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摇光》七筒

2、第 2 章

　　十三岁以前我和摇光便住在西枰村。他比我大两岁。
　　但看起来还要多些，几乎像五岁，人也高。他早熟的程度和我晚熟的程度一样严重。
　　小学的时候他是全校最高。高的有些讨人嫌。而他性格温柔，成不了孩子霸王，便成了类似于孩子中的蠢大个。他上学晚，但年纪在班上确实不算顶大。的确是发育的早。他一度自卑，不好意思跟同龄人站在一处。
　　不过上了中学后奇怪的是他开始讨人喜欢。由蠢大个变成了女生们悄悄议论脸红的对象。他模样好看，皮肤是少见的白皙。头发漆黑，柔软有点卷，几乎要发亮。而且成绩好，许多女孩子打听他，想跟他交朋友，似乎是翻了身。
　　但其实我知道他一直没变，他先前就不蠢，之后也没有变的更聪明。他始终是那个有些腼腆的温柔的摇光。他自始至终没有怎么变过，变的只是旁人的眼睛。
　　而我有一段时间和他是患难兄弟，同甘共苦，一道被嫌弃。他被叫蠢大个，而我被叫哑巴神经病。然后我和他合起来被叫疯婆子生的野种。
　　这真是极惨烈的一件事，我和他因此在童年少年都没有朋友。于是我们两个彼此要好，互相玩闹，自得其乐。至于旁人的眼光则不顾。
　　我和摇光都有些怪脾气，对来自外界的刺激比较麻木。

　　我的问题是，长到五岁的时候还不会说话，胆怯不敢见人。我父亲先是怀疑我是个哑巴，后来上医院检查，得知我是患有比较严重的自闭症。
　　我父亲认为这是我母亲的关系，遗传之类的，因为我母亲在旁人眼里也不太正常。正常人不会像她那样，身体健康，但不到三十的年纪就把自己作死。她死的时候是拿剃须刀片，很薄很锋利的那个东西，割的手腕。死在床上我第二天醒来才知道。她的手泡在床边的水盆里，是存心要死。其实很怪异，她竟然在卧室的床边放了个水盆。
　　水盆红色的瓷盆，底下印着牡丹花，那年头已经很少有。
　　我父亲当时还没有跟她离婚，不过并不在一处生活。已经分居多年。他在城里做生意，有了一家门面店，做五金销售。事业稳定后，他跟另一个女人搭伙过日子。
　　那个女人也带着孩子，但我父亲厌恶我们这一家，已经到了愿意不辞辛苦替别人养孩子的地步。其实都是给别人养，他不愿意养摇光，却愿意养那个女人生的，也是心境不同。
　　而那段时间便是我和母亲还有摇光在一起住，父亲虽然不要我们，但每个月会给生活费。
　　她死后留着我和摇光相依为命。
　　她大概以为她死了我父亲便不能不要我，会将我和摇光接过去。
　　而其实她死了就死了。没有意义。我父亲说，他也很艰难，一家人要养活。
　　他愿意给我们一家三口拿生活费，已经是仁至义尽，而她死后我父亲很快就结婚了。
　　所以对我父亲倒也是一件好事。
　　她姓周，叫周蕊。我现在之所以记得那些事，因为她尽管软弱无能，但她用全心在为我和摇光好。她生病的时候就是个疯子，但除了她也没有别人更爱我和摇光。

　　而摇光是她生的。摇光的父亲是谁，当时则不清楚。我跟摇光不是同一个父亲。
　　摇光幼年周转过很多地方。我母亲还是个未出嫁的姑娘，生了他不到三个月，交给娘家带，然后同我父亲结婚。生了我之后他在我家，和我母亲的娘家轮换着住。
　　我父亲不喜欢他，而他性格又太老实。他很聪明，但老实又自卑，这样的孩子容易显得蠢。而他模样一天天长的秀致白皙，跟我父亲毫无共同之处时，我父亲反感便越盛。
　　于是他就被丢在我母亲的娘家，由姥姥养。
　　两岁的时候他的生父来接他。他父亲人没有来，来的是他父亲的妻子，还有司机，打扮的很贵气很入流，汽车停在那里，邻居都好奇观望。于是摇光他父亲可能是个有钱人。周蕊很高兴，于是欢天喜地的把摇光送了出去，那个男人家境很好，摇光去了会享福。
　　之所以说会享福，因为那个男人和他妻子结婚多年没有孩子。摇光是那家唯一的儿子，不但会享福，还会富贵，甚至得到那个男人的一切。
　　周蕊因此并不心疼送摇光走，她也很会打算。
　　摇光那时候还不懂事，被他生父接走当少爷去了，我那时候三岁，记忆模糊。
　　我见到摇光的时便是五岁，他七岁。
　　我不知道他一个七岁的孩子怎么穿越了城市回到了西枰村，也不知道他有那样好的记忆力。他从家里逃出来，迷了路，跟警察说，他母亲叫周蕊，他家住在本地，在西枰村，在派出所呆了两天，便被警察送回来了。
　　他走的时候是坐小车走的，回来的时候也是坐小车回来的。我还没有坐过小车。
　　周蕊完全没有意料到这个已经成为了别人的儿子的儿子，会突然坐着警车出现在家门口。她先是哭，摇光瘦弱的比两年前更甚，警察走后，她又给摇光脸上打了一巴掌。
　　然后一边哭一边给他做饭，让他吃饭。
　　我对摇光的记忆，准确的来说便是从这时候开始的。
　　我后来知道他为什么跑回来。摇光说，他父亲又生了孩子，他养母容不下他。
　　怎么容不下我也知道。上床睡觉的时候，他脱光了衣服，身上全是掐的淤痕，没有一处好肉。摇光说，不是他养母掐的，他养母才没心情搭理他，是保姆掐的。
　　摇光从此便留下了，和我，还有母亲在一处。父亲已经离开，另过了日子。
　　我和摇光小时候不知为何都讨人嫌。没有朋友，两个人互相作伴。磕磕巴巴长到十岁，周蕊拿刀片弄死了自己，摇光那时候十二岁，他开始给我当爹又当妈。
　　他只比我大两岁，但他实在是惊人的早熟，像个大人。

