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与茶餐厅》花娜

1、店里来了位难缠的客人

　　这家广场后街的茶餐厅已经开了五年，仅二十平方的长条形狭小空间靠着种类繁多的服务吸引着不少客人。
　　今天是下着雪的圣诞节前夜，店内开了暖气让人有些倦怠，但由于环绕着震耳欲聋的卡拉OK声还不至于睡着——是位男客人正对着电视屏幕唱得起劲，顺带一提，点唱只需十元一首。
　　茶餐厅老板钟平绪小心翼翼地把客人的牛肉咖喱饭端上吧台，咖喱的香味让他也饿了，但是现在正忙，不是吃夜宵的时机。

　　推拉门响了，又有客人进来，钟平绪以微笑打招呼，可没想到来的居然又是那个人。
　　“那个人”是位不知满二十岁与否的男性客人，一米六多的身高绝对不算高，没有肉的身板指关节看得清清楚楚。
　　他从一星期前每晚都准点来，往吧台一坐点一杯咖啡就再也不说话，一坐就是四五个小时，像公司门口展示用的石雕一样。
　　不说话的客人很多，如果只是这样也不会注意到他，只是钟平绪能感受到“那个人”传来的异样视线，像灯塔细长的光一样追随着自己，这绝对不是错觉。
　　“那个人”坐在点了牛肉咖喱的客人身边，跟往常一样要了一杯咖啡。
　　钟平绪叫来店内唯一一个前台员工，让她招呼“那个人”，虽然自己也可以煮咖啡，但面对“那个人”莫名觉得恐怖。

　　一曲卡拉OK结束，店内一下安静下来，除了客人的低语声，只有老旧的暖气机轻微的噪声。
　　点了牛肉咖喱饭的吧台客人指着角落的立式钢琴问弹一曲要多少钱。
　　亲切地告诉他只要十块钱之后，客人马上坐上琴凳。
　　缓缓的琴声流淌在店内，曲子是非常应景的《银色圣诞》。
　　感叹客人弹得实在太好，趴在吧台上的钟平绪视线离不开他了，不由得出声：“真好听。”
　　客人听见老板的赞扬，手指的动作没停，转头来与钟平绪相视一笑。
　　此时那异样视线的感觉又从背后传来，钟平绪眼珠转向这一侧，啪——与“那个人”的眼睛对上。
　　好恐怖，“那个人”正仰着下巴，眼神透出不屑。
　　似乎是不满自己与客人间的交谈，钟平绪有这个感觉。
　　《银色圣诞》结束，店内齐刷刷响起掌声，而钟平绪还沉浸在“那个人”视线的恐怖中，忘记了鼓掌。
　　“那个人”像要把椅子掀翻一样猛得起身，边仰着下巴看钟平绪，边向钢琴走去，像要一较高下一般坐在琴凳上。
　　钟平绪不由自主紧张起来。
　　一个琴键被按下，随即传出的琴声是经典的《Jingle Bells》，只是……好像有点跑调。
　　音符与音符之间衔接的节奏怎么听都不对劲，就算要恭维也说不出好听。
　　弹到最后旋律居然都变了，大概是把谱子忘了。
　　但是“那个人”毫无窘迫感，沉浸在自己的音乐世界里，表情格外认真。
　　琴声结束后，一个掌声也没有，客人聊天得继续聊天，打牌得依然打牌。
　　“那个人”毫无察觉，一脸骄傲地看过来，眼神似乎在询问“我弹得很棒吧？”
　　钟平绪躲闪了那个视线，之后“那个人”一脸阴沉的从钟平绪面前经过，坐回吧台，不管钟平绪怎么躲闪，都以严峻的眼光望过来。
　　钟平绪只好默念“不要在意不要在意”。

