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家祭司》踏雪

1、和猫旅行的少年

　　夕阳照耀着金色的麦田。
　　远远的，田间的道路上走着一个人。
　　风扯动他的旅行斗篷，露出提着的小藤箱。
　　一只黑猫跟在他的脚边。
　　他们向着夕阳的方向，一长一短两道影子投在土路上。

　　珍妮百无聊赖的架着马车，颇为好奇的看着前方越来越近的背影。每个周六，她都会给家里唯一的老马套上车辕，和爷爷一道去荒僻的村野收购便宜的熏肉和土酿啤酒，装满这个老旧马车，咯咯吱吱的走这条偏僻的乡间小路回镇上小酒馆的家。这里既不是州郡的大道，也远离镇子，除了晚归的农人，极少遇到什么人。
　　眼前明显是一个风尘仆仆的旅人，似乎走了很远的路，唯一的旅伴就是一只黑猫。交错而过的时候，她忍不住回头悄悄望了一眼。似乎有所感，他恰好抬起头，向她报以善意的微笑，健康的麦色面孔被夕阳照亮。
　　他好年轻！珍妮脸上一热，心怦怦乱跳，匆匆忙忙回身。然后她惊恐的发现车子已经走歪了——斜着冲下路边的水沟！
　　“爷爷！”车子一头扎进了水沟，身边正在打盹的老人就这样毫无所觉的被掀了出去。珍妮的额头在车辕上撞得生疼，狼狈中抬起头来，却意外地发现爷爷居然安然无恙。年轻的旅人恰好抱住老人，两个人顺势滚在沟底，幸好收割的季节沟里是干的，两人身上沾满了碎草屑。
　　“瞧你干的好事！才一会儿就把车赶成这样啦！” 老头子看着斜扎在沟中的马车惨样，气得胡子都翘起来了。一面数落办事不牢靠的孙女，一面帮旅人拍打身上的草屑。“罗亚女神保佑！多亏了你啊年轻人。”
　　“您没事就好。”年轻人谦虚地笑笑，口音中带着点儿东部的卷舌音。他随意的抖了抖衣服，去帮着将马车推出沟底。他牵马匹的手法很娴熟，可以看得出曾在乡下生活了很久，这让老头儿顿时对他产生了亲切感。随后爷爷就注意到了他挂在斗篷下的佩剑，尽管很旧并且满是磕碰的痕迹，却是一柄货真价实的剑。
　　“小伙子是剑士吧。”老人拍拍车子，友善的示意要载他一程。
　　“还不算呢……只是见习剑士而已。”他略有些不好意思，提起藤箱跳上了车，坐在后面捆成一扎一扎的草料堆上。
　　“那也是大人物，要尊称‘老爷’才行啊！”老人爽朗的大笑，一点没有拿他当‘大人物’的意思。
　　“您叫我爱尔就好了。”他招招手，一直等在路边的黑猫就轻盈的跳了上来，选中一只酒桶卧在上面。
　　“这是你的猫？”老人这才注意到这只奇怪的黑猫，而黑猫则见怪不怪的眯起眼睛。
　　“不，它不是我的猫。”少年认真的介绍：“它是我的朋友夜风。”
　　老人驾起马车回到乡间土路上。“大家都叫我德克斯爷爷，这是我孙女珍妮。珍妮，你也不打个招呼，真是失礼噢，刚才多亏了人家帮忙呢。这孩子！唉，我年轻的时候也想成为剑士！有一次公会来村里招人——那时候克里斯特镇还是个小村子呢——我们全村的年轻人都去了，结果可想而知，没有被选上啦。所以，小伙子你能成为见习剑士已经很厉害啦！”老人又笑起来，满脸都是皱纹：“怎么样，去克里斯特镇是要买水晶？”
　　“嗯，是要去看看传说中的水晶之城……”
　　珍妮拘谨的坐在爷爷身边，一直竖着耳朵听他们谈话，她再也不敢回头看那个少年，剑士爱尔。她看着金色麦田在随着车子前行一路铺展，看夏末的和风吹拂四野，看麦浪起伏如金丝地毯。她觉得，方才的意外或许是天意呢。马车在夕阳中爬上缓坡，眼前的景物豁然开朗。那条壮观的石壁突然跳入视野，仿佛巨龙的骨骼横亘大地。
　　“啊……那是……”
　　“克里斯特水晶矿脉。”老人停下马车，让这唯一的客人有机会感受岩壁的震撼。
　　夕阳已经落下，地面已经全然暗了，高高凸起的岩壁却被余晖照亮，镶着令人惊叹的金边，悬浮于天际。
　　爱尔忍不住发出感慨：“天空一样透明的宝石，就藏在靠近天空的地方，没准罗亚女神是这么想的。”他瞪大眼睛，终于分辨出岩壁上横七竖八交错的梯架，蚂蚁般的工人正沿着这些天梯缓慢的蠕动。在亮的岩壁和暗的地面之间，可见高高低低的房屋剪影，再往下便是隐约可见的一条干枯的河床。
　　“我小时候这儿还是个小村子，人们偶尔能从河床中捡到水晶。”老人遥指，感叹着。“后来发现了矿脉，现在已经变成这样大一个镇子了。你知道不？国王皇宫中的水晶吊顶，都是咱这里生产的！”
　　“看，那个就是水晶神殿！整个罗亚帝国，只有咱们克里斯特能全部用水晶镶嵌整个穹顶……”
　　“你要买水晶的话我可以带你去熟识的店子，千万别去水晶街，那里都是骗人的！你想要原石还是想要打磨过的成品呢？听说帝都的水晶价格是这里的五倍还要多噢……”
　　“谢谢，但是……水晶这种贵重物品我还买不起呢。”爱尔尴尬的坦白，反而惹得德克斯爷爷大笑。
　　在知道小伙子钱袋羞涩之后，爷爷大大方方邀请他去自家的小酒店。马车离开了店铺云集的水晶街，进入低矮拥挤的矿工聚居区。他们穿过一片嘈杂的水晶打磨作坊，转入一条窄小的巷子，终于回到巷子尽头的小酒馆。楼下是酒馆和厨房，楼上是祖孙俩的居所和两三间局促的客房。珍妮将年轻剑士领进来，看着墙壁上那些无论如何难以遮掩的雨渍，感到十分抱歉。爱尔却兴高采烈的走入房间，“这真是太好了，终于能有床睡觉了。”

