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日落》潮百里

3、第三章 颜筠

　　秋月十四，帮派例行比武的前一天，三月一次的比武在楚云帮内算得上是一件大事，帮主携各位前辈师叔悉数到场，排场相当之大。

　　每到这个时候，苏弦总是惊奇地发现他的屋旁莫名其妙地以各种理由住进了多名师弟，当他怒气冲冲地跑去敲师弟的门以求理论的时候，师弟在屋内的反应大致如下。
　　嘿嘿笑，不怀好意，“师兄，其中缘由大家都心知肚明，就不必点破了吧。”
　　单纯小师弟无辜解释：“师兄，师父说你的屋子离比武场较近，师兄弟们住过来明日好些比武。”
　　置若罔闻。
　　怒骂回应：“你当我愿意呢？这不是师父强逼的吗？！”混合着乒乒乓乓的锅碗瓢盆声。

　　“吱呀……”本就和苏弦住邻门的重溪这时候房门一声轻响，他从屋内迈出步子来，这是一张五官端正，鼻梁高挺的少年面容，眉宇间稍稍还有些稚气，他的双眼很清，透澈如水，却也正是平静得不起一点波澜。重溪从房内走出来，并没有理会与师弟隔门对喊的苏弦，淡淡一眼，便提着剑径直走开。

　　“啧……武功高了不得啊。”一路瞪着眼看他淡然离开，苏弦嘴里忍不住嘟囔，“至于这么高高在上么……”

　　“喂！”冷不丁地，肩膀猛然被拍了一下，还沉浸在对师弟默骂中的苏弦一个激灵，双手一晃，嘴里大喊了出来：“呀！”正想发怒时回身一看，苏弦却怔了怔。

　　一身白裙，提着裙角，只有腰际那一束青带，女子长长的发尾在腰间摆动。肤色凝白，尚处少女阶段的她面容映上了花色，眉眼弯弯，皓齿微露，汪汪的大眼被笑意挤成了月牙状，整张脸流淌着一股水般灵动的气息。

　　“你……你干嘛……？”有些呆滞地，苏弦竟提不起了方才的怒气，似乎是为了缓解场面骤停片刻的尴尬，他一个抬脚，跳上了跟前的朱色木栏，也不看她，只往远处的山峦看去：“颜筠，你不好好练剑来这里做什么？”

　　似乎是被他明知故问地看透了来意，颜筠的脸上荡过一丝红晕，但古灵精怪的小师妹很快就站稳了脚跟，回击道：“我来看看大师兄剑法练得如何了。”颜筠又是俏皮一笑，眉尾一挑，有些挑衅地看向苏弦，“恳请大师兄透露一二。”

　　“呵……来这套……”右手虚扶，双腿一前一后地在栏间晃动，苏弦的嘴角也扬起了弧度，煞是认真地皱皱眉，道：“也不知明日的比武小师妹战绩将是如何。”

　　“啧……”向前迈了一步，为了表决心一般地双手叉腰，把头瞥向一边，颜筠不屑道：“师妹自然是要向师兄师长们求教的，武艺差有何错？”

　　就在苏弦沉默之间，颜筠不禁“呀”地叫出声来，苏弦疑惑地随着颜筠的视线看去，数百米外的江水边，一个起身舞剑的黑色身影尤为醒目，他立于一巨石之上，足踏一层薄水，每一个动身都散开细碎的水花，手里的剑之于他极了其灵动性，翻转飞旋，上削下刺，每一个动作都极尽长剑的利性。

　　“你要学武……”收回了目光，似乎是有些醋意地，苏弦故意拉长了尾音，乜斜着目不转睛地看着重溪的颜筠，怪声道：“就应当去找你的重溪师兄，他的剑术可是登峰造极。”

　　“重溪师兄的武艺的确是高深莫测，”没听出来话里的揶揄，颜筠只是木讷地点头，忍不住地称赞重溪，“师父曾说过，楚云帮若是有朝一日得以兴起，天下第一的头衔非重溪师兄莫属。”

　　也不知是沮丧还是羡意，苏弦不再去看重溪练剑的身影，而是看向了高高耸立的连绵山峰，挡去了全部视线的山峦十年来青色依旧，好似一个紧箍，牢牢地把楚云帮围成了一个圈，苏弦突然喃喃自语，“山的那一边该是什么样子……”

　　“什么？”还在五花缭乱的剑法中沉迷着，颜筠一时没太听清苏弦的话，回过头来，微微蹙眉：“什么山？”

　　“颜筠……”没有回应她的疑惑，苏弦收回了些眼神，正好落在跟前的一株植物上，伸出手去摘下了一片叶子握在手心里，他问：“你……喜欢这里吗？”口气很轻，不再戏谑甚至不再嬉闹。

　　“唔……”抬起手来托住了下巴，颜筠抬眼看看天空又看了回来，“我不知道……我从小失去父母，生活在这里，师父把我养大还教我习武……除了，”有些懊恼地，颜筠又轻轻蹙起了眉，拍了拍脑袋，“一直学不会武功外，没有什么不好的吧。”

