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圆玉润》徐帝子

62、遇仙 全

　　尹泓自小在海边长大，看着潮汐冲刷着海面，细沙被抹得平整，如铜镜一般。
　　不管在沙上画了什么，写了什么，堆了什么，只要一个浪过来，再去，一切又都回了原样。

　　村里的老人说，这片海的深处有神仙，朝廷每年都派人往里去，但都无功而返。
　　尹泓有时候跟着大人赶海，一往深处去，不管摸了什么稀罕东西回来，总是会被臭骂一顿。

　　有一回，他进海的深处捡了颗拇指大的珍珠回家，一进门还没来得及献宝似的拿出手，就被母亲使柴火棍儿狠抽了一顿。
　　母亲红着眼跟他说，海的深处有会卷人的漩涡，只有得道之人能轻易穿梭毫发无伤，若是凡人被卷进去，就成了海神的祭品，尸骨无存。
　　尹泓蜷着身子哭着点头，那颗珍珠被他压在枕头下，再没机会拿出来。

　　日头下落之前，尹泓喜欢捧着腮往海的那头看。
　　海天相接处，常常是白茫茫的一片，眯着眼远眺也看不出个尽头。

　　一天，一阵大雨之后，海上跨着彩虹，不少新鲜的海鲜杂物被冲上了岸。
　　他拉着隔壁的二妮去捡海货，一抬眼，竟然看见海天相接之处，有几座绿山，苍翠环绕，就立在远处。

　　他拉着二妮道：“快看，我看见海上的仙山了！”
　　二妮头也不抬，道：“做啥子美梦，还不快多捡些蛤蜊回家熬汤，就算有神仙，跟你有什么关系，你绝对寻不着。”

　　他暗哼一声，懒得理二妮这样的乡野丫头，眼睛里就这一亩三分地。
　　但低头思量，她说的也没错，这茫茫大海上，就算有神仙，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家里困难，父亲天天打鱼，母亲也整日忙着晒海货，拿到集市去卖。
　　根本顾不上管尹泓。
　　家里有三个小子，大哥今年要娶媳妇，小弟要上学，他排老二，本就是个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位置。

　　尹泓还不到出海的年纪，整日就是帮母亲收拾海货，或者上山劈柴。
　　自那日见了仙山后，他便存了去寻的心思。

　　他挑了几棵长树，不粗但结实，每日先砍一棵，再去捡柴。
　　半月便攒出一叶小舟。

　　渔家的孩子，都会扎筏子，但是尹泓知道自己要去寻的是仙山，光扎筏子肯定是不够的。
　　他将柴刀磨利，把筏子上扎得像小舟一般，还竖起了桅杆，将筏子藏在海边的山脚下。
　　他又埋了些干粮，淡水，每天望着海面，等着仙山再露真容。

　　终于一夜，电闪雷鸣，大雨下了整整一夜，第二天巳时才停，父亲和一干渔夫都没下海。
　　尹泓到滩上一望，日头烈得似火，但仙山就立在不远处。

　　他拉着小船就往海上去，带着干粮和水，抄起桨，就开始往那里划。

　　原本仙山的影子就在眼前，但却像会动一般，自己往前，它也往前，就是到不了。
　　等他再一回头，海滩早成了一个圆点，自己孤零零的在海心飘荡。

　　一不做二不休，他奋力往仙山划，随着日头渐下，仙山连个影子都没了，自己真的没了退路。

　　脑子里想着母亲的话，他实在累得划不动了，喝了口水，吃了点干粮，困得躺下。

　　等他再睁开眼，风和日丽，但太阳却晒的厉害，尹泓渐渐觉得害怕，他无助的不知道往哪个方向去，一边自责，一边本能的滑动。
　　仙山早没了影子，家也不知所踪，他想活命，只能往前滑。

　　海上总是风云变幻的，早上还风和日丽，中午便会变了天色。
　　天空中电闪雷鸣，不一会就下起雨来，海上波浪翻滚，简易的小船根本稳不住，更何况尹泓毫无出海经验，任一个大浪过来，船便翻了。
　　再一个大浪，船成了碎片。

