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华飞霜》郑弥

5、浑水摸鱼

　　没有人能永远保守秘密。
　　除非死人。

　　苏姝悠悠醒转过来，头有些晕，动了动手脚，都还在，一颗心放回腔里。
　　这是一个空荡荡的的地方，雪白的墙壁，绛紫的壁梁，高悬的壁灯，石青色的地砖光滑如镜，四周垂帷。
　　她躺在一张短榻上，记得自己是在沐浴的时候被掳，此时身上整整齐齐，有人帮她穿上了衣服。

　　三位不速之客，或坐或站，都用一种熟悉的眼神看着她。
　　这种眼神，她太熟悉了，看待货物的眼神。

　　对面的男人三十五六，负手而立，口角噙笑，笑意未达底，仔细看去，却让人有被蛇蜇了一口的凉意，宝蓝缎的衣服用料精美，手工上乘，合体的剪裁更使他有一种成熟男人的魅力，正是芙蓉舫的主事人司徒空。斜倚在太师椅上的女人像一只舒展的猫，五官鲜明，眼窝好似幽深的湖水，纤穠合度，肌肤莹润，一身深浅石榴红的散花绫裙，裙幅蔟簇流到地上，铺陈一地，鬓边插一排白水晶莲花步摇，长发委地，梳着闹扫髻，耳垂莲子大的水滴金刚石流苏坠子，足踝套着金环，一双雪白柔嫩的赤足就那么随随便便交叉搭在脚凳上。她的左手边，端端正正坐着的干瘦老者，眼神如鹰，灰白脸，双手搭在膝上，十指枯瘦有劲，似乎随时可以跃起给人致命一击的气势。

　　苏姝美目匆匆一扫，居然有熟人，倒也并不惊慌失措，勉强一笑，道：“司徒先生，我好好儿的在洗澡，怎么无端端请我到这里……我好像并不认识这两位老板。”

　　“你可以叫我沙兰，司徒先生是为我做事，请你到这里来，谈笔交易。”那女人突然开口，一把声音十分爱娇，又带一点沙沙的质感，听到耳里，像挠到心里，痒痒的，不似芙蓉舫的姑娘惯常的莺语袅绕，这一把声像酿了三年的酒，苏姝自诩江南第一名妓，风月中历经过多少美人，一颦一笑都受过浸润教导，十几年的功力，在这明丽辉映的女人面前，却觉得自己庸脂俗粉，矫揉造作。
　　天生尤物，风流从头滚到脚。

　　苏姝坐正了，道：“什么交易……”

　　“我要石榴图，萧明霜出的价，我双倍给你。”

　　苏姝目光闪烁，这截胡到底是哪一边的势力，有钱没命花，风险也太大，便道：“只有死人才会保守秘密，这种交易，本来我与萧明霜已经谈好，互相好歹有信任，我凭什么相信你们不会灭口？你们又是哪边的？”

　　沙兰略偏头一笑，水晶莲花步摇随着在额前摆动，衬着朱颜，真是艳光四射，摄人心魄，连苏姝身为女子都有片刻失神，忽地眼前白光一闪，苏姝脖领一凉，眨眼间，她觉得好似有什么不对，往地上一看，散落一地的头发丝，而那老者手边寒光一暗，放在了膝盖上。

　　苏姝下意识伸手一摸，垂在腮边的发丝短了一截，而她甚至不知道老者何时出的手，这些人不比萧明霜那种清高的大侠，他们要杀死她跟捏死一只蚂蚁样简单，她开始禁不住地发抖，死死咬了嘴唇不说话，萧明霜就在附近。

　　沙兰似看穿她心中所想，道：“我的侍卫比较急躁，说不定下一次就是你的脸蛋了，你这样不合作，似乎等不到萧明霜来救你，无论什么大价钱的秘密，埋了，也就埋了，你说对不对？”
　　苏姝求助的望向沙兰身后的司徒空，他微微摇了摇头，表示根本轮不到他做主。

　　沙兰双掌一击，从大堂外转出一名女子，款款向前走来，及得近了，苏姝才发现竟然是双玉。而双玉脚步轻盈，身法灵巧，绝不是平时呆呆的样子，她行到沙兰面前便拜下去，出声道：“属下在。”

