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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Period.03犬猿之仲 ...

  •   大多数人都挤进礼堂观看演出,外面就显得空旷不少,只剩少数机动组人员在给各个摊位补货,流连在摊位和小剧场的人寥寥无几。绕过教学楼横穿前庭,岫野椋来到了第二体育场,找到了她的目标:第二体育场边的一棵巨木,是在如今的东京难得一见的高大榉树。
      远远望去,粗壮的枝干支撑着繁茂的叶冠,茸茸青草地上洒落细碎的光斑。与记忆里模糊的片段比起来,这棵树似乎过于茁壮了。岫野椋仍然记得,树下那一块平坦的土地是校园生活的场域里自成一派的领地:午间休息是女生小团体用餐的热门选址,体育课则成为受到排挤的学生的避难所,任何在来神中学里风行一时的闲言碎语、蜚短流长——无论是无伤大雅的谣言还是恶毒的小话、甜蜜的绯闻或是吊诡的怪谈,统统都是在那棵树下的土壤里滋长起来的——某种程度上说,这棵把人的窃窃私语当作养料吞咽、吸收下去的榉木,早就不是自然天成之物了;那棵树本身,是被“人的言语”浇灌起来的东西。
      岫野椋一言不发地伫立着,她闻到高枝密叶间飘下若有若无的树脂清香,但始终感觉到繁茂叶冠的荫蔽之下,有消散不去的凝滞和寒意——是像垃圾一样疯狂倾倒的语言的残留物长久沉积、发酵的结果,是人心里灰暗的那一面在作祟。
      岫野椋退后几步,离开了那一地金灿灿的光斑和浓稠的阴翳。她反手从背包夹层里摸出一支牛乳波板糖,撕掉包装塞进嘴里。岫野椋很清楚自己对牛奶有一种不太正常的依赖:疲劳、厌倦、恐惧、痛苦,一旦出现任何负面情绪就会喝牛奶,这种依赖是在长时间的情绪控制中形成的,基本不可能戒掉;出门在外考虑到携带的问题,经常选择牛奶口味的糖果和零食作为替代品。舌尖扩散开奶味的时候,她感到那棵大树下萦绕着的、犹如身处深水的浓重冷意终于从身上褪去了。
      岫野椋掏出相机拍摄了几张相片,接着选好视角席地而坐,素描本摊开在腿上,竖起笔杆放在一臂远的距离,闭起一只眼估量了一下。
      这次杂志社的编辑发来的邀稿主题是“学院日常的不思议大搜查”——多半也就是些博人眼球的噱头,把各个学校论坛和聊天室里流行的那些人话鬼话搜集起来刊印成文,配上点魔幻主义的插画就是一份图文并茂的登载企划了。而岫野椋在“不存在的十三级阶梯”、“半夜歌哭的音乐部”、“厕所里的花子”、“四处游荡的人体模型”等等一系列鬼扯选题中,选中了“不死之木”这个看起来最像在常识范畴之内的题目。当然最大的原因还是,这棵树正好位于她曾经就读的来神高中——地缘性的亲切感总是令大部分正常人难以抗拒,而岫野椋恰巧自认为是一个正常人。
      来神高中——如今的来良学园仍然流传着这样的说法:第二体育场的这棵巨木受到神明庇佑,是不死之树;它的幼苗从阪神淡路大地震的核心地带移栽过来,也曾在世纪一度的雷暴中被整个劈开枝干,之后又在城市发展的进程中经历数次翻土动迁而存活至今……光是这些岫野椋就已经觉得可信度很低了;而在来良学园中,流传着“在这棵树下说过的话,不论好的、坏的,都会成真”的说法——事实上只要有五十个学生在这棵树下许过一个可有可无的愿望,那么其中总有一两个会实现的,那一两个实现了愿望的幸运儿的故事,就会在口口相传之中被不断扩大、编织成令人信以为真的神话。
      事实上,不仅仅是“不死之木”,大多数的神话都来自于信谣传谣和幸存者偏差。神明才没有那么多闲工夫照顾凡人这些一时兴起许下的无聊愿望。
      神明有多无所不能,就有多不近人情。
      岫野椋叼着波板糖,神情专注,铅笔已经在纸上切出大型,碳素笔夹在指间准备进一步的定型着色。
      不过话说回来——“不死之木”的传说,就算只放在学院不思议的范畴来看,也实在太弱了。倘若人的言语、人的信仰真的能催生神话,那么这棵树的神话根基未免太浅薄了,没有什么特别的典故和由来,也没有任何杀伤力。它究竟是如何成为口耳相传的神木的,岫野椋无论如何也想不通。