　　尹泓抱着个碎木，在海中飘荡，又累又饿，不知怎么办。
　　渴了，只能仰头喝几口雨水，饿了，便捞一条游过的鱼虾，随意吃了。
　　到了夜晚，便抱着木头睡去。

　　他不知飘了多久，突然，又看到了仙山，比之前见过的都要大，他原本已经孱弱，生路就在眼前，便奋力的往那游去。

　　终于到了浅滩，他浅浅能触到实地，心也渐渐踏实。
　　突然看到似乎对面有人站在岸上，带着光华。
　　他嗓子已经说不出话，无法求救，眼前一黑，堕入无边的黑暗中。

　　尹泓是在药香中醒来的，一睁眼就对上一双晶莹水润的眼睛。
　　不等他开口，就听见那人回头说：“师叔，他醒了！”

　　一个青年人过来，问：“醒了？饿不饿？”
　　尹泓说不出话，只能点点头。
　　“无仙。”那青年冲少年喊，“端过来吧。”

　　那少年托着一碗白粥，几样小菜过来，扶起他道：“我喂你吧。”
　　然后就这样一口一口，喂给他吃。

　　他动作轻柔，面目亲和，不光认真的喂他，还拿一块手绢轻轻擦拭帮他擦着嘴角。
　　尹泓胃里觉得舒服许多，心中也暖了起来。
　　自小到大，第一次有人这样喂他喝粥，他不知不觉，留下热泪。

　　那少年疑惑道：“你哭什么？”
　　尹泓道：“小神仙你待我真好。”
　　那少年噗嗤一笑，道：“我不是神仙。”
　　“那你是谁？”

　　“我叫无仙，柳无仙。你呢？”
　　“我叫尹泓。”他吸吸鼻子，“你的名字里都有仙字，还说不是神仙。”
　　无仙眉眼一弯，笑着低声道：“傻瓜。”

　　后来尹泓知道，这个地方是归墟，住在这里的人如隐居一般，不与外界联系，但都是高人。
　　第一次见到的青年是天灵山的主事，叫世越，专精医术。

　　有一个主事，叫世扬，住在甘星岛，据说武功高强，无仙总撺掇着自己去偷师学艺，每次都被他师兄无忧赶出来。

　　还有一个主事，叫世昌，住在流波川，神神叨叨就像村里的神婆一样。他是最不友好的人，第一眼见着尹泓，就对无仙说，这是你命里的劫数，还不把他送走，万万不可把他留在身边。
　　尹泓吓得往后躲，无仙便日后常常带他躲着这人走。

　　无仙的师父叫世明，住在无极峰，特别会打首饰。有一次，无仙领着他进了世明的制宝房，简直就跟进了皇宫一样，全是奇珍异宝，馋的他口水直流。
　　他娘要是瞧见，肯定得登时疯了，渔家人不富裕，全家沾金的，就是奶奶传下来的一枚金戒指，母亲也舍不得戴着做活，都层层包起来压在枕头下，若是自己能学会这门手艺，给母亲带回几个金首饰该多好。

　　一想到母亲，尹泓心里就酸酸的，虽说与母亲不亲厚，但自小也从未缺衣少食，将他养大，家人只怕都以为他已经死了吧。
　　尹泓想着，心里虽然伤心，但是这茫茫海上，辨不出南北东西，他根本不知道回去的路。心下茫然。

　　无仙告诉他，上千年间，飘上岸的活人，只有他一个。
　　他开了归墟的先例，换言之，这里的人也不知道要如何处置他。
　　尹泓的命太大了，归墟的周围全是漩涡与险滩，普通的大船根本进不来，又被布置了些八卦阵用以迷惑行船。
　　不止此，海水中有鲨群，若是只划小船或游水泅渡，根本抵挡不住鲨群的攻击。
　　就算侥幸靠岸，岛上还有五行八卦阵，即便上岸也摸不进村子。
　　归墟周围可谓是固若金汤，否则怎抵得住几代王朝的不断侵扰与刺探。

