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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折枝 ...

  •   章21
      先前随行出征的时候,赤司的伤都是黑子在照顾,半年的军旅生涯,他们之间已经形成了些许默契。比如现在,赤司一撩圌起衣袖,黑子就知道他的肩伤又犯了。再如何武技出众,在战场上也难免会受伤。这些旧伤平时没什么,但凡到了阴冷天,便会隐隐作痛。

      黑子跪在榻上,赤司枕着他的膝盖,由他施针。这时,急促的敲门声传来,原来是边境城池的飞鸽传书,急需处理。他从侍从手里接过信,一目十行地看完了,手指微曲,有一下没一下地叩击地面,异色的眸光变得深邃,陷入了沉思。

      黑子施针完毕,见他还在长考,毫无松动迹象。
      遇到了很棘手的难题吗?他张口欲问,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他对政圌治军事一窍不通,问了也帮不上什么忙,反而会中断赤司的思路,无形中给他添麻烦。

      想到这,他端正了一下跪圌姿,好让赤司枕得更舒服些。为了不影响他思考,黑子一动不动,就这样静静地跪着。半个时辰过去,一个时辰过去……双圌腿从酸到疼,从疼到麻,从麻到僵,到后来,几乎没了知觉。饶是如此,他也没有动弹一下。

      赤司终于想好了最优方案,一骨碌爬起来,走到桌边,提笔蘸墨书写,一气呵成。完圌事后方才想起,自己一直枕在黑子膝盖上,都没挪过位置,“哲也,抱歉。”
      无人应答。

      黑子实在太困太累,已经睡着了。睡梦中犹记不能乱动,依旧保持那个端正的跪圌姿。
      见此情景,赤司脸上浮现出一抹暖色,“乖孩子。”口吻是他自己都没觉察到的轻柔。

      一觉睡醒,已是天明。

      黑子发现自己竟在赤司房间睡了一晚,脸色一白。本来谣言就满天飞了,再闹这么一出,岂不更坐实了真圌实性?慌忙爬起来穿衣束发,结果太心急,一不小心给弄断了发带。

      真是越慌越乱。
      他用手草草扒了一下头发,勉强把鸡窝般的发型弄平整了,轻手轻脚往门外走。手刚触上圌门扉,身后传来一道声音,“站住。”声音不大,却有种不容置喙的力量。

      赤司起身,披了件黑底绣金的外衣,刚睡醒还未束发,长发随意地披着,即使是如此闲散的衣着装扮,依旧掩不住居高临下的气场,“你该不会打算就这么出门吧?”

      黑子僵了僵,想说“是”,却又开不了口。这个年代不比几百年后的现代,束发、披发、烫发、染发都可以出门,彼时,不扎头发就出门,是极不礼貌的。

      窗外的梅花开得正艳,有一株腊梅开得格外好,树枝都长到房间来了。
      赤司走过去,折了一枝下来,插到黑子发间,轻轻一挽,束成一个发髻。雪白的花瓣映着冰蓝的发圌丝,格外清雅秀丽。赤司看得微微出神,但他很快回过神来,泰然自若道,“好了。”

      黑子礼貌地道过谢,回去的路上,好巧不巧,在走廊遇到了菊池和他的几个朋友。
      真是应了那句老话,冤家路窄。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黑子低下头,打算发挥低存在感的优势快点离开。和那群人擦肩而过的时候,不知谁故意伸脚绊了他一下——他一下子重心不稳,摔倒在地,脸颊在粗糙的地板上擦过,火圌辣辣地疼。

      “上次在赤司大人房里睡了一夜,从见习生转正了,这次是不是该提前恭喜你当上医师长?”
      “哎哟,别这么说,‘暖床’也是一种体力劳动,说起来,也算人家的劳动所得嘛!”
      几人哄笑起来。

      黑子支撑着爬起来,那一摔崴到了脚,有些肿。在一众奚落下,他沉默地撕下一小截衣裳,给自己做了简易包扎。脚踝很痛,每走一步都仿佛是踩在刀尖上,他生生给忍了下去,挺圌直腰杆往前走。

      昨天,他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当着好友荻原的面,声称“那天晚上,征十郎大人喝醉了,是我主动的”。

