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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篇 ...

  •   影子被带到静王面前时,手脚因被铐了太久而不怎么灵光,行过礼之后,他努力站得笔直,尤其努力挺直了腰杆,好像是在为哥舒公子挺一口气。
      静王敛眉垂目、神色安详端坐在杳杳香烟里,不复见一点威严煞气,倒有些像龙门那座卢舍那大佛。
      即便如此,影子也不敢多看一眼,垂首间瞥见静王手上握着的折扇,只看一眼那紫檀的扇骨,也知道是哥舒公子的贴身之物。他瞬时想起了他从进门就要问的:“王爷,你将公子怎样了?”
      “他没事!”静王徐徐抚着扇骨,良久,说给自己一般道,“现在不怎么好,但我会让他好起来。”
      和香烟一样的沉静。不管多想知道公子的状况,影子也不可能再像刚刚那样越矩。

      好在静王叫他来,本来就是要问他一些事。
      “你原本在我训练营里,哥舒十六岁那年,我把你给了他。”
      不过就是七八年前的事,在这样淡漠的气氛里却好像是上辈子的事。
      那哥舒公子十六岁之前的人生,岂不像是上上辈子的事?

      “我对你说,从此哥舒明朗是你唯一的主人,你可不再听命于我。”
      影子恭恭敬敬听着,还没到他说话的时候。
      “当初派你到他身边,是因为你为人忠义,做事稳重。我实在看不惯他每天带着那个愣头愣脑的昆仑奴招摇过市。他毕竟年纪还轻,锋芒太露总不是什么好事!”说着说着,静王就带了几分恼火,“争强好胜,不知进退,他真以为一介草民能在西京凤翔称王称霸?”
      静王嘴上虽然在痛陈荒唐,脑中浮现的却是儿子骄傲如小公鸡一般的神情,喜怒都鲜明挂在眉梢眼角,偶尔忍住不顶嘴也绝不是因为知错,而是为心爱父王妥协的自我陶醉。初时,他多喜欢看他这样可爱的模样。
      影子将头压得更低,一向敏锐的余光却扫到静王脸上水波一般泛过的柔情,浅淡、稍纵即逝却余韵悠长,他一时恍然,后面似乎还有一句,未听真切。

      当年的事,他自然再清楚不过。哥舒惹恼权贵,被长安位高权重的薛家向凤翔府施压收监过堂,虽然羁留了一夜过了一堂就放了人,还是惹来身在长安的静王雷霆震怒。但静王怒的却不是儿子在外惹是生非,而是薛家竟敢让衙门关押审讯他的儿子。之后,直接与哥舒冲突的驸马都尉太常寺少卿薛益免官,薛益的叔父门下侍郎薛牧贬象州刺史,朝野震惊,从此凤翔府都知道哥舒公子惹不起。
      影子觉得未听真切的那句话,静王原也没说出声。
      静王没说出口的话是——终归是亏欠他一个名分。

      影子适时化解了尚不明显的尴尬,道:“王爷疼爱公子,帮公子出了那口气,公子一直感念。”
      静王品着这句话里有多少是真心,多少是恭维。
      影子察言观色,把心一横,续道:“王爷您也知道,公子能拿来做念想的并不太多。”
      静王终于抬起眼看他。
      “话既然说到这里,我也不拐弯抹角。当初,是本王要你听命于哥舒,自然也就不会怪你对本王知情不报。你忠于哥舒,也是忠于本王当年的托付。今日本王找你来,是想问你一些有关哥舒的事,本王希望你……能据实以告。”
      影子口中酸涩,恭敬道:“王爷言重。除了未及时交出秘籍和秘密服食□□,公子再没其他事隐瞒王爷了,王爷有所问,小人都会据实以告。”
      静王点头,问道:“他平时有没有特别喜欢做的事?”
      影子愣住,怎么也没想到静王会问这样的问题,怔了半刻,答道:“公子见猎心喜,风雅有趣的东西他几乎全都精通,平时似乎都是随兴所至,倒也看不出特别喜欢什么。”
      “不找人弈棋对局?”
      “这……公子从不与人对局。”
      静王默然。早年他与哥舒对弈时,影子还不在哥舒身边。原来已经是那么久远的事。