　　若不是看在他是个少年，形单影只，孤立无援，无仙也不会将他带回村子。

　　尹泓到归墟已经三天了，期间，养了两天的身子，第三天便跟着无仙在归墟中闲逛。
　　他真切的了解了，这里并没有神仙，不过是一个普通的部落罢了。

　　这里的人待人和善，生活富足，环境也不似渔村恶劣，海上哪怕在风云变幻，这里的天气都算平顺，是个土地肥沃，山青海秀的好地方。
　　归墟十年才派人出海一次，距离下一次出海，还有八年。
　　尹泓的突然到来，令四岛的主事们有些头疼，他们皆不愿与外界交往太多，但这渔民孩子可怜，靠他自己，想必是再没这大运能安全无虞的回去。

　　无仙领着尹泓看完无极峰，正撞见四位主事在厅中商讨，两人听见他们四人争执不下。
　　流波山岛主世昌掐指一算，道：“这孩子虽然不会酿成大祸，但留不得。”
　　天灵山岛主世越问：“为何？”
　　“这孩子虽说引不起什么大风波，但对无极峰想必有些影响，一段孽缘，早断早了。”
　　无极峰主世明问：“什么孽缘？”
　　世昌一脸高深莫测，道：“天机不可泄露。”
　　甘星岛主世扬道：“哪那么些劳什子的废话，这孩子我单独给送回去，岂不简单。”

　　世越道：“说得轻巧，你一个人算得清海上的冲出布阵的时机，知道怎么避过险滩与暗流？”
　　“你当我这甘星岛主是白当的？！”世扬不服。
　　“这些不算，你能保证这孩子出了归墟，能守住这里的秘密，不与他人妄谈？”
　　众人一阵沉默。

　　无仙正听的入神，没注意到身边人。

　　尹泓鼓足了气，飞似的跑进了殿，扑通一声跪下。
　　无仙惊的合不上嘴，四位岛主不约而同看着他。

　　“小的尹泓，跪求四位仙人把我留在岛上！我愿意在这里当牛做马服侍各位。”说完深深低下头。
　　无仙愣了一下，赶忙跟着进殿，跪下道：“弟子失职。”

　　世越拜拜手道：“倒是个机灵的小子，起来吧。”
　　尹泓像是攒了股倔劲，怎么也不起身。

　　无仙看了世明的眼色，将他搀起来。
　　世明问：“你愿意留下来？”
　　尹泓不迭地点头。
　　“为什么？”
　　“不敢欺瞒各位，我是渔民的儿子，家里贫苦，就是回去也没什么出路，既然我撞了大运，能上这仙岛，只盼能学些本事，不管回不回家，总归能有个讨饭的生计。”

　　世扬哼了一声，道：“还算老实。”
　　世昌倒是一直不说话，阴沉沉地看着他。

　　“你想学什么？”世明问。
　　“想跟着您学打首饰。”

　　他这话一落，就听见世扬哼了一声，道：“痴心妄想。”
　　尹泓缩着脑袋，不敢抬头。
　　世明道：“你可能不懂这儿的规矩，我们一人一生只收一个徒弟，我已经收了无仙，便不会再教其他人，你若真愿留下，就给无仙当个随侍如何？”

　　“世明。”世昌皱着眉头开口，“我的话你当耳旁风吗？”
　　世明看了他一眼，道：“既然是命，生断硬改也无济于事，不是吗？”

　　众人便不再多话，自此，尹泓便以无仙随侍的身份留在归墟。

　　他的出现，对岛上的人来说，实在新鲜。
　　归墟中人，对彼此都太熟悉，来了这么个小孩子，谁都不认识，像是看都不敢贸然搭话。
　　还好有无仙在，帮忙在一边介绍指引，不到半月，尹泓在无极峰上便如鱼得水。