      ——既然选择了扛下所有污圌言圌秽圌语,自己选的路,跪着也要走完。

      ※

      菊池近来心情很好。
      清水那个碍事的老家伙死后,身为副医师长,他已然成为实际掌圌权人。唯一对他位置有点威胁的,就是清水的关门入室弟圌子黑子哲也。不过在他一环扣一环的周密布局下,黑子已经名声尽毁,再也构不成威胁。

      今天,他闲来无事,无意中走到后院,看到那间小柴房,想起黑子就住在这儿,愉快地咧嘴笑了,露圌出明晃晃的大门牙。要不要到柴房里“看望”他一下呢?
      这世上,没有比看到仇人混得潦倒,更愉快的事了。

      在他刻意的推波助澜下,整个城主府的下人都知道了黑子的事,就连扫地的大叔,做饭的厨娘都看不起他。几个厨娘还扬言“如果是黑子哲也来吃饭,就拿洗碗水给他做汤”,想来,他的日子应该很不好过。

      哎呀呀,还真是可怜呢。菊池在心里偷笑着,走到柴房门口,刚要敲门——旁边冲出一道黑影,一把将他撞倒在地,菊池只觉胸口沉甸甸的,五圌脏圌六圌腑都险些给压出来!
      “汪——汪汪——”始作俑者是一只狗,脊背黑,胸前白,水蓝的眼睛,个头不大,冲着他狂吠的样子却十足凶狠。

      什、什么情况?!
      菊池想推开那只狗,不想刚一动弹,狗就开始龇牙,准备咬人,吓得他又不敢动了。正纠结间,黑子温润的声音传来,“二号,住手。”

      原本凶神恶煞的狗一听,立马从恶圌鬼模式切换为萌物模式,屁颠屁颠地跑过去。
      黑子面露微笑,蹲下来将狗狗抱在怀里,玩闹了一阵,才抬起头来,“久疏问候,菊池大人,您有事找我?”
      “是的,啊,不,我只是来看看……”菊池含混地说,表情难掩惊讶。
      按照他的剧本,黑子应该憔悴不堪,形容枯槁,最好还时不时地咯血一下。

      然而眼前的人却大大出乎预料,不仅没有病容,白圌皙的面庞还圆圌润了些,长发高高挽起,唇红齿白,气色很好。菊池不确定地问,“黑子君,近来还好吧?”
      “谢大人挂念,我很好。”黑子打开柴房的门,“请进。”

      当初,这间柴房,是菊池专门挑的,挑选原则可用“三个最”来形容:最脏、最破、最暗。
      整个屋子遍布灰尘,天花板有好多大洞,漏水得一塌糊涂,老鼠遍地走,根本不能住人。

      可现在,破旧的柴房却摇身一变,成了温馨宜人的小屋子——黑子将屋顶墙壁的破洞都修补好后,还大胆改建了一番,在朝南方向弄了一扇大大的落地窗,屋里一下子亮堂许多。墙角放了许多花草盆景,散发出淡淡的芬芳。随着他们进门,玻璃风铃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菊池揉圌揉眼,再揉圌揉眼,确定没有眼花,才道,“这间屋子比之前好些了。”
      “嗯,我很喜欢这里,清静自在,晚上读书到深夜也没问题。屋后有一大片没人用的田地,我种了些菜和花卉,啊,还种了几株茶树,等收获了给您尝尝。”他说。菊池往窗外看,果然看到屋后的田地种得满满当当,有不少当季的蔬菜瓜果,还有好多树苗,郁郁葱葱的。

      他的脸一阵青一阵白,几乎要气得吐血,良久,才吃力地憋出几个字,“你喜欢就好。”
      出来后,他恨恨地跺了跺脚。故意弄个破柴房给他住,是想看他破败潦倒的,谁知道他居然过得有滋有味!

      走了几圈,总觉得心中憋了一股子气,梗得胸闷。
      他是赢家,不是吗?清水死了,黑子被他弄得身败名裂,怎么看,医师长的位置都是他的!

      可是为什么……他心里却如此不痛快呢?

