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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第十二章 来日浮生还几许 下 ...

  •   痛苦袭来之时,天昏地暗,脑中似有什么东西无声溃散,骤然变成一片空白。那种对生命的绝望渐渐凝成了一把锋利的匕首,直击自己内心,直到连对于生的渴望都开始碎裂。
      锥心刺骨的痛苦,只能让傅放僵硬地张开了嘴巴,却发不出一个声音。
      傅放不愿让童谅看到自己的这个样子,每当那难挨的发作开始的时候,他总是挣扎着去童谅所不知道的密林或者山谷,独自苦苦捱过,直到稍有好转便在童谅急切的呼唤中掩饰着自己全身浸透衣裳的冷汗,挂着笑容出现在他的面前。
      但久而久之,几乎朝夕相处的人不可能不发觉他越来越频繁的异样。当时发现傅放独自到寒泉洞压抑蛊毒发作之后,童谅并没有多问,但这并不代表他不能找到更多的蛛丝马迹来证明自己心中那越来越不详的预感。
      他知道,傅放千躲万躲不想让自己知道的事情,若自己硬要知道,最终只会落得两人都不快乐。于是他只能在自己有限的范围内去装做一无所知,而忍耐着心中对未来的恐惧,对可能失去赖以生存的心灵支柱的绝望。
      而在不发作的日子里,两人倒是过着非常平静的日子。傅放在住所附近选了土地,开辟了几块菜田,种上常吃的几种野菜,经过细心的栽培,那些野菜也渐渐变得鲜嫩美味。童谅喜茶,但山里并无茶树生长,傅放便精心选取山中可食花木的嫩芽,直接捣碎了用水冲泡,竟也清香可口。于是,不用干活和教薇儿念书练功的日里,两人有时手捧清香的生茶,有时取酒对饮,赏花邀月,弹琴下棋,却也其乐无穷。

      但时间从来都是一件非常残酷的东西。美好的事物在时间的面前总是转瞬即逝,而痛苦却漫长的恍若冬天的黑夜,无休止一般绵延不断。

      那日,天气晴好,两人在湖边支起火堆,烤鱼煮汤,还搬来酒坛杯碟,喝酒观景,望着倾城山的落日一如往常般温暖的橙红色光芒铺满整个山谷。薇儿在远处逗弄湖水里的鱼,更是自得其乐。傅放把笛子放到唇边,笛声飞扬,和着夕阳光影在整个荡漾着涟漪水色的湖面悠悠弥散。
      倾城山中大部分地区因为地下热泉的作用四季如春,常年四时的花朵次第开放,美不胜收。这处湖边靠近宫墙,宫墙外栽种的各种花树亭亭华盖,十分高大,也不知已经过了多少年月。微风过处,花瓣便赛着姿态优美般的纷纷飞舞,让本就湖光山色的倾城山谷更加美若仙境。

      哪怕是要死,也能死在能在这么美丽的地方……童谅这么想着,便甩了甩头,将心中那股淡淡的悲凉硬是抛在脑后,站起身来,和着傅放的笛音面对叶珞湖,高声吟道:

      我闻□□天,意痴离言说。携手或相笑,此乐最为极!

      只听得声音清亮,在暮霭的柔波中与清风水光应和成一片。而童谅低垂了眼只是看着湖水,静立着,如画卷一般。
      傅放看了他一眼,便也目光投向遥远的蜿蜒在天边的苍青色群山与已经落到山的背后却仍在天空中烧出万般绚丽颜色的夕阳。金色的鳞光荡漾在清澈无比的水面,水鸟贴在波浪的尖头飞过,整个山谷温柔,静谧,却又生机勃勃。
      这片他深爱着的景色,这处融化在他种种深情与回梦深处的仙境一般的山谷,他究竟还有多长的时间可以在这里对着这一片被涂抹成金色的美景引吭高歌呢?

      两人各怀心事,不觉半晌无语。

      忽然,只听得一声细微的轻响,不知是自己脑中的意志还是手中的笛子掉落在地,傅放的身体僵了。他张着口,翕动着嘴唇,却什么也说不出。童谅感觉到他肌肤上那惊人的寒冷,不发一言,迅速将他打横抱起,展开轻功便向傅放原先与他说过的另一处泉水——热泉的方向奔去。
      傅放努力抬起头,只见童谅紧紧抿住的薄唇,用力过度泛起的白已经让原本红润的嘴唇看不出一点血色。风声在耳边呼呼掠过,傅放恍惚间想起当年在天同的出云涧,是自己抱住童谅虚弱的身躯,用燕翔六式的轻功在光滑的岩壁上跳跃,当时在自己怀中的童谅,宛然就是现在自己的感觉吧……
      到得热泉附近,蒸汽已经笼罩了附近的山谷,仿佛浓重的雾,让童谅看不见方向。但他小心分辨,最终发现了那个沸腾着的泉眼。与寒泉深藏洞中不同,热泉是露天的,但是由于附近的温度实在太高,没有任何植物生长。泉水咕嘟咕嘟的冒着泡,熏人的蒸汽简直可以将人烫伤。但童谅却未运功抵抗,而是咬着牙,把已渐昏迷的傅放身躯一点一点放入水中。
      过了好一会儿,傅放终于被热力激醒,缓缓睁开眼,便看见已被热汽熏得满面通红浑身是汗的童谅。
      “傅放,傅放!你、你还好吧?”
      傅放用尽力气将嘴一咧,竟又笑开了,轻声的道:“……没事,一时半刻死不了!”
      “你……”面对傅放忍着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却仍装作满不在乎的表情,童谅不知说什么好。
      望着童谅泫然欲泣的眼睛,傅放放缓了唇边的弧度,淡淡地道:“不过,就是……有点凉。”
      童谅低下了头,被水汽打湿的黑发贴在腮边,双肩抖动,让傅放以为他在哭。
      不过,当他抬起头,傅放却未在他面上发现一丝哭泣的痕迹。
      “你先好好调理,我,我在这边陪你。”童谅沉静的双眸含着也许是被热气刺激到的水汽,平静地道。
      “好。”傅放转过头,靠在泉水边滚烫的岩壁上,垂下了双眼。