　　仙居殿在无极峰顶，虽说山峰不高，也算与岛上联络不多，无仙不常回家，在峰上与世明学艺。
　　他与尹泓同吃同住，虽说尹泓是随侍，但无仙会偷偷教他些手艺，世明虽察觉，但并未喝止，只让无仙注意分寸，不要本末倒置。

　　＊＊＊

　　一晃八年。

　　尹泓站在岸边望着大海，一样的无边无际，就像而是看到的一样，海天相接之处，是白茫茫的一片。
　　看看不远的浅滩，海浪翻滚，这便是他当时上岸之处，到了今天，他在这岛上已呆了整整八年。

　　肩上一沉，是一件斗篷。
　　无仙站在他身侧，问：“想家了？”
　　尹泓长臂一伸，将人搂在怀里，道：“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无仙慌忙从他怀里退出来，道：“别这样。”

　　尹泓眉头一皱，他如今身高已经把尺有余，八年的光阴，将他脸上的稚气褪去不少，整个人剑眉星目，气宇轩昂，再看不到当初那个渔家孩子畏畏缩缩的塌着肩膀，唯一不变的是，他眼睛里仍然带着的执着。

　　“你不是要去天影家提亲了？”无仙长长的睫毛覆下来，十分动人。
　　他面目平凡，不似尹泓俊挺，最多称得上是清秀，但在尹泓眼中依旧美好。
　　“你明明知道，我这辈子心里只有你一个，我对天影并无心思，还不是师父的命令。”
　　“你若是不愿意，师父还能逼你不成。”
　　尹泓长叹一声，道：“无仙，我来归墟八年了，但终究还是个外人，那是师父的女儿，我怎么开口说不。”
　　无仙抬头，冷冷的看了他一眼，转身便走。

　　尹泓跟在身后想追他，一错眼看见无忧无恨两人正划船过来，便收了步，紧紧身上的斗篷迎过去替他们系缆绳。

　　无忧一踮脚，转眼就到了他身后，无恨稳稳的下船，对无忧道：“显摆什么。”
　　无忧不理他，问尹泓：“听说你小子要娶媳妇了？”
　　尹泓回过身来，点点头，道：“多谢公子记挂。”

　　“天影那丫头不错，我原以为师叔会把她许给无仙，没想到便宜了你小子，娶了无极峰的少小姐。”
　　尹泓一笑，道：“撞了大运了。”

　　三人说说笑笑往山上走，尹泓见他们去见师父，默默退下去找无仙。

　　一过转角，正遇上天影，她似小鸽子一般投入他怀里，带着女人特有的馥郁香气，道：“我好想你。”
　　他回手搂住她肩膀，低声在她耳边道：“晚上等我。”
　　她羞涩的点点头，红着脸从他怀里出来。

　　尹泓继续往后院走，去找无仙。
　　果不其然，他就在制宝房。
　　那人正低头磨光，入神的很，尹泓进门都没发觉。

　　尹泓轻轻走到他身侧，坐在旁边看他。
　　那人穿一件月白色衫子，正在磨一只戒指。
　　他用心至深，自己坐到他身边都没发现。
　　无仙睫毛低垂，随着眨眼微颤，露出星星点点的温柔。
　　嘴唇微抿，正是他专注时惯有的小动作。

　　尹泓看着他，心中微痛。
　　他几次想说出口，但又咽回去。

　　他习惯性的从领口摸出自己常戴的珍珠坠子，还是小时候打算送给母亲的那颗，出海的时候顺手拿着，没被海水冲走，一直陪他到现在。
　　那珍珠温润，那手指摩挲着，滑腻感留于掌中，就像那人的脸一般。

　　出神之中，无仙抬头，看见尹泓正直勾勾地看着自己，问：“怎么了？”
　　不料那人疯了似的冲过来，捧住他就吻。
　　无仙一愣，猛的回过神，正是在制宝房，并不是两人的卧房。