　　我到十岁以后，大概是周蕊死后，病渐渐没了。摇光那时已经是老师最宠爱的学生。因为他家庭困难，但坚强勇敢，而富有责任心，成绩优异。
　　这是老师在通知书上给他写的评语，听着很像套话，但那对摇光来说每一句都是真实。
　　没人再嘲笑他的高个子，也没有人再嘲笑他野种。主要是上了中学后，便很少有人知道他的身世，而且孩子们都长大了，他们会背后议论，却不大会当面嘲笑。
　　我的病，儿时的自闭症，也已经好了。我跟摇光时时在一处。他即使长大了，讨人喜欢了，也没人再说他的坏话。但他性格还是有些内向腼腆，骨子里有些自卑。
　　而我却朝着截然相反的另一面而去。摇光他没有叛逆期，甚至没有青春期，他很小的时候就被迫长大，直接跳过了那个从孩童到大人的阶段，而进入成年。
　　摇光没有青春期，而我的青春期则漫长的令人发指。
　　好像是要弥补他的缺漏，把他没活的东西都活出来一样。
　　我从十岁开始初恋，太早了，自己都觉得好笑。
　　十岁懂什么恋爱？但我确实认为那时候我在开始初恋，默默的暗恋一个人。然后这青春期长的没有了边际，十岁开始初恋，到十八岁我还在初恋，别人开始谈恋爱，我还在朦胧的安静的独自的沉浸在初恋。
　　没有一点长进。
　　摇光他说，开始的那样早，结束的那样晚，不是每个人都能有我这样长的青春期。

　　然后我十五岁的时候摇光又走了，又给他父亲接过去了。
　　这次是他父亲的那个孩子死了，这回是真的死了，出了车祸。他父亲已经五十多岁，是当真当真不可能再生个孩子出来了，这回是真的只有摇光了，绝对不会像他五岁那年那样。
　　这事多么可笑，可就是如此。他父亲又找来，这次是亲自来，他父亲头发已经发白。我第一个念头却是奇怪:摇光的父亲原来这样老。
　　我已经上了高中。他之前需要照顾我，但那时已经不必。于是他跟他父亲去了。
　　原因很简单，摇光说，他父亲有钱。
　　我不知道摇光这样爱他父亲的钱，不过他跟着我母亲，日子确实很困囧。
　　于是摇光决定接受他有钱的父亲。

　　我和摇光吵过几回架，但并没有到撕破脸的地步，之后我们仍旧握手言和。
　　他已经是个成年人，他的事情，并没有我置喙的余地。
　　他有他的心思，计较，他有他的选择，其实跟我无关。我只能在一旁看着，尽管我很担心他。我曾经试图问过他有关这些事，但他显然自己也说不清楚。
　　摇光毕业的时候我仍然上中学，他上大学去的时候我一个人去送他。我穷的只能坐火车，他已经咸鱼翻身，提着皮箱登机飞往别的城市去。
　　临走我开玩笑叫他谢公子，我其实很少提他的姓，我一般都只叫他的名字，摇光。

　　摇光那时候其实跟他有钱的父亲也闹崩。究竟闹的多僵我不知道，但有一次他气冲冲的回家来，脸上乌青的是挨了打，情况很惨。后来又因为读书的事出了很多龃龉。
　　他父亲让他学商科，他要学历史；他父亲让他留在本城，他要去外省。
　　大概就是这些琐碎，但加在一起足够让他父亲动怒，他父亲认为他不听话。
　　所以他走的时候也很孤独，只有我陪他。我父亲，还是他父亲，都对他没有任何表示。
　　其实自始至终他也都没有父亲，我觉得，一个男孩子应该有个父亲的。
　　摇光没有，他身上所以总缺少点什么。他不大像个男孩子。过分的柔。
　　但摇光走的时候他很高兴，穿的像个有钱人家的孩子，脸上有些我从来没见过的兴奋。我看到他的神情，突然觉得他这样也挺好的，他吃了那么多苦，其实应该得到补偿。
　　聊甚于无。
　　他一直很想离开这城市。至于他和他生父也已经决裂，则是他出事后，我才知道的。
　　我只知道他在他父亲那里过的并不快活。我知道他接受他父亲，并不是因为钱，还有一些别的很复杂的东西，但也很难说清。摇光他很坦诚，说:只是有些不甘心。

　　他便是穿着一件高领的灰色薄毛衣。贴身的，腰身高，质地很好，编织的很有设计感很精细。显得身材很笔直修长。下身穿着同样新的浅色牛仔裤平底鞋。
　　那会其实是夏天，他怎么会穿毛衣呢？有可能是下雨，也有可能是我记错了。
　　但我记忆中他就是穿的毛衣。
　　我很少见到能把毛衣穿的他那样好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