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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0、琅玕公子(中) ...


  •   次日清晨,当他的父亲魏天辰带着新妇见过老夫人之后,独自一个人前往书房想要处理因为新婚耽搁下来的政务的时候,才看见自己那年幼的儿子安静地独自站在偏门门口。

      他不曾知道,这个甚至还不会走路的孩子居然就自己一个人,在那里站了一整夜,仰着头,呆呆地看了一整夜的月亮。

      魏天辰怔了怔,本想去问临渊他的母亲怎么让他一个人站在这,然而刚刚走近,他便注意到临渊一直盯着面前的地上。魏天辰不经意地看了一眼,却发现那里有一套完整的衣服,是女子的衣服,袖口有狐狸的绣纹。

      他拎起衣服仔细看,盘云扣和腰带都没有解开,鞋子束口的结也尚还扣得好好的,并不是被脱下了,简直像是□□直接从衣服中消失了。

      魏天辰那一刻浑身发冷,不祥的预感让他喉咙处几乎一阵窒息,他转头不能自控地高声喝问那个年幼的孩子:“你母亲去哪里了?为什么这套衣服在这里!”

      临渊稍稍歪着头,学着母亲最后的样子笑了起来,笑得魏天辰有一刻几乎从临渊身上看到狐姬夫人在对他微微地笑着。

      “母亲走了啊,她说不会跟别人一起的,所以变成白莲花不见了。”

      白莲术,是超度死者的术式,让遗体变为白莲转瞬即逝。若是对活人使用,也是一样的效果。听到那稚嫩无邪的声音,魏天辰那一刻却陡然间觉得绝望和后悔,他抱住那个被留下来的孩子,死死地抱住,然后松开,转身离开。

      临渊已经不记得他在那一夜的寒风中究竟想了些什么,也不记得当时究竟为什么会骗父亲说母亲用白莲术自尽了,或许是因为母亲要他保守秘密,又或者他只是不想让父亲知道母亲离开。
      或许是天狐之子早慧,亦或者是母亲临走对他施以了什么术式,他最后那么说了,让全天下的人最后都以为,魏氏的涂夫人,已经自尽了。

      不过两日之间,红事白事,魏家也是难得热闹。然而那一切都仿佛与他无关。在他的记忆里面,没有留下任何那个时代的魏陵远的想法。他并不了解那个时代的自己,就仿佛他其实很不了解曾经那么努力地为了魏家谋划奔走的自己。

      或许他当时其实根本没有想什么,因为思考会让他变得不那么轻松。

      有人跟他说过,像你这样的聪明人,会很累。
      是谁说了这句话,而他当时是什么反应呢?临渊很努力地想了一会,却没能想得起来。

      从他服下忘川的那一瞬间,到如今,他已经是若不努力回忆,就几乎完全忘记了那个时代,魏陵远的事情。那些曾经刻骨铭心以为毕生无法忘怀的或痛苦或愉悦的回忆,即便是像现在这样用力去回想,想起来的也只是支离破碎的一些模糊片段。

      过于漫长而寂寥的夜晚,临渊垂着头,无神地看着地面,任由忘川把一些过于久远的记忆重新带到他眼前。

      他慢慢地想起来,母亲离开后不是很久的时间,他开始跟着夫子念书,除了念书的时间以外,作为魏氏的世子被长老们送进隐卫营里训练。

      那不仅仅是因为他需要学习作为祭祀之魏氏的世子所必须的武功和术式,更是因为魏世子需要通过这种方式,通过同甘共苦朝夕共处来赢得只忠于自己的隐卫。

      魏家有自己暗中培植的隐卫,因为是祭祀一族,因而隐卫也都是从民间选出来的灵气极重的孩子,纵然没有他那样天生五千年的修为,却也是在术法方面天资过人。

      他就像普通的隐卫一样接受训练,恐怕应该说是,比他们更为严格的训练。自从母亲离开之后,他就一直在那样的地方成长,犯错了与别的普通隐卫一样被毒打,做得好也不见得能得到表扬。

      那个时候开始的数年里,他唯一还能清晰记得的,就是这间囚室了。

      毒打,或是烙铁,一旦受伤,立刻有医术房的巫医给以医治,不会死,也不会留下伤口,只会没有尽头地疼。那种经年的疼痛最终如同跗骨之蛆,挥之不去。皮肉伤易治,然而疼痛即便是伤口好了也长久地残留在那里,隐约却又剧烈地痛着。

      就连他自己也分不清楚,究竟是身体真的在疼,亦或者是残留的幻觉。

      他有时候看着别人谈笑,身体里那种疼痛却一刻也不能停下。他不知道要如何笑,也想象不出如何来笑。他是那样冷静而疏远,于是认识他的夫子、隐卫还有下人们都说,魏世子是一个冷峻而不苟言笑的人。他被认为是优秀的世子,一个高高在上、冷漠而冰冷的世子。