　　他使劲推开他，道：“你干什么！？”
　　尹泓撒娇似的又要过来，道：“你还在生我的气？”
　　无仙低声道：“这是制宝房，别胡闹。”
　　“那我们回房？”尹泓挑眉，说完就过来拉他。
　　无仙软绵绵的甩了几下，没甩脱，便跟着他走了。

　　两人收拾了衣冠，出门吃晚饭，正遇见厨娘来催。
　　当了饭厅才知道，今日其他三岛岛主都过来了。

　　无仙落座，尹泓在一旁侍候，听着他们商讨今年出海的事宜。
　　当晚回房，无仙躺在尹泓怀里，突然道：“不如我们出海吧？一起出了归墟，去你家看看？”
　　尹泓直起身子，问：“真的？”
　　无仙点点头。

　　尹泓埋进他的锁骨，好一会儿，问：“你愿为我舍了归墟的一切？”
　　过了好一会儿，他听见头上传来一声：“嗯。”

　　夜深了，繁星点点。闹腾了半天，柳无仙也累了，睡得正熟。
　　尹泓蹑手蹑脚的下床，披衣出门，小心翼翼往内院去。

　　到一个门前，房门虚掩着，他轻轻一推，便进去。
　　摸着黑上床，软香温玉抱在怀。

　　第二天，无仙照例在尹泓怀里醒来，那人温柔的问：“你醒了？”
　　无仙点点头，没怎么磨蹭，两人穿好衣服就往制宝房去。

　　他带着尹泓向世明提了想随船出海，去参加万国集会的请求。
　　世明点点头，提出，要尹泓与天影先订婚再走。

　　尹泓当即应了。
　　无限不可置信的看着他，尹泓解释，道：“反正我们也不会再回来，不答应，他怎会放我们走。”

　　就这样，半个月后，两人随着船出海，往归墟外的世界去。

　　他们先离了大队伍，去了尹泓出生的渔村。
　　尹泓的母亲见着他，痛哭流涕，明明才到花甲，但人已经苍老的不成样子，见着他先是一阵捶打，后又抱着哭。
　　看得无仙鼻头酸酸的，他父母死的早，从小跟着师父，为自己将要做出的事情懊悔。

　　两人没有多留，当晚便离了家，往万国集会处赶。

　　到达第二天，浩浩荡荡的集会便已开始。
　　无仙让尹泓支了个摊子，卖些他的作品，没想到居然大受欢迎。
　　虽说无仙开始只是教了些皮毛，但是尹泓好学，到最后，他也不藏着掖着，都一股脑的教给他。

　　尹泓在万国集会上崭露头角，平生收到了最大程度的尊敬。
　　他突然不想再回归墟了，原来那个让他籍籍无名，浑浑噩噩的尘世，竟然如此精彩。

　　两人编了借口，脱了大部队，往京城去，大隐隐于市，在京城机会多，总能糊口。
　　就在要安顿下来的时候，无仙收到了世昌之徒，无争的一封信。
　　信上只有一句话：天影怀孕了。

　　＊＊＊

　　那个早上，无仙像往常一样醒来，枕边一片冰凉。
　　刚刚收拾好衣衫，小徒弟云羡便兔子一样慌慌张张跑进来道：“师父师父，你快跟我来。”
　　气也不喘的把他拉到院子里，只一眼，他便如五雷轰顶一般，呆立在那处，动也不动。

　　尹泓衣衫破烂，身边跟着个粉雕玉砌小孩，眼神直直的看着他。
　　他还是爱穿月白的长衫。
　　他也有了白发。
　　十年，整整又十年。

　　无仙一语不发，带着他回屋。
　　尹泓跟着他进去，把门带上。
　　那小孩进也不是，站也不是，只得去追徐云羡。

　　无仙看了他一眼，道：“你来干什么？”
　　那人还是直勾勾盯着他，不说话。

　　两人对面无言好一会儿，门被踹开。
　　一个女子进了屋，看了尹泓一眼，道：“果真是你。”
　　尹泓低低叫了一声：“天影。”