      送走菊池,黑子摊开一本清水老圌师留下的医书,专心翻看。怀里的狗狗亲圌热地舔圌他的手。
      小狗是在他遭遇流言的第二天出现的,原主人抛弃了它,扔在街角。小家伙饿得嗷嗷直叫,可怜巴巴的。他看得心疼,就捡了回来,因着它眼睛也是水蓝色,便起名“二号”。

      过街老鼠般到处遭人白眼的日子并不好过,二号给了他不少安慰。

      他去食堂吃饭,不但被少给饭菜,汤还被人拿洗碗水替换过。受了几回罪后,他干脆不去食堂了,在柴房边搭了个简易厨房,自己做饭。
      他去洗衣处,衣裳越洗越脏,甚至有一次被人用针线绣了个七歪八扭的“下作”二字,他索性不去了,所有衣服都打水回来自己浆洗。
      ……
      一桩桩一件件,刚开始很难受,后来见多了,也淡定了。

      就好比同一块皮肤,反反复复地受伤、流圌血、再受伤、再流圌血,重复几百上千次,便会结成厚厚的痂,日渐坚圌硬,最后,变得无圌坚圌不圌摧。

      ※

      菊池许久都气难平,糟糕的心情一直持续到三月二十一的春分日。
      近来战事百战百胜,敌人被打怕了,龟缩在自家地盘,再不敢出来滋事。赤司心情颇好,扬手一挥,将这一天定为假日,沐休一天。

      不管什么年代,人们都喜欢过节,难得的沐休,府邸内举办了一场小小的祭典。大伙儿置办了好酒好菜,为增添节日气氛,还弄了些鞭炮礼花。

      看到鞭炮炸出的火光,菊池的心思活泛起来。

      他走到负责礼花的侍者身边,问,“这些礼花会点着屋子吗?”
      “当然会,特别是老旧的屋子,纯木质结构的,极容易烧,着了火很危险的,请务必不要在屋子附近放。”那人好心提点。

      菊池笑着道过谢,眯眼打量那堆东西,计上心来。
      等到饭局结束,酒过三巡,人们或多或少喝了酒,都不甚清圌醒,他知道,机会来了。

      他偷拿了些礼花,戴了个狸猫面具,诱哄几个小孩到柴房附近,塞给他们几个小型的礼花放着玩儿,趁他们注意力都在火光上,自己偷偷摸圌摸走到柴房边,掏出火柴,点燃引子。

      火光一明一灭,映出他狰狞的表情。

      只听嗖的一声,火珠直冲云霄,在空中炸开,星空中绽放出一朵朵明丽的火花。
      小孩子不懂事,都欢呼着围拢来,兴高采烈地看——直到一旁的柴房燃起了大火,火光冲天,他们才隐约觉得不对,露圌出害怕的表情。

      陆续有人朝这边走来,菊池“适时”出现,凶狠地对他们吼道,“你们几个,乱玩烟花,现在把人家屋子弄着火了,可能还会死人,你们说怎么办?”

      一句话,将所有过错推给了顽童们,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孩子们本就有些怕了,被他一吼,更是吓得六神无主,几个胆小的当即哭了出来。

      屋外,哭声喊声交杂,一片混乱,屋里,同样混乱一片。

      黑子昨晚看书到深夜,有些着凉,今天身圌体不适,早早睡下了。待他被屋里诡异的高温弄得惊醒,火势已经蔓延,四面墙壁全都烧了起来,封死了出路。

      “嗷呜!”二号的尾巴被火舌舔圌到,烫得哀嚎一声。
      黑子深吸一口气,强圌迫自己冷静。回想起屠村的悲恸,战争的洗礼,眼前不过是一起小火灾,算得上什么呢?

      五圌行之中,水能克火。他走到水缸边,缸里都是他拿来日常生活的饮用水,仅余下三分之一。这么点水扑在火上,半点用处都没有。

      二号歪了歪脑袋,将烫伤的尾巴伸进水里,感受那凉丝丝的触感,舒服地呜咽了一声。
      它的动作提醒了黑子,他眼睛一亮,迅速找出一条床单,往水缸里放,等浸圌湿圌透了,往身上一裹,包得严严实实——浸了水的床单无异于一个隔热层,可以将炽圌热的火舌给隔绝在外。

      混乱之中,他匆忙拿了几件重要的东西,往怀里一揣,就往外冲,眼看就要跑到门口了,只听轰地一声,房梁承重的关节被烧毁,陡然砸了下来,幸而他反应快,千钧一发之时闪开了些,没伤到头,可还是结结实实挨了一记撞击,整条左腿登时没了知觉!