      “他也没什么朋友?”
      “没有!公子认为朋友只会成为弱点。唯一走得近的就是汤驰,那也是最近的事。”
      “那温恬儿?”
      “温姑娘跟公子青梅竹马,算是公子知心的人。但公子一心都扑在王爷的大业上,对温姑娘一直都若即若离,也算不上很亲密。”
      又是半晌寂静。
      这些事静王在了物园的其他探子多多少少也透露过一些,只是了物园的探子只收集静王需要的情报,静王不会向探子询问哥舒的起居隐私,探子也不会多事向静王禀报这些。因此,哥舒在静王监控之下这么多年,静王摸透了他的性情,却并不十分清楚知道哥舒的生活喜好。

      “我不见他那三年,他是不是很……”
      静王琢磨着该用怎样一个词,而后听到影子用了“伤心至极”。
      “公子伤心至极。一开始,公子知道自己惹恼了您,想安安静静等您消气。最初那一年,公子小心谨慎,不敢再有一点惹怒您的举动。看您无动于衷,没有一点松动的迹象,公子开始着急,故意找些无关痛痒的事撩拨您。但公子那时大概仍然心虚得很,并不敢有什么大动作,在您看来不过跟小孩子玩闹一样吧。再后来,公子送去长安的东西都原封不动退回来,公子眼见着退回来封在库里的东西越来越多,开始是伤心,伤心到极处,便是绝望了。”
      “他为何不亲自来长安?”
      “公子曾想过派小人回长安为他求情。可他说他转念一想,万一王爷见了小人更生气,说不定留了小人,不再让小人回凤翔了,那他就什么念想都没有了。”
      “我在凤翔时,他为何也不来见?”
      静王听到影子狠吸了一口,安抚他道:“实话实说便可,无需顾忌。”
      影子躬身施了一礼,道:“王爷,您知道公子最是要强。他亲自求见却被拒之门外的话,他心里脸上都过不去。您在凤翔时,公子确实是想亲身求见,但几次人走到门口又折回去。”

      要强。十六岁再见到他,静王就看出是跟他一样目空一切誓不低头的性子。
      子肖父,让人欣慰又让人恐惧。
      就像哥舒确信上门求见也会被拒之门外,静王一样确信,不管哥舒对自己多么思慕渴求,他也绝拉不下脸登门求一个宽恕。
      因为要强,所以很容易拒绝,很轻易推开。
      不管是儿子送来的粽子,还是要自己同住的盛情,都只需一句话,就可以将这世上对他最真最烈的感情冰封、冻透。

      静王一直在想到底要问影子些什么,这一刻,他决定问一问那六只粽子。他也不知为何,他记得哥舒送来的是六只粽子。
      “去年端阳节,哥舒定做了一些粽子送过来……”
      影子听到粽子,脸上浮现出难得欢喜的表情:“禀王爷,粽子不是定做的,是公子亲手做的。”
      静王握着扇子的手一紧。
      “公子大概不好意思跟您说。但确实是公子找师傅学了小半个月,亲手做出来的。公子还自嘲说,他学什么都又快又好,唯独下厨总是笨手笨脚,怪不得古人说‘君子远庖厨’。”
      他沉浸在欢欣中,未留意静王脸色,甚至大着胆子道:“多亏王爷懂得公子心意,收了粽子,否则公子不知道要多难过。”
      静王透不过气,哑声道:“他回来是怎么说的?”
      “公子说这是王爷第一次主动召他一起过节,说您虽然不爱吃甜食,还是尝了他的甜粽。公子十分欢喜说上天总算未辜负他一番辛劳。”

      静王不知道此时痛和冷,哪一样更强烈。
      影子仍然尽职尽责汇报着他所知的一切细节:“有人报了公子您与天昊公子在花满楼叙天伦之事,小人原以为公子要伤心,哪知公子却说,王爷一早就召他过府相聚,他才不会与天昊公子计较。”
      静王紧紧抠住扇骨,想着,哥舒说这些话时,是不是也像他现在这样,把所有的痛和冷都攥在手心里。

      他不知道要怎样继续问下去。
      要他向儿子的心腹问儿子喜欢吃什么,他问不出口也没脸问。
      很多答案,他明明知道。
      最爱的人是谁?父王!
      最重要的事是什么?辅助父王完成帝业。
      就算他亲自问哥舒,答案仍然是这些。
      不会怀疑,不担心失去,自然也不会问。