      “找——到——你——了——”突如其来的声音压在头顶响起来,岫野椋一愣,仰起头,不意外地对上折原临也充满狡黠笑意的眼睛,“你太专注了,我都站在这里好久了。”
      “是您自己太神出鬼没了。”岫野椋面无表情地合上本子,拍拍屁股站起来。“你对这棵木头感兴趣?”“工作所需的采风罢了,它的传说很出名。”
      岫野椋不想给折原临也机会问她更多问题了,把控制对话节奏的主动权让渡给他实在太危险,昨晚发生的事让她非常警惕这一点。“学长呢?”于是,她先他一步开口问道。
      “哈?”“学长在这棵树下许过什么愿吗?”“……”“或者诅咒什么人?”“我有必要诅咒别人吗?”折原临也觉得很好笑,心想平和岛静雄的话倒是另当别论——如果诅咒真的有用他早就咒死他了。岫野椋冷漠地点点头:“失礼,忘了您是直接下黑手的类型。”
      可他没接这话茬,冷不丁又折了回去:“姑且还是许过的。”岫野椋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说许愿太夸张了,只是稍微动了下念头的程度而已。”折原临也转过头看着她,“毕业前,我在这里想过……希望以后还能见到小椋你。”
      岫野椋则用一种无动于衷的表情回望他:“学长毕业前,我应该还在这里,您想来见我的话,随时都可以不是吗?”
      折原临也顿时哽住。
      “是您没有来才对吧?”她的声音很轻,像是在求证,却又很笃定,“是您没有来见我。”
      岫野椋自己也不太理解。她只是想用些模棱两可的话敷衍折原临也而已——可她不明白这些语词从哪里诞生,又为什么擅自爬出她的嘴巴,更不明白为什么说出这些话时,自己会这么失望;她仿佛在说,是他搞砸了他们的别离,致使后来的相遇和重逢都失去了本应有的意义。
      她对这些一无所知——或者说,遗忘得彻底。而折原临也的脸色骤然变了,他没有说话,彼此之间散开了一股各怀心思的沉默。
      就在这时,一声中气十足的怒吼攫破了凝滞的空气——
      “临——也——君——!!!”
      岫野椋一惊,猛地抬头,只见一规则几何状的灰绿色物体在视野里迅速放大,直朝面门飞来——她下意识连撤两步侧身躲过,甚至还没反应过来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折原临也就脸接垃圾箱被砸了出去。
      岫野椋愕然,扭过头去,看见一名染着灿烂金发的高大男性,身高起码一百八十五公分,一身利索干净的酒保服,高挺的鼻梁上歪斜着挂一副墨镜,镜片下可以清楚地看见眼周暴起的青筋。
      “唔哇……真薄情啊小椋。”折原临也发出哀怨的呻吟,看起来像一块摊开在地上的抹布,“换在以前,这种情况你多少会拉我一下的吧……”
      岫野椋矢口否认:“不会,而且我不记得我掺和过您二位的事。”
      这是实话。很突兀地,岫野椋第一次切实地回忆起有关折原临也的事。那感觉就如她终于踩上一块湍流中的石头作为支点,拨开了缭绕在与折原临也有关的那段往事上的浓雾。而那块接驳水岸的石头,就是眼前这个男人,平和岛静雄。
      要说为什么能想起来,岫野椋心里也很清楚:因为就像刚刚险些发生的那样,她当年也被平和岛静雄砸过啊——她记得她的额头上还因此留下一道伤疤,直至很久之后才完全消退。
      不止如此,她还瞬间理解了另一件事,那就是第二操场的榉树被称为“不死之木”的原因。
      “哟,小静,还是这么暴躁呢。”折原临也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爬起来,不过在岫野椋看来,他重心稳定姿势平衡,应是演的成分居多,“不过不打招呼就动手这一点,还是希望你能改改,真的很让人很困扰。”平和岛静雄暴怒:“啰嗦!你这只跳蚤才最让人困扰吧!出现在池袋又想干什么坏事?!”