      “汪汪!汪!”二号见状,在他怀里担忧地叫唤。
      黑子吃力地支起身圌子,安抚地拍拍它,笑道,“别担心,我不会死在这里。”

      这世间固然很残酷,可只要有他深爱的男人在,他就舍不得死。
      不论多艰难,他都想留在他身边。

      匆忙之间,他没功夫去诊断自己的左腿,站不起来,索性趴在地上,用手抠着地面,一点一点地,往外爬。

      ※

      赤司注意到冲天的火光,即刻离开宴会场,匆匆赶来。
      他很少管城主府的内务,但这回,他直觉不对劲,好像有什么糟糕的事正在发生。

      路上,他询问身旁的内务总管,“何处失火?”
      “已经确定了,着火的是一处柴房。”
      他稍稍安心了些,“柴房的话,应该没人员伤亡吧。”

      总管脸色有些难看,支支吾吾的,赤司一惊,异色的眸眯起,“难道里面有人?”
      “……禀大人,有人住在里面。”总管硬着头皮回答。
      “不是说柴房吗?为什么会有人住那种地方?”赤司厉声道。说话间,已经到了失火处,他冷冷扫了总管一眼,不再追问。

      这件事,他会彻查到底,现在当务之急是救人。

      这时,前方负责灭火的人忽然叫起来。
      “有人爬出来了!”
      “他的腿好像伤到了。”
      “他昏过去了,快来帮把手!”
      几人七手八脚地将人抬出来,众人自动让出一条路,与此同时,赤司也看清了昏迷的人,异色的眸子蓦地睁大了。

      怎么会是他?!
      赤司有瞬间的错愕,不是让他从见习生转正了吗?为什么住在这里?而且就在前天,还问过他,有没有什么想要的赏赐,当时,哲也只是笑着说自己过得很好。

      短暂的惊异后,紧随其后的,是深深的怒意。
      他整日忙着在外打拼,做梦都想不到在自家地盘上,他的人居然会出事。

      几人抬着黑子往外走,一边抬一边问,“对了,这人要搬去哪儿?”
      只听一道冰冷的声音传来,“搬去我那儿。”
      众人这才注意到一旁的城主大人,见他面色不善,赶紧行礼,“赤、赤司大人!”

      火光给他的面容镀上了一层暖色,饶是如此,众人依旧觉得浑身一寒。
      城主大人的眼神,好像要把人生吞活剥了一样。

      把黑子安置好后,赤司吩咐传召医师,自己坐到床边,解圌开他裹在身上的床单还有衣服。

      几样东西滚落出来,分别是一打存根票据,一块玉佩,还有一根枯枝。
      存根票据可以理解,玉佩也可以理解,唯独那根枯枝,他不太明白黑子为什么要揣在怀里,连失火逃命都不忘带上。

      这树枝有什么特别之处吗?赤司拿过来,翻看了一下,只是一截再普通不过的干枝罢了。
      不过,越看,越觉得眼熟。

      梅花枝,梅花枝……脑海里倏地闪过一个画面:他折下一截梅花枝,给黑子挽头发。
      这个,难道是那时候的?

      他也就那么随手一折,转眼就忙军务给忘掉了,不想哲也却在花落叶枯后,还舍不得扔,珍而重之地当宝贝。

      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给掐住了,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捧着那截干枯的梅花枝,只觉得沉甸甸的——仿佛那不是一根枯枝,而是一颗心。

      这时,扣扣的敲门声响起,包括菊池在内的几个医师出现在门口,“拜见赤司大人。”
      赤司将蓝发的人紧紧抱在怀里,手指怜爱地抚圌摸圌他的脸颊。转向菊池等人的时候,眼神冷得能把人的血液冻结。

      “治好他。”赤司哑声道,“如果,我的哲也有个三长两短,我让你们所有人给他陪圌葬。”

      TBC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折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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