　　入夜之后酒馆热闹起来。下工的矿工们三三两两的推开摇晃的破木门，在柜上要一杯最便宜的劣质啤酒，用开裂的橡木杯子大口大口灌下肚。他们身上的汗臭味很快弥漫在整个空间，他们粗豪的笑着，互相交换着消息，开着拙劣甚至低俗的玩笑。
　　爱尔独自坐在酒馆的角落里，面前摆着一份土豆沙拉。黑猫蹲在他面前的桌子上，低头啃着一盘煎小鱼——自己吃土豆却给猫吃鱼，这简直太过分。珍妮跑去厨房亲手制作了一块煎小牛排，细心的配上金黄色的烤玉米，她尽其所能的把这份菜装点的像是水晶街大餐馆的佳肴，小心翼翼的端了出来。爱尔显然有点吃惊。
　　“这是感谢您…… ”珍妮吞吞吐吐的找理由：“感谢您今天救了我们。”
　　爱尔挠挠头，很诚恳的坦白：“但是，对不起……我吃素。”
　　吃素的剑士？珍妮彻底糊涂了，只听说过祭司吃素，还从未听说过剑士有这样的规矩。
　　“不如一起吃吧。”爱尔将餐盘摆在旁边，向她大方示意。
　　作为一个大姑娘，尽管家境贫寒，还是应该矜持的拒绝如此随意的邀请。珍妮却不由自主的坐了下来，恰好对着黑猫。黑猫看了她一眼，继续低头享受炸小鱼。这令她产生了和猫共餐的奇异感，却没有任何被侮辱和看低的感觉，她甚至感觉到黑猫明黄的眼睛在笑。她一时局促，不知道说什么好。
　　“嘿，爱尔剑士！咱们听说你的事啦！”满满六扎啤酒重重的顿在桌子上，一个粗豪的大嗓门响起来：“哎呀咱们的珍妮小公主第一次坐到客人旁边了呢！”
　　珍妮一脸羞红，飞也似的逃回了厨房，留下一群矿工在她身后善意的大笑。矿工们已经从德克斯爷爷那里听说了年轻剑士的事，纷纷围住爱尔，用男人的方式展开友情。“喂喂！成年男人哪能不喝酒呢！”和那些粗犷的矿工们一比，爱尔纤细脆弱的简直不像个剑士。他只得拿了一杯啤酒，一小口一小口的抿着。矿工们说说笑笑，用力拍着他的肩膀以示亲切，啤酒被晃得流了满手。黑猫一早跳到了窗台上，一丝不苟的进行晚餐后的例行洗脸。那块精心烤制的小牛排也不知道被谁吃掉了。
　　这种喧闹的气氛，在一个矿工进入酒馆之后突然凝重下来。“汉克死了。”他说，无奈的摊开两只手，身上的斑斑血迹昭示着曾经发生的事。
　　“不是已经送到神殿去了吗？”
　　“主祭大人也没有办法，已经用了治愈术，还是眼看着……”
　　众人一阵沉默。“唉，毕竟是被石头砸到了脊梁，就算死不了，恐怕也好不起来了……”
　　“呵，我看是主祭大人不肯浪费力气治罢，我听说治愈术并不比预言术更厉害。”
　　“预言术？”爱尔的疑问无人理会，被淹没在一片讨论中了。
　　“本来就是啊，矿主给多少供奉，咱们才给多少供奉，凭什么要主祭大人都一个个给治疗。”
　　“怎么能说是一个个，只有很严重的情况才会送去主祭大人那里啊。但是连这也办不到……”
　　“咳，说这个有什么意义？”有人用无所谓的口吻说：“治不治又有什么关系！像老库一样残了什么都做不了，在家等死不是更难受。”
　　“就是啊，能顺利活到老，死在家里，那才是奇迹呢！”有人勉强笑了笑。
　　矿工们默默喝着酒，不多时都散了，留下满处的空杯子和弥漫的压抑。爱尔手脚麻利的帮老人收拾店里，和侍弄马匹一样，他对收拾这些也很有一套。德克斯爷爷说：“真抱歉，你一来就碰到这种事。矿区嘛，都是这样的。当年我儿子也是……”他住了口，走去收拾桌面。
　　爱尔看着他，才注意到他的脚是一跛一跛的。“那个预言术是怎么回事？”
　　“那个啊……”珍妮埋头洗着杯盘，“我也不太清楚，不过矿主们一向是请主祭大人来预言矿脉的走向，他们管这个叫神喻。”
　　“预言术能做这种事？矿脉什么的不应该是请有经验的矿工或者什么人来判断吗？”
　　“以前是这样啦，不过后来发现主祭大人请示的神喻更加灵验。所以现在镇上的矿主们如果要开新矿洞，就一定会请主祭大人请神喻。”
　　“有这么厉害？”
　　“明天是星期天的大礼拜，如果运气好可能能看到。福克斯的矿洞已经枯竭一段时间了，他急着要开新洞，听说已经催了主祭大人好久了。”

