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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团子天朗之二 ...

  •   静王从惠风苑出来,卷了雪渣的风侵透重衣,直入肌肤,冷得他一个激灵。天朗畏寒,室中烧的是西凉国进贡的瑞炭,热气逼人。静王又跟儿子生了一通气,身上出了汗,此刻被冷风一吹,当真是苦不堪言。他离开时,天朗连衣服也不肯换,脸朝里趴在床上闹别扭。他心中懊恼又失落,却不得不走。天朗到了这个年纪,道理已懂了不少,也开始有了自己的主意,知道如何试探他的容忍。他这时若因溺爱而不忍,就会变成纵容,实在由不得他不忍。

      他回到书房,立刻招来蒋钦,严厉斥责了一番。蒋钦吓得连连以头抢地,解释说因小王爷抄到丑时还没抄完,又怕静王知道不敢点灯,只借一盏油灯的光亮,实在可怜,才帮他抄了。静王也知蒋钦做事向来有分寸,平日对天朗种种调皮捣蛋也是多有规劝,但虽是接受了他的说辞,还是恼他知情不报。何况静王盛怒之下已对天朗说要赶蒋钦出府,出尔反尔,在儿子面前还有何威信,思量再三,打发蒋钦先去别馆当差,等天朗受了教训再招他回来。

      摒退了蒋钦,静王在自己寝殿里坐立难安,满脑子都是平日得了空闲,抱着天朗写字或牵着他去东西市玩耍的情景。今日他回府早,本是难得共叙天伦的机会,父子俩却分开两边各生闷气。天朗那句“父王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让他一阵揪痛,脚下如踩空了一般,无以依附。儿子渐渐长大,渐渐有了自己的天地,渐渐不再将他当做惟一,到那时或许他再也听不到儿子问这样痴傻的问题。

      亥时一刻,静王再坐不住。入夜,风已停了,无星无月。一行匆匆,咯吱凌乱的踩雪声转瞬而过,灯影摇曳,晃乱一地银白,晃得静王心中愈加烦乱,竟不觉的冷。

      天朗贴身的侍女在门口迎了静王,悄声禀告小王爷至今不肯更衣,更不肯理人。这本是意料中的事,静王仍是停了片刻,平心顺气,而后径直走到儿子床边。

      天朗和衣裹在被中,团成一个球,静王在床沿坐下,那球突然又团紧了几分,并向里滚了一滚,静王气早已消了,见了忍俊不禁道:“父王来了你也不理吗?”

      天朗不应,一双小手却拉紧了被,留给静王的一面绷得紧紧。

      静王作势起身,道:“你不理父王,父王就回去了!”

      天朗仍是不应,甚至动也不再动。

      这下静王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父子俩原是一般不肯让人的性子,静王受惯了儿子粘腻,如今好言好语却像对着无底洞,连点回响也没有,不免又被激出火气:“你现在这样子,父王是真的不喜欢。”

      天朗闻言,就像被激怒的小马,鬃毛竖立,四蹄翻腾,挺身往里床一翻,双臂抱头,咽声道:“我是坏儿子,你去找你的好儿子李天昊好了!”

      静王皱眉斥道:“这是什么混帐话!”

      天朗一时气都喘不上来,一阵阵抽着气的间隙里,将心中委屈一股脑儿喊出来:“反正我是没娘的孩子!有娘的孩子挨打,娘一定会拦着!”

      静王本已举起的手无力放下,各种模糊的清晰的记忆纷至沓来,转瞬将他淹没,再分不清哪些遥远哪些迫近。

      天朗说的没错,他是没娘的孩子,这是自己再怎么宠爱他也弥补不了的。天昊的母亲虽然出身微贱,性子也温吞,但跟天昊在一起时是春风拂过春花一样和煦恬静的慈母娇儿,惹人艳羡,静王每每看到天朗撞见天昊母子温情时佯装不在意的别过头,都恨不得即刻将儿子搂在怀里好好疼惜。他和天朗失去的是一样重的人,所以他们比旁的父子更相互依恋,彼此懂得。

      天朗与天昊原没有什么隔阂,兄弟俩虽算不上亲密无间,也常在一处玩耍。但几月前,七月七放荷花灯,兄弟俩个由下人领着去看灯,天朗唆使还不到五岁的天昊伸手捞荷花灯,天昊失足落水险些溺毙。静王如何能不暴怒,处置了一干下人后,天朗这始作俑者自也难逃一顿好打。偏偏天朗死都不肯服软,他越不松口,静王就越怒,盛怒之下下手便没了轻重,直打到蒋钦等人破门而入,抱了他腿拦着才住手。等他回过神扑到天朗身旁查看,才发现儿子双眼紧闭,脸色发青,额发都粘在脸上,全身好像被水淋过一般,人已经昏过去。

      他闭门谢客三日,寸步不离照顾儿子,喂水喂饭,打扇换药,怎样体贴安慰都无法抹去他内心的愧疚,天朗始终不发一言。直到第三天晚上,他讲完《搜神记》里几个小故事,在儿子脸上亲了一亲,微微怅然地道:“睡吧!父王陪着你!”本以为又是自言自语,哪知天朗突然从他怀抱里挣出来,点漆般的双眼直直望着他,眼中仿佛流淌着星河。天朗对他说,父王,我说河灯里亮的是蜡烛,天昊不信。他旁边正好飘漂过一盏,我说不信你捞出来看看,他手不够长,用力一够就掉进水里。天朗垂了眼,睫毛投下淡青的影,续道,我不是故意要他去捞的,我应该帮他捞上来。我知道错了!