　　弹琴的客人点了威士忌，钟平绪给他上酒的时候由衷地感叹：“你弹琴弹得真好，是专业钢琴师吗？”
　　客人羞涩地微笑，摇摇头说：“只是爱好而已啦。”
　　“简直就是专业级别的了。”大部分是真心话，也有小部分是恭维，这些年钟平绪觉得有利经营还是套套近乎比较好。
　　乓——领座传来杯底与桌面的撞击声，钟平绪与客人一齐看向“那个人”。
　　“那个人”绷着肩膀，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也许是弹琴失败正生闷气，钟平绪想。
　　客人将自己的高脚凳朝“那个人”靠近了些，双手好学生一样趴在吧台上打招呼：“你好，你也喜欢弹钢琴吗？”
　　“那个人”抬起一边下巴居高临下地看着客人，随后刷得扭头，看向没人的一侧。
　　客人一脸尴尬，不过马上就笑了，努力找话说：“你弹琴时候表情可投入，感觉你很有音乐天赋，应该是才开始学琴吧，多练几年一定能超越大部分人。”
　　“那个人”转回头看着客人笑了，不过是嘲笑。
　　客人没办法了，默默抿了口酒。
　　“那个人”视线瞄准客人喝酒的嘴唇，思考一会，高高举起手。
　　“有什么需要吗？”钟平绪问。
　　“那个人”点头，指着客人的威士忌杯说：“要这个。”
　　虽然看不透“那个人”的心思，钟平绪还是老实地送上威士忌。
　　“那个人”喝了一口就皱起眉毛，一副要吐的样子。
　　既然不会喝酒为什么还要点呢——钟平绪实在是不明白。
　　“那个人”看到客人的牛肉咖喱饭之后又举起手，钟平绪再次上前。
　　“还有这个。”
　　钟平绪乖乖地将一模一样的牛肉咖喱饭送到“那个人”面前。
　　“那个人”满足地大口吃起来，舔舔嘴唇自言自语道“这是羊肉吗”
　　“这是牛肉。”钟平绪亲切地提醒。
　　听到老板的声音，“那个人”似乎很开心，第一次露出不讨人厌的笑容。
　　又过了一会儿，客人准备离开，干脆一口喝干了整杯威士忌，“那个人”一直默默看着。
　　喝光了酒的客人招呼了钟平绪一声，果然结账离开了。
　　“那个人”目送客人一路走出店后，视线回到自己的威士忌上。
　　简直像是刻意模仿，他咽了口口水，皱着眉毛一口气灌下去。
　　钟平绪半张嘴看着他这一壮举。

　　杯底与吧台发出惨烈的一声巨响，玻璃杯倒在桌上咕噜噜滚动，钟平绪慌忙接住。
　　乓——这次是“那个人”的额头与桌面发出的巨响。
　　没事吧？钟平绪最应付不来的就是喝醉在店里的客人了，趁对方意识还清楚的时候一定要把他送出去。
　　钟平绪摇摇“那个人”的肩膀，“那个人”清爽的头发随之前后摆动，可就是没有一点要起来的意思。
　　“客人你还好吗？”
　　“那个人”缓慢抬起头，仰视钟平绪，突然双手啪得抓住钟平绪的胳膊。
　　钟平绪像只受惊的兔子一样朝后仰。
　　“好可爱，”“那个人”突然笑得眯起眼睛，“好可爱的牧羊犬。”
　　这也醉得太快了，只是一杯威士忌而已，钟平绪一边感叹一边扒掉胳膊上的双手。
　　“乖，我最喜欢小动物了。”“那个人”仍旧把钟平绪当作牧羊犬，做着“过来过来”的手势。
　　钟平绪没办法，“好、好”的应和着，提醒他：“一共八十六元，先生。”
　　“那个人”摇着头没有听到的样子，只说：“小狗狗乖，过来过来。”
　　“先生，先生您喝多了，要我帮您叫计程车吗？”钟平绪走出吧台来到“那个人”的身侧。
　　“那个人”直摇头，似乎在否定喝多了的事实。
　　“一共八十六元，先生，结账后我帮您叫计程车。”钟平绪反复重复着，希望能把意思传递到对方脑中，可一点作用也没有。
　　“那个人”只是摇着头，死死抓住钟平绪的胳膊。
　　“喂！”“那个人”冲钟平绪喊。
　　就在怀里的距离让钟平绪看清他的整张面容，醉意弥漫的眼睛失去防备，像小孩子一样。
　　“喂！我可爱吗？”“那个人”问。
　　“啊？”钟平绪措手不及，“啊？啊……”
　　“我可爱吗？”“那个人”不屈不挠地问。
　　“可、可爱。”只好这样回答他。
　　“哈哈哈哈。”“那个人”放声大笑，突然不受控制地手舞足蹈起来。
　　狭小的店内大家马上就注意到这边，尤其是正在唱歌的客人一脸的不耐烦。
　　这样闹下去恐怕客人都会走了，钟平绪只好把招呼的工作交给前台员工，架着胡闹的“那个人”来到店后休息室。

