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钗头凤》家养野猫

1、知君用心如日月

　　上海的秋天一向阴冷潮湿，多的黄霉天气。明明见那太阳露了脸，穿着薄毛尼大衣走出去，还是觉得彻骨的冷。更兼风一吹，整个骨头架都变得酥酥麻麻。沪北十里洋场盘恒在黄浦江上，似一条巨大彩带，流光异彩，入眼处金奢玉华，醉人眼眸。自洋枪大炮打开了中国的海禁，上海从孤冢荒郊，一跃成繁华集散销金地，香迷十里，丽斗六都，成了各方豪强地痞竞相追逐之地。

　　郦声袅袅，余音绕绕，顺着那婉转迤俪的调子一路寻去，正是沪北最负盛名的梨园班子庆喜班开锣公演处。台上演的是《游龙戏凤》，正德皇的扮相着实风流倜傥，唱腔气韵悠长，把个轻嘴薄舌的浪荡皇帝演得器量不凡，引得台下叫好声直冲霄汉。在这盛况喧嚣中，一个身着黑色西服的青年男子被堂口的经理随从簇拥着，慢慢上了咯吱作响的木楼梯，朝二楼的包厢走去。他不过二十出头，眉眼轮廓倒像是丹青国手一笔一笔细细描摩上去，眼瞳黑白分明，澄澈清透，剑眉斜劈，透着一股爽利的清俊冷毅。虽不见得有明星挂历上的照片俊美，却胜在一份风流的神韵气质。走在人堆里，头一眼便找着他。甫一坐定，观众里又爆发出一阵叫好。“徐爷，今儿台上的李凤姐可是我们这儿的名角，万凤万老板。说起她的嗓子，除了北派的菊玉芬，整个江南可就数她了。另外那位扮正德帝的也是班里的老旦台柱，兰苑生。”许经理半弓着腰凑上去给徐丰邺点烟。

　　“到是把好嗓子。”徐丰邺的右手轻轻叩击桌面打着拍子，目不转睛盯着台上那抹飒爽英姿。鼓点声声，台上的李凤姐转着花帕子耍了一回，翻身又是一个精彩亮相。“好！”无数的银元、手帕、花簪子潮水般地涌到台上，徐丰邺抬手，缓缓吐出一个字：“赏”。

　　后台化妆间，两个小厮抬着一人高的花篮站在万凤面前，眉飞色舞地形容着先前的盛况。“谁送的？”万凤拿眼瞟了瞟面前精致的妆奁，里面躺着一只纯金打造的钗头凤，用料十足，做工栩栩如生，金凤下方用红宝石缀成的梅花瓣片片分明，戴在头上活灵活现。细看之下，竟是出自前朝宫廷大师李卿言之手的御品。“这个是徐老板专门使人打赏给您的，徐老板那可是上海滩首屈一指的人物。拜码头出身的混混，又跑单帮跟洋人做生意。脸软心硬，出了名的狠角色。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十里洋场倒有一半地皮都是他的。黑白两道哪个不得给三分情面。听说新近冒尖的赤帮，短短两个月吞并了其他三个帮，这里头便是他的本事了。对了，徐爷说他后日有个家宴，都是官场上的都军长官，请您务必登门献唱。”

　　妆奁被“啪”地一声合上。“可打赏了苑生？若没有，帮我退回去。这么贵重的礼物，我们这些下九流的戏子生受不起。另外，代我转告徐爷，没有拜帖，万凤绝不登门献唱。”她冷着脸，摘下头面一件一件赌气似的扔进匣子。欢喜赶紧劝道，“万大家，这些可都是我们得罪不起的人物，若是出了事……”

　　“出了事有我兜着，你怕什么。对了，苑生呢？”

　　“兰大家说今儿有事，下了妆就赶着家去了。”欢喜道。

　　万凤一阵黯然，指着手边的桃酥饼，“把聚贤楼的点心装一盒送过去给苑生，他最爱这个。”欢喜抱着妆奁退出去。待到屋外，回首遥望过去，万凤人影依稀，正偎着那汉白玉的栏杆独自凭栏。欢喜微微叹气，这个万大家，也不知中了什么邪，大把的少爷老板追捧，偏生一个都看不上眼，巴巴地把人得罪光了，上赶着倒贴同是戏子的兰苑生！真是冤孽。

　　徐丰邺收到退回的妆奁颇感意外，万凤不是他捧的第一个戏子，这个行当里多的是殷勤狗腿之流，见人都像折断了腰，惯会撒嗲卖痴迎高踩低。如万凤这般风骨傲然不可一世的，倒是独一份。徐丰邺站在阳台上，修长的手指掀开烟盒，从里面挑出一枝烟，慢慢地划燃了火柴，幽兰色的火舌舔上金黄的烟叶，一股浓香瞬间升腾。他吐了个烟圈，鹰隼般的眼睛微微眯起。

　　此后，徐丰邺得了空便朝戏园子跑，花大价钱包庆喜班场子，专捧万凤。一时间万凤身价百倍，比之先前又更添了把火。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万凤即将一跃而起成为上海滩梨园第一人时，光明日报突然刊登了一则婚姻启事：庆喜班万凤，自今日起婚配兰苑生，以两姓之约，缔一世良缘。沪北名角万凤急流勇退，甘愿做兰苑生的兼祧平妻，与他生了三子二女的太太平起平坐，共侍一夫。这个消息仿佛长了脚，一夜之间传遍了上海的大街小巷。待到出嫁那日，万凤卸了珠玉钗环，盘了发髻，一袭大红色对褂洒金外衫，三拜九叩跪了列祖列宗，一顶软轿便抬进了兰府内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