　　双玉不是一直是个哑巴吗？！
　　苏姝发现，芙蓉舫有很多她不知道的事，比如双玉。

　　沙兰道：“说罢。”
　　双玉起身垂头，道：“苏姝，蒋州城外铸桃村人，父母皆亡，自卖入芙蓉舫，上有一兄，年幼净身入宫，伴驾有功，升到秉笔太监连城手下做事，五年前，盗石榴图逃入北夏国。”

　　苏姝默然不语，双玉继续道：“萧明霜为人机警，他们达成什么交易，属下不曾得知。”

　　沙兰挥了挥手，双玉顺来路退下。她漫不经心地剔了剔蔻丹，嘲弄的地望向苏姝，长长的指甲边缘锋利，眼珠一转，似想到了什么，慢悠悠地道：“双倍价钱都不能使你动心，你……不会是看上萧明霜了吧？”她优雅起身，赤足踩地，烟霞倾覆一般，朝苏姝“飘”过来，苏姝看着她，为她周身弥漫的气势所迫，兜头感到了一股巨大的压力，动弹不得，心跳如雷，只觉得恐惧和发抖，随着她的一步、一步、一步剧增。
　　沙兰娉婷驻步，微笑着弯下腰，突然五指成钩，拂上苏姝的脖子，将她抵在短榻上，卡住咽喉，鲜红的指甲慢慢嵌进了皮肉，隐隐渗出血丝。苏姝双腿拼命踢踏，双手死死去拽那只细腕，那手却如冰冷的钢铁环在她脖子上一丝一丝收紧，她喉咙“咔、咔”作响，发不出来声音，不能呼吸，窒息感愈来愈强，头脑发昏，眼前渐渐一片黑暗……