　　“是吧……”也不知是在赞同什么，苏弦点了点头，手心的绿叶被他握出了温度，正好掌心的大小微微发热。

　　多年前，仍是小小少年的苏弦就曾遥想过山外的天地，除去这一方楚云，江南该是什么模样，而远在千里之外的北方，绝世而独立着的是些怎样的万里河山，年幼的他无数次地蹲在水旁暗暗立誓，有朝一日定要走遍这山河表里。可是如今，长大成人的苏弦却仍旧受困于这小小的山谷。

　　“苏弦，你想去哪里？”忽然地，颜筠开了口，大大的眼睛忽闪忽闪，有一种复杂的情绪在眼里涌动，“你不喜欢这里是吗？”从年幼到年少，这一路成长颜筠又何尝不知苏弦的苦闷，空有大弟子的虚名，却活在师弟的光芒之下，他的心有不甘也是人之常情。

　　“……至少……我不想参加明天的比武……”道出了真心话，苏弦微微低下了头，颜筠透过迷雾看他，他突然变得认真起来，抿在一起的唇没有笑意，他的轮廓很深，颧骨高高凸起，脖颈的青筋依稀可见，足尖轻轻点着石阶，“我厌倦了这样的比武……”帮派内的争斗无休无止，争名争冠，争师父的青眼，每个人卯足了劲练剑，只为在那小小的练武场上赢过同门师兄弟，他们只能在小小一方天地里追逐虚名，永远不知道山水之外的天空。

　　“你又想逃？”几乎是脱口而出，条件反射似的对于逃跑这样的字眼极为敏感，颜筠瞪大了双眼，“你不怕师父发怒？明日的比武非比寻常……”苏弦黯淡下去的双眸打断了她的惊讶，停下来，不再说话，颜筠站在一边，裙摆被风吹起，她用手轻轻贴着衣边，眼睛却是直直地看着苏弦。

　　“……逃不走的，”自嘲似地笑了笑，苏弦只是摇头，“师父料定了我会玩花样，又派了师弟们住到了我的屋旁，”朝身后几个紧邻的房屋看了看，苏弦道：“这些师弟个个比我武艺高强……”

　　抿着双唇，颜筠默不作声，眼睑低垂，好似在思考什么。静了半晌，她问：“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呵……”抬头看了看天，忍不住长叹了一声，苏弦试探性地说出了两个字：“长安。”

　　“长安……”点头重复，颜筠想起曾在师父的藏书阁里读过关于长安的卷书，她不懂撰书，不懂如何用高超的技巧在一纸书卷上将一座城写活，她想，那卷书的作者是带着心去撰文的，那一卷厚重的都城志下，她闭上眼，第一次感受到了华美长安的大气磅礴。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绝世都城，一世长安。

　　“如果你今天离开这里……”有些不安地，颜筠舔了舔唇，更添了一抹艳丽的韵味，她问：“明日比武结束，你还会回来吗？”抬起了头，颜筠有些痴痴地看着苏弦。

　　“当然啦，不回来我还能去哪，我可是两袖清风啊。”似乎是被颜筠的眼神看得有些乱，动了动身，苏弦躲开了她的眼神，心跳忽地快了起来。握杆的力度也逐渐加大了。

　　“那……”放下了半颗心，颜筠松了一口气，“你逃走吧，逃开明天的比武。”她说的既坚定又有力，以至苏弦很久都没回过神来。

　　“你……说什么？”深深怀疑着她哪来的这种自信，苏弦不可置信地道：“我逃不走的，之前不是说了师父派……”

　　“我有办法，”预料到他会有此反应，颜筠干脆地打断了他，她下垂的双手握成了拳，在表决心也在给自己力量，她又上前了几步，距离苏弦不到两尺之遥了，“我有办法让你逃走。”

　　“你有什么办法，”哪怕坐着依旧比颜筠高出一截的苏弦忍不住低头问她，她小小的身体站在他的影子里，模糊的轮廓分不清你我，“你又打不过他们。”

　　“总之我有办法……呀！”话说到一截，颜筠蓦然停下，眼睛却是直直地看向两人的前方，背对的苏弦看过去，重溪正在向这边靠近，他的剑背在身后，发丝被浸湿，成缕紧贴着脸颊，衬得他的轮廓更加鲜明，他正练剑回来，碰上了两人。

　　“重溪师兄，”如同受了惊的小鸟，颜筠霍地一声站直了身子，连忙向重溪问好，眼神却是瞥向了苏弦，似乎是有些余悸方才的话是否被重溪听见，苏弦并不在意，直视着重溪。

　　兴许是练剑归来有些疲劳，只对颜筠点点头就算做回应的重溪并没有久留的意思，他提着剑，甚至没有和苏弦进行任何交流的意思，从颜筠的左侧径直就上了石阶，他的步子极轻，若不是颜筠眼尖，恐怕等他到了眼前也是没有半点声响的。

　　颜筠吐吐舌头，和苏弦对视了一眼。

　　举起了手握的叶片，苏弦把它轻轻放到了唇边。颜筠提着裙角在一边偏头看他，他会吹这个世界上最好听的曲子，想着，她忍不住笑了，梨涡浅浅。

　　清淡透亮的曲声断断续续地传来，不成调的未知名曲子混杂着的却是清新的香气，苏弦脸颊一鼓一收，薄薄的叶片被气流吹得略微漂浮，他的双唇抿在叶边，跳出的音符终于凑成了完整的曲调，和风传来的除了曲声，还有空气里青草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