      静王只觉心在胸膛里翻了好几个个儿,紧紧抱住儿子,在他额头、脸上亲了又亲,再用指肚轻轻拭去儿子眼角的泪,心中千千万万动情的言语,一时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终是在天朗迷迷糊糊将睡未睡时,对着怀里儿子毛茸茸的头顶道:“朗儿是个好孩子!”

      自此之后,天朗提起天昊,总是忿忿。兄弟俩虽然和好如初,天朗也会跑到天昊的娘亲那里要点心吃,但和静王别扭时开始扯上天昊自怨自艾,戳静王的痛,更戳自己的痛。静王头痛之余十分庆幸他那时硬生生将“父王从此之后再不打你”咽进了肚里。

      静王最不愿因儿子闹脾气退让,但又最清楚儿子脾气上来,根本什么都听不进去。就如现在这般,像只小刺猬缩在那儿哭得嗷嗷有声,静王一则担心他仍穿着外衣捂着要生病,二则也怕他真的哭坏身子,长长吐一口气,探身过去将儿子从揉得乱七八糟的被子里拽出来,天朗挥胳膊蹬腿做着最后的顽抗,扑腾了一会儿,终是敌不过静王身上他最熟悉亲切的气息,搂住静王脖子号啕大哭。

      静王轻拍儿子的后背,由着他哭了一会儿,横抱了他往脸上看,不出所料,泪水汗水搅在一起已经成了花猫。静王给儿子脱了外衣,吩咐照看他的保母抱他去沐浴,天朗伸着手惨兮兮喊道:“父王别走!”静王理着自己皱巴巴的衣服连声答应。

      没多会儿,便听到天朗清脆地叫着:“父王,我洗好了!”

      保母把又香又软的小王爷送回静王怀里。天朗舒舒服服坐到静王腿上,抓着静王的手玩,哪里还有半点方才死去活来的样子。

      静王抓过他右手细看,果然还是有些肿,天朗见状,委屈嘟着嘴道:“父王,朗儿手肿了,能不能不罚抄书?”

      静王微笑道:“自然不行!”

      天朗见抄书逃不过,双手环抱了静王,脸贴在他胸口央求道:“父王带我骑马!”

      静王捏了他脸道:“现在天寒地冻,等开春我们去终南山狩猎!”

      天朗又撒娇道:“那明日接我放学!你好久没接过我了!”

      静王道:“父王得空就去接你!明日你见了杜先生又当如何?”

      天朗乖声道:“给先生赔礼!”

      静王倒没想到儿子这么快就想通,再一回想,儿子跟自己赌气倒是从来跟打骂凶狠程度无关,只和他的态度有关,就像荷花灯那次,不肯认错是因他不分青红皂白开打,肯认错是因为他抛了所有事细心照料了三天,想到这层,静王倒觉得儿子可爱之极,甚至可敬。心中欢喜,忍不住又夸出那句“朗儿真是好孩子”,眼见着儿子的脸上红了一片,像个害羞的小姑娘,更觉得可亲。

      父子俩又腻了一阵,静王照例把拇指给儿子掰着玩,天朗掰得用力,又微微冒汗。静王给儿子擦过汗,将他塞进被里道:“今天又耗到这样晚,赶快睡了!”

      天朗一蹿而起,直挂在静王身上道:“我要跟父王睡!”静王还来不及开口,天朗已用小脸蹭着静王脸,拖长了声道:“父王抱我回去睡!”

      静王哪里还能拒绝,当初要儿子自己独自睡便三天两头在大半夜跑回来,哭丧着脸说我要回来睡。后来虽然肯自己睡了,但时不时还要央着回父王那里睡。

      静王实在磨不过,只得把儿子包裹严实了,叫侍女撑了伞遮风,亲自抱回自己寝殿,天朗小脸冻得通红,手脚裹在被里,眼却紧盯着静王,一脸狂喜迷醉的神情,静王感受那目光,心中也涌过一阵暖意。

      将儿子放到床上,静王只觉一阵疲累,摸着儿子头道:“你乖乖先睡!父王过会儿来陪你!”天朗眼睛滴溜溜望了静王,许诺般道:“我等着父王!”静王口中酸涩,竟生出些不忍辜负之意。

      静王料想天朗很快就会睡过去,梳洗已毕,又翻了翻《卫公兵法》,方回到床前,天朗果然已睡熟。静王望着儿子睡颜,只见小脸粉嫩如桃瓣,双唇娇艳如樱,肌肤晶莹白皙好像个瓷娃娃一样,忍不住俯身想亲亲儿子,怎料天朗突然睁眼朝他一笑,将他骇了一跳。

      静王气得狠狠在他脸上捏一把,天朗手脚并用攀住静王,半睡半醒间语声湿濡地道:“父王是不是最喜欢朗儿?”

      静王侧身让儿子整个埋进怀里,道:“父王最喜欢朗儿!”

      “父王永远最喜欢朗儿!”

      “父王永远最喜欢朗儿!”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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