      ——这两个死对头就是学园传说的缔造者;不如说,只有和这两个人有关的事物,才能让平平无奇的日常生活中诞生的神话叙事在人心里扎根。
      来神高中的第二体育场一直是折原临也和平和岛静雄这两大恐怖分子的纷争前线,而那棵高大的榉木每每被卷入其中成为无辜的牺牲品。因为不断被拔起、扔出去、再栽回坑里,在一次次惨无人道的摧残中顽强地存活到现在,所以被称为“永生不死的神木”——这才是这个神话真正的力量来源。放在池袋第二工高之类的普通学校或者别的不良高中的话,这种事听起来一定特别可笑,可是放在来神就会成立。毕竟,不论多么狠毒的人心、多么奇崛的想象力,都比不上平和岛静雄和折原临也作为同窗的那段日子给来神高中的学生带来的莫大的心理创伤。
      “不死之木”的神话不必根植于历史典故也不必依托冲击性的语言,它只需要单纯地作为平和岛静雄和折原临也那日复一日的你来我往的点缀物就好了——只要这样它就能成为神话。因为在一切平凡和无趣之中,他们两个就是最惊天动地的荒唐。
      平和岛静雄捏紧了拳头,骨节咯吱作响,连岫野椋都听得一清二楚,她忍不住想要后退——她虽极为不敏感于人的情绪,但对杀意的感知还是意外灵敏的。而折原临也不知道是毫无察觉还是明明感觉到了但仍义故意用一种滑腻恶心的语气挑衅。
      “不就是OB回校凑凑热闹顺便邂逅一下可爱的后辈?小静你总把人想得那么坏不好吧——”“信你才有鬼啊,你那一肚子坏水都快泛滥成灾了!什么邂逅可爱的后辈,你绝对是想来祸害性格单纯脑子不好的中学生吧?!”平和岛静雄蓦地眼光一转,锐利的视线落到了岫野椋身上,“你该不会就是被他骗来的学生仔吧?!听好了,脑子清醒点别犯浑,不管这个死跳蚤说什么都别信!”
      冷不防就被骂了。岫野椋百口莫辩,只能连连摇头试图撇清关系:“不是的,我……”
      折原临也眼疾手快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拽到身边,提高了调门盖过了她的辩解:“怎么会呢,这位是我的追随者之一哦!也帮我做过不少事的。”
      ——这个混账男人怎么睁眼说瞎话!
      “能不能请您别胡说八道啊。”岫野椋一把推在他胳膊上,却被折原临也反手扯住,他垂下头,压低了嗓音在她耳边幸灾乐祸地低语:“谁让你刚才不拉我一把。”
      ——还这么小心眼。岫野椋想翻白眼了。
      “原来如此,你们两个是一伙的啊——”平和岛静雄的面容渐渐扭曲,那是自己的好心好意被糟践了的懊悔,还有比懊悔多很多很多的愤怒和暴躁——在岫野椋的印象里,平和岛静雄似乎总是这样的表情,他的人生里充斥着太多让人愤怒、暴躁、忍无可忍的灾难,而其中绝大部分,人们都说,或事实确是——来自折原临也。
      “既然如此,把你们两个一起收拾掉,也没任何问题吧!”