      再后来,连疼都不会真正感觉到了,被打,被折磨,再被治疗。他近乎麻木地如同一个外人一般冷漠地看着自己经受这一切,他能感觉到那种疼痛,却无论如何无法确切感知到这些或疼痛或羞辱。

      鲜血,痛苦,屈辱,他抬眼看着面前的行刑架,再一次想起来,仿佛在什么时候,也是在这间囚室里,有什么人在他面前咬舌自尽了。

      临渊缓下了回忆的速度,努力地去想那个人是谁。这一次终于不再是什么都没有想起来,虽说依旧只有零星的印象,那是一个好温柔好温柔的孩子,记忆那孩子脸上宛若蒙着一层纱一般让窥探着的临渊看不分明,然而却分明清楚地,那孩子正在温柔地冲他微笑。

      即便自尽前一刻,那孩子嘴角依旧带着那么温柔的微笑。

      他当时应该是非常难过的吧?临渊这么想着,他记得自己的泪水在地面之上激起的微小扬尘,却不记得那一刻自己的感觉。

      他的记忆中,仍旧缺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临渊这么想着,或许总有些记忆,与在不在这间囚室、在不在魏氏无关。

      时间是可怕的,能磨损一切记忆。然而遗忘又是幸福的,因为若不遗忘,便不能重新开始。

      后来发生了什么呢?在清鸣十隐卫当中的除了林寂和林葵也已经来到他身边之后,在他十四岁的时候,吕氏新继任的少年家主把自己新锻的“青砚”送到他手里之后。

      一张中年人的脸忽然出现在他的眼前,花白的长发高高束着,身形清癯略有些佝偻,站在临渊面前,脸上有些惊恐的神色,一刹那间看过去宛若真人。

      临渊闭上眼,让疼痛引起的幻觉渐渐消散。
      他清楚记得这个人,那是花成发,是著名的南晋叛将,也是他此生亲手杀死的第一个人。

      他那时候才十五,还没有开始真正作为魏世子出现在世人面前,而是仍旧在魏氏深深的宅院里,远离着这个世界,学习着关于成为一个魏世子需要学习的一切。在有一天跟林仁一起看着军报的时候,他发觉了韩氏花成发军队调动异常,恐怕是将要谋反。

      他立刻把这个消息告诉父亲和家族中的长老们,或许还带着些许被人赞扬的期望。然而结局,却令他失望到了极致。
      这个家族中,从长老到他的父亲,没有一个人肯相信他的判断。

      在他的人生中,第一次,临渊发觉,其实他并没有被人期待着,他们并不相信他可以出类拔萃,他们只是像看着一个普通的孩子一样,不甚耐烦地想要打磨他变成他们希望的样子,那种中规中矩、易于把握的魏世子样子。

      许是少年意气。

      那个年纪的魏陵远,那个十五岁的少年,带着林仁和林伍,三人从魏氏大宅中连夜出逃,花了两日快马奔赴北地,那大军驻扎之地,千万人中直取了花成发的头颅,再从花成发的军帐中搜出了谋反的铁证,随即快马又回到了魏氏。

      魏君、韩公、赵侯,三王皆惊怒,重治花成发,罪连九族。

      而刚刚回到魏氏的临渊,却立刻凭着一口意气去参加了隐卫中的演武赛。

      他那时候才十五岁,是所有参加隐卫当中最小的那个。后来具体的事情,他就记不分明了。倒是记得最后的最后的对手,那是一种灼热的灵气,看上去有如太阳一般耀眼。当对方正的灵气几乎膨胀到顶点的时候,他几乎不要命一般冲过去。舍弃了全身的防护,把所有灵气聚集在手上赌在一击之上。

      当一切结束的时候,他只记得他浑身都是烧焦的气味,有焦灼的疼痛感从四肢百骸传来,所有在场的人都被那最后舍命一击所震撼而鸦雀无声,他疲惫得几乎无法站立,却仍然一步一顿地向前走着,人群无意识地为他分开一条道,尚且身形不足的他一步一步就这么挪到观战的魏天辰面前,用沙哑的嗓音挣扎着道:
      “父亲,我胜了。”

      他听见魏天辰沉声道:“不愧是魏家世子。”然后身边的人纷纷跪了下来。

      然后他脱力倒了下去,有什么人从旁边冲过来接住他。那一瞬间,意识模糊的时候,他听到魏天辰低声耳语道:“为什么要这么拼命?你母亲看到这个样子是会难过的。”

      或许是这一句话吧?随后脱离隐卫之后,他才会如此为魏家奔走。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30章 琅玕公子(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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