      为了安抚影子继续说下去,静王强撑出个笑容道:“明朗一直都是细心的孩子。”
      半晌,话锋一转,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对他过于苛责?”由衷夸了儿子那一句之后,有些话好像突然容易说出口了。
      影子惶然地道:“公子只是……太想做让您骄傲的儿子。”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很不喜欢他?”
      “小人怎敢议论王爷家事!依小人所见,公子聪明俊秀,很像王爷,王爷不会不喜欢公子。”
      静王短促而尖锐地惨笑一声,道:“可本王的儿子怕一直都觉得本王不喜欢他。”
      “王爷!”影子心中狂跳,胸中久积的意气终于破口而出:“公子隐瞒您服食克制黑火的药,只是不想您毁掉他的家乡,并不是要背叛您违抗您。您知道公子把您当作天,把您的大业当唯一所求,从来没有变过!你也看到,一旦您有危险,公子是连凤翔也不顾的。”
      这些话又戳到静王的最痛,静王僵着脸,咬牙道:“我就是不明白,他为什么就这样执着于凤翔。”

      影子动情道:“公子在凤翔长大。他曾问小人家乡在哪里,小人说小人自小就在训练营,并不知家乡在哪里。公子当时没再说话,但小人看得出,公子把凤翔当他的家。公子会找汤驰,因为汤驰跟他一样,也是吃凤翔的米、喝凤翔的水长大的。”
      在凤翔长大。
      把凤翔当他的家。

      “父王孤身一人来到凤翔,身旁无人照顾,不如搬到孩儿家中……”
      “你现在家大业大,声名显赫,连官府都要给你三分面子,你又何必听命于别人……”
      五岁找不到曾经的家。
      十六岁在赌场找回来。
      却一直没给他一个家。
      在他的家挑断他手筋脚筋,任由他决绝而去,无家可归。
      还要黑火焚城,毁了他的家。
      一直没有家,才会把这个大家看得比生命中的最重更重。

      静王其实一直在等。
      等哥舒明朗恳求他。
      如果他求了,尤其在父子两人难得坦诚倾谈的时候,他真的愿意答应他,暂缓或终止黑火焚城。
      自己竟会这样自欺欺人。
      明明知道哥舒明朗绝不会求。
      当初,宁愿自裁也不肯向他哀求。
      何况,他凭什么要哥舒明朗求他?
      哥舒明朗又能凭什么来求他。
      最近这六七年,自己何尝许过他任何事?
      何曾顺过他一次意?

      他还记得在长安时,他的朗儿那么的依恋他。
      因为并不能时刻见他,他珍惜每一次跟他的相处,耐心体贴如寻常人家的父亲。
      朗儿从小就心思敏感,情不外露,高兴时喜欢挂在他身上,两只小手紧紧搂着他脖子等他抱着自己转圈,伤心时仍是小手紧圈着他,把脸埋在他脖颈里,不叫他看见自己皱着脸哭的样子。他的人生中,第一次有人这样全心全意的依恋他。
      后来,那个没心肝的女人让他失去朗儿。
      再没有一双胖嘟嘟的小手扒着他在他耳边香甜地叫爹爹。
      他还有昊儿,但昊儿不是朗儿,昊儿总是一手环着他,另一手去抓他的胡子。
      昊儿因为母亲的死恨了他时,他心里暗暗带了些恨意地想,如果是朗儿,他一定不会恨我!

      朗儿的确永远不会恨他!
      十六岁他找到朗儿时,朗儿已是翩翩少年郎。
      刚刚相认,朗儿就向他追问哥舒岚的事。
      当时他的脸色一定难看之极,因为他看到朗儿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满眼凄惶委屈。
      他一直将朗儿被他认回后对他无限崇拜却不再依恋归咎于十一年的分离,却从不曾想过他后来待朗儿又何曾和朗儿小时一样。
      知道他是父王的下一刻,就铭记父王恨自己的母亲。
      把自己当做母亲留下的孽,他怎么还敢亲近自己的父亲。