　　天影眼中含着泪，面上已是怒极。
　　正要冲过来，无仙道：“这里有我，你先出去看看孩子。”
　　天影顿住脚，狠狠瞪了尹泓一眼，出了门。

　　“那个小男孩是……”
　　“不是你的。”不等他说完，无仙接过话，“你的儿子现在在流波川学艺。”
　　那男人低着头，像极了他当年刚来归墟时的模样。
　　“听说你当了大官，是皇上眼前的红人，怎么这样狼狈的回来，不是说好……”他喉头微哽，“说好，永不再见的吗？”

　　“这孩子是皇家子嗣，他母亲一脉全被人害死了，只剩了他一个，我们也是被杀手逼到了海上，赌上性命才赶过来的。”
　　无仙冷哼一声：“你以为归墟还想十八年前一样，什么人都会留吗？”
　　尹泓闷着头，不敢看他，半天才说了一句：“对不起。”

　　无仙懒得与他多话，找人给他安排了个房间，让他和孩子休息。

　　第二天，无仙照例去制宝房看徐云羡练习，一出门，看见尹泓守在门口。
　　无仙头也不回的往外走，尹泓紧紧跟着。
　　无仙猛的回头，道：“你还想怎样？”
　　尹泓收拾过了，浑身干干净净，脸上虽有岁月的痕迹，仍掩不住他的英俊。

　　无仙不再看他，道：“那孩子我会看着办，你若是相见你儿子，就去找天影。”
　　那人明显身形一晃，道：“我说什么你都不会相信了，不然当年你也不会那样决绝的走。”
　　无仙冷笑一声，道：“你明白就好。”
　　“我心里这些年只有你一个人。”那人无力的呢喃，渐渐提高音量，“年轻的时候不懂事，只想着追名逐利，以为一个男人，只有被人瞧得起才有用，现在想想，全错了。”

　　无仙没有接话。
　　“我知道自己没机会了，也不奢求你原谅我，我只想你知道，这些年，我心里只有你一个。”尹泓道：“什么儿子，女儿，我都不会去看的。”

　　无仙面上无不动，道：“你还是这么自私，天影真是傻，等了你这些年。”
　　自己还不是也傻，就算当年的感情再不堪，却不曾忘记，也跟着痴痴的等。
　　无仙转过身，不再看他。
　　背上一热，久违的拥抱，他怀念的，怨恨的，难忘的，刻骨的拥抱。

　　“你为什么娶天影？”背后那人在他耳边呢喃，“你为我瞒了归墟的人十年，却还跟她分房睡，你在等我对不对，你还爱我对不对。”
　　说到最后，他哽咽了。

　　无仙挣脱了尹泓的怀抱，头也不回的走了。

　　当夜，无仙失眠了，脑子里都是尹泓抱着他的热度，在他耳边的话。
　　他恨自己不争气，被这几句话就轻易打动了。

　　门吱呀一声开了，他不看都知道是谁。
　　那人惯常的厚脸皮，径直爬上来。

　　但是这个热度他推不开也不想推开。
　　他等了太久了。

　　再一睁眼，天光大亮，身子酸痛，身边却不见人。
　　无仙穿好衣服下床，心中却有说不出的滋味。

　　忽看见桌上压着张纸，纸上是尹泓不离身的那颗珍珠。
　　串珍珠的线一看年头便久了，珍珠倒一直温润油亮。

　　无仙展开纸，看了纸上的字，展颜一笑，将珍珠挂在脖子上。

　　海水冲刷，沙面平整，浪一遍一遍冲上岸，再一次一次退回去，不知疲倦。
　　遥望海面，爱恨嗔痴，半生过往一幕幕浮现。

　　无仙站在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海滩边，看着水天相接相接处，波光粼粼，目及之处，一片茫茫。
　　看了好一会儿，轻轻吐出几个字：与君两相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