      岫野椋震惊地望着平和岛静雄抱住那棵至少三人合抱粗的榉木,摇晃了两下——连根拔起;那种感觉震撼过了头以至于有些可笑了——如此粗壮繁茂的树木,根系却并不如想象中发达,就好像,它真的已经习惯了,并且放弃了挣扎,接受了这种时不时要□□架的男高中生拔起来扔出去的命运。
      ——真的很可怜。那一刻,她常年平静而匮乏的内心,对一棵树木,生出了一丝怜悯的情绪。
      重达上百公斤的巨木作为投掷武器已被高举过肩,出手后一旦命中,确保可以让折原临也那个人形祸害在来良综合医院的ICU里躺上半年下不了床,然而执此绝佳机会的平和岛静雄却硬生生地停了下来,连原本几乎破表的怒气也转眼间熄灭——在离他极近的地方,准确地说,有个人贴在他的身侧出现了。
      常理上说,这是不可能发生的,平和岛静雄不会容许陌生人出现在这么危险的位置——倒不是担心被刺杀或者偷袭,而是他出于本能的防御行为和天生巨力反而可能会让这个人命丧当场。
      但岫野椋还是出现了,平和岛静雄根本没看清她是怎么越过了一段不算短的距离到他身边来的。她伸出手,也不知道是安抚还是阻止,摁在了他的肩膀上——平和岛静雄随即感受到一股微妙的黏着力,让他不能轻易挥动胳膊了。
      “放下它可以吗,平和岛静雄先生。”口吻礼貌疏离,语调四平八稳,敬语用得一丝不苟,然而加上那张面无表情得近乎冷漠与蔑视的脸只会让人没由来的火大。平和岛静雄皱眉,一时没答上话来。见他没有动作,岫野椋重复了一遍:“请您放下它。”——明明是客气而恭敬的请求,听起来却像是不容置喙的命令。
      “‘不死之木’的神话存活至今太不容易了,恳请您手下留情。再怎么说这也是您和折原学长同窗情谊的见证,您和学长关系向来很好,不是吗。”
      “谁跟他关系很好?!!”平和岛静雄一个手滑差点砸伤自己。
      折原临也哂笑一声,摊了摊手:“哈,我很少附和单细胞生物的话,然而这次我同意——我们关系真的不好。”
      岫野椋并不理会,对于自己做出了对当事人来说有多么恶心的发言毫无自觉,她注视着平和岛静雄认真地说道:“不管怎么说,您和折原学长都已经毕业了,还是不要打扰这里的一切比较好;我想,不管是学生、教师,哪怕是没有感情的一草一木,都真心期望着在您和学长毕业后能过上平静的生活。”
      ——这话说得十分诚恳,而也正因其诚恳,在平和岛静雄听来才如此伤人。岫野椋并不知道,她只是如实说出了心中所想,但却狠狠刺痛了平和岛静雄。名字里有“平”和“静”两个字的男人,比任何人都期望过上没有暴力和纠纷的平静生活,哪怕他深知自己总是一不小心就伤害了别人。
      “……你说得对,我和那个死跳蚤从这里毕业,也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
      平和岛静雄心想,眼前这个女人说的没有错,这里已经不是来神高中,而是来良学园了。即便他和折原临也之间水深火热的关系丝毫没有改变,他们终究也已长大成人,这所学校不是他们可以肆意妄为的地方了。
      岫野椋缓缓地、试探性地退后两步,平和岛静雄转过身,抡起胳膊利索地把榉木墩回了坑里。
      “抱歉啊。”平和岛静雄挠了挠头,忽然就冲岫野椋检讨起来,“我很容易冲动上头,特别是一看到那个跳蚤,我就没法冷静。我会反省的,至少不会再在学校里动手了。”
      “呃……为什么要向我反省。”岫野椋余光一瞥,发现折原临也所在的地方一空无一人,“啊,逃跑了。”
      “那个死跳蚤!总是跑得比谁都快。”
      岫野椋抬起头望着榉木在风里摇荡的枝叶,忽地感觉树下的阴翳没有方才那么阴森瘆人了。
      这不是挺好的吗?至少以后来良学园的学生在毕业之际,仍有一个地方可以许愿。
      若他们真心地希望能与谁再相见的话。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Period.03犬猿之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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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实体余量还有最后几本。 另一本临也bg孤独万岁在缓慢存稿 2024年7月7日开wind breaker的苏枋文,全文已写完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