　　“叱！”破空之声骤然响起，一道剑气如霜卷长河，劈空乍现！沙兰眼中光芒暴涨，激得内劲陡增，袍袖“呼啦”飘凛，却不肯松开苏姝的脖子，只略一偏头，一把银月清辉般的细剑掠过她的面，“夺”一声钉在墙柱上，犹自颤动不已。
　　“好气度、好胆量……”话音未落，人如矫龙，已在庭前，白衣倜傥，春山含笑，不是萧明霜是谁？他施施然踏上台阶，度步进来，司徒空和鹰爪老者从惊怒中回过神来，身形一晃，落在沙兰身后，一左一右，一个做狮子搏兔招式，一个作搜心夺魄招式，照应护卫。沙兰挥手示意二人退下，萧明霜恍然不觉，笑意不减，缓步向前，步法不快，身形却快，瞬间欺近沙兰，几乎快挨到她才停下，他深深看了一眼沙兰，伸出右手，覆在沙兰那只要苏姝命的手上，握住她的手腕，若此时有外人看到，只以为这俊男美女单手相握，颇为暧昧，但如司徒空与那老者这等行家却紧张起来，知道二人已经以内力相拼。
　　沙兰不动声色，暗地里运气于掌，与来自萧明霜手上传来的汹涌内力相抗，两股内力皆霸道，苏姝夹在中间，一阵冷一阵热，水火相煎，殊难呼救。
　　萧明霜右脚尖外旋，往前半寸，左脚后跟着力，不丁不八，运起嫁衣神功，凝神吐气，聚九成功力汇成一线顺着少阳脉冲向沙兰手腕，沙兰只觉少阳穴被强大冰冷的内力冲击得犹如万根钢针刺痛，手腕酸软脱力，不觉手一松，心中既佩服又有点恨恨：自己始终在功力上略输一筹，萧明霜不愧为最年轻的四大世家之主，这样的修为，他又那么年轻。
　　司徒空和那老者只见苏姝脖子上的五根手指，一点一点，不可逆转地被萧明霜拉得离开了苏姝的脖子，对视一眼，心知主子有意试试烟霞庄主的分量，很有默契地分站厅内一角，替她掠阵。
　　苏姝甫一得救，散了架般，猛烈地咳嗽起来，大口哈着气，她从短榻上跌落下来，连爬带滚，一溜儿躲到萧明霜身后，不敢再看这蛇蝎美人，抚着颈上的瘀痕，心有余悸。再看，萧明霜已与沙兰又交上了手，两人快速过招，皆出手如电，一触即分，沙兰身法曼妙，结指成兰，纤纤玉指，招招致命，处处都拂向萧明霜身上大穴，凶狠噬人！萧明霜也丝毫不因她是女子而轻视，拆、挡、格、卸，借力打力，见招拆招，皎然名门子弟的大气，攻守有致，将全身封得毫无破绽。
　　渐渐的，二人周身带起劲风，形成了一个交缠的内力圈儿，招式快得已分不清谁是谁，只见一道素影一道茜影，倏忽飘移。
　　苏姝躲在一旁，心中暗暗祈祷，只盼着萧明霜能赢过沙兰，但是对方有三人之众，照着沙兰的心思手段，不顾江湖规矩一起上，似乎很难带她脱险……她紧张的想出了神，忽然肩上被人轻轻拍了一下，苏姝正惊魂未定，刚要尖叫，张口就被人从后面掩住，一声儿也发不出来，她的鼻端闻到一股好闻的味道，听到有个女声在她耳边说：“别叫，我们帮萧明霜来救你的。”
　　沙兰百忙中一眼扫到，一黄衫女子正拉着苏姝往外跑，心中发急，厉声喝道：“司徒、郭诀，拦下他们！”
　　沙兰发令的同时，司徒空和那叫郭诀的老者，已经发觉不对，向她们扑来！一道玉尺生生截下了二人，二人定睛一看，朱袍玉尺，这等形容，立刻联想到一人，喝道：“怎么大器堂也要趟这浑水？”
　　檀玉奴催动灵识不停流转，英华内敛，意态漠然，手捏剑诀，横尺在胸，大悲赋乃是至韧的内力，而手上的量天尺虽是神兵，唯一缺点，至刚易碎，大悲赋刚好补其短，檀玉奴能巧妙将二者结合，将隐月剑法发挥到最大威力，挥洒自如，不愧为当世高手。
　　萧小仙拉着苏姝冲到庭外，骤然站住：庭中十数个夜行短打的黑衣人，手持刀剑围住了她们。
　　萧小仙扬袖，冲天而起一支信号烟，对面屋檐上钻出一个圆脸大眼蓝布裙的小姑娘，双手一撒，漆黑弹丸破空，落地炸开，一阵“噼里啪啦”声响起！顿时，庭院笼罩了浓浓的烟雾，浓烟缭绕，伸手不见人，刺鼻的味道呛得一干黑衣人流泪兼咳嗽，萧小仙拉着苏姝溜进黑衣人之间，左一拍、右一拍，引得黑衣人互相混斗，然后躲到廊柱后面，萧小仙迅速在苏姝背后和腿窝几处穴位拍打，苏姝顿时觉得关窍之间被注入一股气，骨缝微胀，酸楚难耐，萧小仙捏住她的虎口脉门，提住她的后腰带，运起内力，腾空而去。
　　这时，屋外的黑衣人有几个冲进厅，沙兰大喜，呼啸众人一齐对付萧檀二人，但黑衣人太弱，基本连他们衣角都摸不到，只得在外围逡巡。
　　萧明霜与檀玉奴乃天生领袖人物，一派掌门，心思玲珑，合纵连横，绝非拘泥顽固之人，这种情况之下已心有灵犀地暂时联手，一致对付沙兰三人。檀玉奴见外面浓烟四起，知道预先的计划已经奏效，遂递了眼色给萧明霜，萧明霜何等聪明人，手上飞霜剑幻起朵朵剑花，漫天盖地，加紧攻势，檀玉奴也招式一转，玉尺大开大阖，蕴含劲风，飞沙走石，一时之间沙兰和司徒空、郭诀骤感压力，左支右绌，萧明霜和檀玉奴同时翻身跃起，踢向三人，三人仓促以掌相迎，“嘭、嘭”掌足相触之时却没有内力贯来，沙兰心知不妙，萧檀二人已借着这一击之力直掠出厅外，沙兰等人追出去，他们已飞上对面屋檐，几个纵跃，消失得无影无踪。沙兰脸色铁青，几乎捏碎指甲，正要追出去，郭诀身形一闪，拦在前面，低声劝道：“主子，您来一趟已是不易，不要露面了。”沙兰神色一肃，从袖子里抽出一方薄薄的面纱蒙在了脸上。
　　这时，空中“扑棱扑棱”飞来来一只灰鸽，停在司徒空肩上，足上套着半截手指粗细的竹筒，郭诀取出竹筒中的纸条，展开一看，微愣。沙兰见他迟疑，问：“主上有什么指令？”郭诀恭恭敬敬将纸条递给她道：“石榴图可暂时放下，调查一个人。”
　　“谁？”
　　“萧小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