　　爱尔回到楼上，黑猫正坐在窗口望着外面，两只耳朵在夜色中形成两个尖尖的剪影。他推开窗，夜间清凉的空气立刻流淌进来。窗外，层层叠叠的屋顶的上面，是那个著名的岩壁。夜色中一片漆黑，偶有人走动的微弱灯光照亮一条条梯架，就像是纵横交错的疤痕。爱尔觉得，这座山一定觉得很疼痛，才会流下水晶的泪……
　　这样想着，就愈发觉得窗外的景色很丑陋，没有傍晚时候看到的可爱。尽管这里是全国著名的水晶出产地，尽管这里的富豪全国出名。他横倒在床上，对黑猫说，“你觉得有希望吗？”
　　对猫讲话并不是什么特别奇怪的事，但没人会指望猫能回答你，就算它叫了你也未必能听懂。爱尔却看着黑猫，自然地等待着这个朋友的回答。黑猫‘咪唔’叫了一声，看向外面，原本明黄的眼睛在夜里发出幽深的两点绿芒。它用一种不屑的口吻说：“做什么梦呢？这种破地方。”猫语不是每个人都懂，但这个年轻人懂。
　　“矿工的事你不觉得奇怪吗？”爱尔说。
　　“我可没听说什么矿工的事。”黑猫一幅事不关己的样子。
　　“别装了，我知道你听得懂。受伤的矿工给送到神殿去，这里可是有着能聆听神喻的主祭啊！你知道这代表什么么？”
　　黑猫仍是一脸不屑。
　　“神喻就是预言术啊，能施展预言术的得是一级祭司了吧，至少有这样的实力了吧。一级祭司，传说只要还有一口气无论如何都能救活的，在这样的矿区，应该是矿工们的福音啊，可是……听矿工们的意思，似乎他不太乐意救治呢。”
　　“哼，”黑猫仍旧不屑：“这种破地方有一级祭司，你信么？”
　　“……”爱尔被它噎住了，“你别小看乡下祭司……有句话怎么说的，穷乡僻壤出高人……”
　　“别啰嗦了，打个赌吧。”黑猫说，如果黑暗中能看清一只黑猫的表情，那应该是‘胸有成竹’的笑着。
　　“得了吧，每次都是你赢。”爱尔顿时沮丧，这一路的打赌他就从来没有赢过。这哪里是打赌，分明就是黑猫的诅咒。
　　“好吧，黑猫预言他没有本源之石。”
　　“呸呸呸，收回乌鸦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