　　休息室里格外安静，门后隐约传来卡拉OK歌声，不知道是没开暖气还是纯白色墙壁的关系，连吸入的空气都变清爽了。
　　想着要先开灯，钟平绪把“那个人”放在蓝色花纹的地毯上。
　　“那个人”躺下后自己蜷缩成一团，像只小猫咪。
　　没办法了，只好让他在这里睡一晚了。
　　其实经常有独自喝醉没法处理的客人，所以准备的有被子，将折叠沙发的靠背放下来，睡觉十分足够了。
　　一切用品准备就绪。
　　钟平绪抱小宝宝般拉起“那个人”，本已睡着的他被吵醒，睁开双眼看着钟平绪傻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笑声不大但是十分刺耳。
　　“很好笑吗？”
　　知道对方喝醉了，钟平绪的语气变得不那么友善，毕竟成天保持微笑也是很累的事。
　　“那个人”用力点头，一副索吻的表情撅嘴冲着钟平绪。
　　“我钢琴弹得好吗？”“那个人”晃动钟平绪的身体，但由于醉意双手毫无力气，自己差点滑到地上。
　　“你别乱动啊，我要把你扶到沙发上去。”
　　越这么说，他倒是动得越厉害了。
　　“老板！”“那个人”突然拼死挣扎出去，认真地问：“我跟那个吃咖喱的比，你喜欢谁弹的曲子？”
　　居然叫别人“吃咖喱的”，也太没礼貌了，钟平绪无法应付这个人，略感烦躁。
　　“那个人”喋喋不休地说着：“喜欢吃咖喱和会喝威士忌的人比较好吗？”
　　……
　　“我可是为了老板你才每天来光顾的哦！”
　　那还真是感谢了。
　　钟平绪狠下心，用抓犯人的力气反扭他的双臂，丢包袱一样丢到沙发上。
　　“好疼！”“那个人”嚎叫着撑起上身，一张张卡片从口袋里咕噜咕噜掉下。
　　钟平绪慌忙捡起，全部都是积分卡，奶茶店、CD店、电影院甚至还有粉红色的饰品店积分卡。
　　原来男生也会去那种地方啊……钟平绪好奇地看着粉红色的积分卡，翻过来的时候看到了上面的姓名。
　　钱川——不出意外，应该是这个男孩子的名字。
　　将所有的积分卡一一检查确认，果然都是“钱川”。
　　不过这些情报也没什么意义，钟平绪将卡片理成一堆后塞进钱川的上衣口袋。
　　盖上被子就可以离开了，本是这么想的，可是钱川就是拽着他的胳膊不松手。
　　“别这么快走嘛。”他甚至用撒娇的口气恳求。
　　钟平绪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位客人，我还要照顾店里生意，你就先在这儿睡觉吧，有什么事开门我就能看到你。”
　　“不要不要！”钱川直摇头，本来耍赖的他突然一本正经起来，“我有事想跟你说。”
　　“什么事？”
　　只见钱川嘴唇动了几下，却没听到声音。
　　“你说什么？”钟平绪凑近了一些，可还是没听清。
　　钱川抓着胳膊的力气更大了，钟平绪只好又凑近了一点，突然，平衡一下没掌握好，整个人向前仰去，钟平绪慌忙按住沙发支撑起身体，可还是晚了一步，反应过来时，嘴唇已贴上钱川的脸。
　　钱川蹭蹭将脸转个方向，两人的嘴唇贴在一起。
　　钟平绪的心打鼓一样地跳，手脚发抖地弹起来。
　　“啊！原来老板有这种兴趣啊，看见可爱的男孩子就会下手，我还真危险啊。”钱川醉得快要失去意识却条理清晰地知道发生了什么。
　　“不是的，刚刚真的只是没站稳而已，总之对不起！对不起！真的不是有意的。”
　　飞速道歉过后冲出休息室。
　　没事没事，他已经醉了，明早就会把这件事忘了。
　　没问题。
　　自我安慰后，钟平绪不安地回到店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