      他派人将哥舒从城郊茅屋强行掳回。
      哥舒静静躺在那儿看着他,眼神却越过他,眼泪汹涌而出,眼神却没有一丝波动。好像流泪只是眼睛的事,完全与他的人他的心无关。
      他伸手去抹他眼角的泪,他的指尖冰冷,哥舒的泪水滚烫,浸入皮肤里居然刺痛。
      他一勺一勺喂哥舒喝药,哥舒就一勺一勺喝。每次药煎好,他都亲自尝过,每一次都是苦涩非常。但哥舒一口一口咽,却好似饮白水一样。药再苦,哪有心苦。就像手脚上的伤再重,哪及得上心中伤痛的万一。
      他不忍哥舒这样被苦药折磨,把哥舒搂在怀里,让他对着碗连口喝下去,药大口喝进去,却连着血一起吐出来。他抵着哥舒后心,想用内力帮他理顺经脉,却被他体内乱窜的热毒震得险些脱手。
      他勃然大怒,顺手将哥舒推回床上,眼看着哥舒浑身无力,缩成一团,他冷眼瞧着,只觉心中窜起的怨毒比哥舒体内的热毒更甚。
      “哥舒明朗,你咎由自取!”

      这是他的气话,和每一次伤哥舒心时的气话一样。
      但时至今日,他仍放任它脱口而出。
      他眼见着哥舒连躺平的力气都没有,脸上更没有一丝血色,心里一遍遍默念着朗儿,却始终伸不出手去。
      一直以来,都是哥舒在妥协。
      他习惯了哥舒对自己妥协,习惯到自己哪怕退让一次也不行。
      那双他永远失去的手,原来就是他自己亲手割断的。

      他还没想好如何再次面对哥舒,侍女匆匆跑过来禀告哥舒烧得神智都不清楚了。
      他一路狂奔过去,发丝比来报信的侍女更乱几分。
      哥舒已张不开眼,泪水艰难地从肿胀的眼中渗出,下唇咬破了几处,满口的血污,喉咙肿得吓人,仍嘶哑着用尽全力喊着“火……火……”。
      他扑到床前,之前说不出口的话带了哭腔全部倾倒出来:“朗儿,别怕!父王答应你,不再用黑火,不再烧凤翔。你喜欢凤翔,父王就你陪在凤翔。”
      哥舒艰难服下安神退热的药后便沉沉睡去,他一面一块块帮他换额上的凉帕子一面跟他说着肺腑之言。
      知道他听不到,才能说出口!

      你是父王最心爱的孩子!父王记得你的生辰!每一年父王都记得朗儿多大了!
      但父王没陪朗儿过过一次生辰,没接朗儿过过一次佳节,没带朗儿回过一次长安的王府。
      朗儿身体差成这样,父王仍然对你不好,你一定不想要父王了!
      哦,父王怎么忘了,天昊背你离开了物园时,你就不再要父王了!

      影子!
      他怎么都没想到,哥舒半昏沉半清醒间叫的人是影子。
      其时,烛火已灭了大半,零星亮着的将灭未灭,倔强泛出点点星辉。
      哥舒倨傲孤僻,从不肯人前示弱,生病受伤从来都只让影子贴身照顾。
      被这样寸步不离照顾,他自然当是影子。

      影子,父王放你回来了吗?这本不关你的事。
      影子,我梦到父王接我回了物园了,我为什么还是放不下!
      我再也不能叫他父王了!再也不能!
      他说我以前叫李天朗,其实我一点都不记得。
      也许他根本没和我说过我叫李天朗,是我自己胡思乱想出来的,我是真的命不久矣吧,很多事我都记不真切了。
      影子,你是父王给我的人,你回到我身边,我总算能相信我确实有过父王,我这么多年追求的不是一场虚妄。
      我多想装作不在乎叫他王爷,可我心都憋得痛了,还是叫不出口。
      你一定觉得我……很没用!

      影子看着浑然忘我、默然垂泪的静王,几次恍惚,分不清坐在那里的是静王还是哥舒公子。
      等到静王终于回神看他,那目光温软得仿佛能令灵魂跌入,影子竟忘了低下头去。
      静王开口的语声更是对着哥舒公子都未有过的温和:“你去将身上的伤治一治,好好睡一觉。然后就去陪着你家公子吧,他记挂着你!”

      世人皆道静王无情,无情只因多情。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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