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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   他轻握住明朗的手,这只手尽管几乎没有一丝生气,却真是一双和黄雀一样好看的手,仅凭触感都能感受的美丽线条。他努力回忆类似这样守在床前等明朗醒来的场景,恐慌地发现最近的一次在几天前,而上一次在几年前。在明朗清醒着的时候,他对他做过的最亲密的动作就是握住他的手,作为一个欲擒故纵的游戏的开场,在那个受宠若惊的孩子彻底打开心防时,字字诛心,给他致命一击。不过是仗着那孩子爱他。

      他被黄雀伤得太深。他从黄雀身上得到的教训是对没有心的人说爱是自取其辱,如果不想被人拒绝,最好的方法是先拒绝别人。他自以为掏出一颗真心给黄雀,却被黄雀嗤笑着踩在脚下,所以当明朗把一颗真心捧给他,他或是冷眼旁观,故作不知,或是视而不见,明知故问。他知道不管那孩子如何像小鹿一样扑到他跟前,他也始终说不出他想要的,于是他就理所当然不给他,不给才不会被辜负。他忘了哥舒明朗不是黄雀,他忘了哥舒明朗是他的儿子,他忘了哥舒明朗与他的爱和羁绊是基于血缘的本能,无可选择,无以回避。而哥舒明朗对他的感情又比黄雀纯粹得多也狂热得多,如果那孩子能用燃烧自己证明他的爱,他手上捧到的早就是一抹灰烬。

      他想将明朗的指尖攥进手心里,如同攥在心尖上。他刚一用力,就被李天昊遥遥地喝止,说高陵川再三叮嘱,不可对他的手脚用力。他这才注意到除了细致的包扎,李天昊还用丝帕把哥舒明朗的手腕脚腕都垫起来,避免摩擦触碰伤口,原来他对他的天昊的了解也早就滞后。当初李天昊执意离家,他不想两个儿子分处两地,就使了些手段,诱导李天昊到凤翔当了捕快,这也许是这许多年来他做过的最正确的决定。他转过头去,想顺势问他的明朗什么时候会醒,终究问不出口。

      是他一手促成那孩子对他的依恋,等到他弥足深陷,难以自拔,他又狠狠推开他。十六岁的哥舒明朗,只要看一眼,就能肯定他是黄雀的儿子,是他的天朗。他比当年的黄雀少了很多孤绝,多了几许天真。静王在赌场默默观察了他几天,看到的尽是他前呼后拥的排场,王孙贵胄的讲究。他进出赌场,眼光只偶尔会在一众赌客身上一掠,这一掠也带着明显的不耐,偏偏赌客们十分受用他这样的骄矜,仿佛在这般骄矜的老板的赌场里自己也能冷艳起来一样。

      哥舒明朗少年得志,春风得意,正是气焰想压都压不下去的时候,正如当年的黄雀……一想到黄雀,静王就看不得他心爱长子那狂傲不拘的样子。他授意薛青故意找哥舒明朗麻烦,几次三番,被惹毛的凤翔小霸王决定用最年少气盛的方式,请县令作见证,长亭决斗,生死由天,用一场押上全部身家性命的赌局求一速决。胜,则一劳永逸,永绝后患。

      哥舒明朗和薛青一对上就变成缠斗。县令别说看不出门道,简直连两人的身影都看不真切。原本哥舒明朗当时的武功还远不及薛青,但薛青待人谦和,凡事处处留有余地,未出全力,而哥舒明朗正是好勇争胜的年纪,招招狠辣,密如疾雨,不留一点空隙,这打法倒是像极了黄雀。薛青不过一瞬的失神,哥舒明朗的扇尖已迫近他咽喉。他想起静王的吩咐,必要时不妨给哥舒明朗一个教训,暗自叹息一声,身子向后一滑,侧过半个身子闪出个空档,一把握住哥舒明朗的扇骨,一抖一抽,哥舒明朗虎口剧麻,扇子立时脱手,人也被扯得向前跌出。扇子滑进薛青掌中,又飞速滑出,就好像他从哥舒明朗手中接过扇子,又递回给已摔到他身后的哥舒明朗。扇子打中哥舒明朗左肩,直接将他面朝下撞在地上。

      静王见他如此狼狈趴伏在地,一时起不了身,突然之间又心疼难抑。他想起自己千辛万苦找到这孩子是想疼他爱他,并不是要他当着这许多人受屈辱。他多多少少了解了他的明朗这些年受的苦楚,至少在此时此刻,他只记得他是他的父亲。静王于是飞身过去,自哥舒明朗腋下一抄,将他翻过身来捞进怀里。四目相对,哥舒明朗眼中杀意暴起,空着的那只手比眼神还快上几分,直接削向静王脖颈,静王不动声色一把掐住他手上脉门,反剪着他双手将他面对面擒在怀里。哥舒明朗瞪着他,冷汗打湿眼睫,浑身上下喷涌着小野兽一般的热气。

      薛青觉得这场面实在不太像话,忍不住提醒道,公子,不可对王爷无礼!哥舒明朗迷茫地蹙眉,片刻之后眼睛瞬间张大,神情从一朵胜放的花羞怯成一个花苞,最后凝结成一颗露珠,滑落春水间。但静王对待这朵花未免粗暴了些,他连拖带拽把哥舒明朗扔上马背,头朝下颠回他在凤翔的别院,再把哥舒明朗从马背上扯下来,一路拖到榻边,重重扔上去。

