端的生物工程院把粽子们虐成狗的生命科学家。

      一道闪电频闪而过,一瞬间照亮了整个走廊和太平间,刚复活的尸体在强光下发出了痛苦的嗥鸣。寄居于黑暗中的生物总会害怕光亮。

      但闪电的光亮如此短暂且弱小,来自天堂的光明一瞬间便消失了。

      尸体们重新从阴暗处爬起,向太平间外涌来。

      吴邪的手摸向了腰间的枪,而张起灵却已经抄起了病理科药剂台上的一瓶EDTA盐,朝自己的手背上砸了过去。

      (*EDTA盐:即乙二胺四乙酸盐,血液抗凝剂。)

      「……小哥!」

      玻璃渣炸了开来,张起灵的手瞬间鲜血淋漓。从中间整个碎裂开的玻璃药剂瓶被张起灵扔向一边,动脉血滴滴答答地从已经看不出原本皮肤的手背上流了下来。

      吴邪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把张起灵拽过来吼道:

      「你他妈嫌命长了是吧!这么多阻凝剂会死人的——」

      怒吼忽然终止,倒不是因为什么狗屁矫情的声音哽咽,而是未出口的话被脸上一种物理性的触感阻绝了。

      滃墨般阴云密布的窗下,神色依旧冷淡的男人忽然伸出淋满血的手,轻轻摸了摸满面怒容的人的脸颊。

      血液的滑腻触感,带着一个人内部深藏的温暖在吴邪尚有划痕的脸上拖曳下痕迹。

      「太多了。」张起灵低沉的声音响起。

      浸血的手指缓缓轻蹭吴邪睁得大大的眼尾,那双一直很亮的眼睛微微迸着红意,仿佛张起灵的指尖在他脸上蹭下的血也渗进了眼珠里。

      吴邪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张起灵是在说异变的尸体的数量太多了,不放血根本应付不来。

      而反应能力大幅减缓的原因,尽管本人可能未有察觉,但多半是因为那只今天已经快把豆腐吃到吐的咸猪手。

      藉以血液为载体,这是吴邪第一次如此接近这个表面永远冰冷的男人身体里的温度。明明身为医生比谁都清楚这只是恒温动物的37度而已,却让人觉得这是只属于眼前这个人的温度。

      仿佛那条在张起灵的身体里流淌着的水系决了堤,有什么吴邪所不了解的情愫,混在血液里冲了出来。

      「……就这一次。」吴邪不自觉地轻咬了咬下唇,就像他的咬字一样恶狠狠的,「下回就算来了一飞机场的粽子,也不许再放血了。我是医生,最见不得人作践自己。」

      又不是女人,每个月一次不要钱的,还没见过谁这样自残好像□□一样理所当然。吴邪暗暗腹诽。

      虽说吴邪也没指望自己这话能在这个一向一意孤行的偏执狂身上产生什么影响,但张起灵居然在最后用手蹭了两下吴邪的脸的同时,抬起微垂着的眼轻轻看了他一眼,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

      「听你的。」

      吴邪忍了好久才没让自己的下巴砸在地上,但是嘴角还是不自然地抽了两下。刚刚那一会儿工夫张大队长到底是年龄还是智商被减了个零,这么温良恭俭让的台词是闹哪样……

      门外,从太平间内扩散出来的异变尸体涌入走廊,渐渐朝吴邪他们所在的病理科逼近。

      吴邪忽然被张起灵按着肩膀矮下去一截,随即便有黏热的液体滴在了背上。吴邪意识到张起灵在往自己身上洒血,而被压着肩膀矮下身子的他只能看见张起灵的胸口。

      没等张起灵有完工的意思吴邪就一把推开了他。这人刚给他们的血清实验义务献过400CC的血,再失血就要成人干了。

      脖子上有一两滴漏进的温热液体,吴邪全身都被或多或少洒上了血。而吴邪面前那个刚刚居然会被自己轻而易举地推开的男人,尽管冷然的神色里依然看不出有什么异常,但嘴唇却已经微微发白。

      吴邪无声地叹了口气,觉得张起灵这幅面无表情的样子简直看着让人想揍他又想抱抱他。真是上辈子欠的,老子干嘛要因为这个又逞强又臭屁的臭老爷们心脏乱抽抽。

      「洒这么多够了,你的血稀释好几倍都有用的。」

      吴邪说着,看了一眼窗外幂幂的黑天,从腰间抽出手感熟悉的□□92F。

      他配合地闪到后方,注视着张起灵打开了病理科的门。

      -拾玖END-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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