      哥舒明朗从额头到脖颈一片血红,汗水泪水纵横交错,缩在那里不会动了似的。相对无言,彼此都叫不出该叫的。静王看着那张稚气的脸,湿漉漉的眼眨得飞快,娇艳的嘴无意识地微撅着,心里终于只剩下一片舐犊的柔软。他将十六岁的少年揽过来,伸手解他衣服想查看他的肩伤,少年的身体瞬间绷得好像一把铁剑,他不得不轻抚少年后背想让他放松下来,哪知少年这下干脆抖成一团。原本父子间最自然不过的亲近关怀,儿子竟像受刑一样。

      双方都希望尽快结束这场刑罚,但当静王起身欲离时,哥舒明朗终于埋着脸,含含糊糊叫了一声父亲。静王停住了,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哥舒明朗侧过脸,似是搜刮了所有的勇气,又叫了一声父王,这声父王叫得又依恋又卑怯,静王只是微微一笑。

      之后父子俩的每一次见面,都在延续这一次的诅咒。除了许他在单独相处时叫父亲与父王,静王再不肯给哥舒明朗任何名义和感情上的认可。一开始,哥舒明朗并不在乎,因为最初的三个月,静王像一个真正的父亲,指点他武功、骑射、书法、棋艺,除了调-教他武功、骑射时极其严苛,书法、棋艺大都由着他的性子,这两样大唐皇室家学渊源的特长,更多依靠天赋。何况不管他多么不愿承认,每次对弈时,哥舒明朗那只对他一人绽放的天真烂漫的孩子气确实让他欲罢不能,那是可以抚平黄雀留在他梦境里的心悸的婴儿般的温软。

      如果哥舒明朗没有问出那个问题,他们是不是还可以下很多盘棋?从哥舒明朗再次叫他父亲的那刻起,静王就知道他早晚会问这个问题,一个他无法承受回答也承受不了答案的问题。他从哥舒明朗被吓坏的样子看到自己癫狂的愤怒。那个人要用残忍惩罚他一生,他做了所有的决定,他让他们的儿子以为自己一直叫哥舒明朗,最后他们的儿子还要问他,他是怎么死的。

      当时的气氛已经差到哥舒明朗不敢再呆下去,也不敢就此离开,直挺挺在静王的门外站了一夜。他沉浸于自己的虔诚,仿佛长在月光下,长进泥土里,连静王打开门凝视他都没察觉到。静王疲惫地挥手让他回去,他躬身告退时,因为放下一颗心而洋溢在脸上的喜气根本不想对静王隐藏。

      这是另一个诅咒。不管哥舒明朗在静王面前表现得多么乖顺,一转身他还会按照他打定的主意一条道走到黑。他妥协的程度完全取决于静王的态度,在他试探出的底线上维持他的自尊。这是他的生存本能,用最少的代价换取最好的结果,他站了一夜而不是跪了一夜,因为彼时害怕失去的恐惧远远不足以令他屈膝。

      如果哥舒明朗没有再去问薛青同一个问题,父子俩也许不会陷入第三个诅咒。哥舒明朗并不知道,在他以站了一夜的代价轻易获得原谅的背后,是静王对他付出的多么大的爱和宽容。他明知道薛青不会告诉他真相,他明知道薛青会将他来问自己的事合盘告诉静王,他仍然去问,这足以摧毁三个月来静王从他身上感受到的赤诚,也足以让静王想起他身上流着那个冷血寡情的骗子的血。黄雀的重要乐趣之一就是静候一件事按照他的预想发生,或者一个人的情绪按照他的预想爆发。

      那个清晨,黄雀的影子完全融进静王的影子里。静王把自己变成一件外氅,将黄雀单薄的身子整个包住,脸紧贴着黄雀的额头,仿佛两尊石像一样一直坐到明朗醒来。而在明朗醒来时,黄雀突然抽身而去,留下静王十分难得地伺候明朗起床。受惯娇宠的孩子如何肯老老实实起身,静王把他抱起来时,他先是哼哼唧唧乱踢了一通,静王扶着他站到自己腿上,他又顺势扑到静王怀里,紧紧搂住静王的脖子,像只小猴子一样挂在他身上假寐。等到小猴子终于挂腻了,静王又亲自帮他梳洗穿戴整齐,最后粉妆玉琢的小公子牵着静王的手去看锦鲤。

      明朗从小就喜欢鲜艳明丽的事物,那些锦鲤游曳在晨光的斑驳里,抖开衣裙拨乱他的倒影,他竟看得呆住,下意识咬了咬自己的手背。静王将他整个抱起,就向水面,他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一只鸟,翱翔在池水之上,却不忍心伸手打搅这一池的宁谧。他永远不知道,此时,他在静王眼中也是一条锦鲤,一条大红锦鲤。在之后的许多年里,即便静王已经有些记不清明朗的样子,他也始终记得这个清晨,他怀抱着的大红锦鲤。

      如果这个清晨不是漫长诀别前的最后一个清晨,它将成为一个闲适的午后,不经意从心底浮上来的让人忍不住微笑的温柔记忆,但黄雀给了这温柔记忆太不温柔的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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