      也不知过了多久,傅放好像沉睡着的面上终于出现一些细细汗珠,童谅知道这一次寒毒的发作大约算是过去了,便将傅放从水里抱起。因为若不及时离开,接下来这股热力又会激发他体内的热毒发作也说不定。
      而当傅放从昏昏沉沉中恢复意识的时候,发现自己虽仍身处水中,但已不是那个热泉,而是自己与童谅二人经常用来沐浴的温泉,童谅正仿佛支持着自己一般的靠在身边。他尽力动了动身体,童谅的双手立刻扶了上来,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醒了吗?觉得怎么样?”
      傅放扶住自己沉重的头,点了点头,道:“好多了,辛苦你了。”
      “没关系……只是,你可以告诉我了吗?”童谅好像长长的呼出一口气来似的,把自己的额头抵在傅放的锁骨处,声音就如被狂风暴雨打湿了翅膀的鸟。
      “什么?”傅放的手抚上了对方湿漉漉的头发,闭着眼睛道。
      童谅的声音恍如自很远很远的地方飘来:“你的身体……可以告诉我了吗?”
      傅放苦笑着低下头来,面颊贴在童谅的头上,闻着在水汽中传来的那股清爽的气味:“你不是已知道了吗?”
      “但你从不告诉我。”童谅的声音有点闷闷的。
      “你也没问过我。”傅放口气中带了些玩笑意味。
      “傅放!”童谅猛然间抬起头来,盯着傅放颜色渐渐变深,却蕴着慢慢满不在乎笑意的双眼:“你……”
      “我怎么了?”傅放伸手搂紧了童谅的肩膀:“……我直到现在也从没奢望过你什么时候会原谅我。”
      “别说什么原谅不原谅的,你知道我怎会恨你!但你从不跟我说你到底……”说到后来,那几个“还有多久”就这么缠绕在舌尖,话的主人最终还是没有勇气将它们说出来。
      傅放没有言语,只是更紧地握住了童谅的肩膀,那么用劲,直到在童谅白皙的皮肤上留下了红色的指痕。

      “谅。”沉默了很久,傅放突然出声。
      “……什么?”童谅猛然一惊,发现傅放竟然直接叫了自己的名字。
      “我估计你的身体还能拖些时日,而我……若我死了,你一定要带着薇儿好好活下去。”
      “你,你说什么?”童谅睁大了眼睛。
      “活下去,无论如何都要幸福地活下去。”
      难得见到傅放如此严肃的面容,童谅一时间没有回过神来。
      傅放却伸手紧紧地抱住了他。在这种时候,眼泪与拥抱都是如此自然而顺理成章。
      他们都收紧了自己的双臂,不顾一切地拥抱着对方。无关情欲,无关生命,只是单纯的想抱紧对方,用尽全身每一点细腻的感觉去感受对方。呼吸和心跳是那么剧烈,体温灼热得仿佛可以烧伤彼此的灵魂。

      倾城山的美景是怎么也看不够的。即使是同一片景色,也会因为四时不同而焕发出不一样的魅力。而这里的一山一树又如精心布置过的园林,把移步换景的精妙发挥得淋漓尽致,即使是已经在这里住过五年之久的傅放,也常会惊奇地发现倾城山全新的风貌。
      花谢花飞,又是三个月的时光过去了,外面的世界大约已入深秋,而倾城山中种种珍奇花草却依然马不停蹄地次第开放,惟有最远处山峰顶上渐渐开始扩大范围的冰帽在告诉他们时间依然在静静流转。
      在听着琴吹起自己的笛子的时候,在云间洒落的点点阳光中,在暮霭沉沉的柔波中,在童谅舞起“踏波行”而翻飞的衣袖中,即使可以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生命的流逝,他们也选择去遗忘。
      现在的他们,除了遗忘这些无可避免的痛苦,又能如何?
      傅放并非清心寡欲之人,但面对童谅,他却只觉哪怕无法尽情相拥也无所谓——他先前从未想过世上有一种感情可以达到这样的深度,只要看着他,一个拥抱,一个亲吻,就能让心中无比满足。
      他们在渐渐涨起的春水中踏波嬉戏,抱着薇儿在娇柔怒放的花丛间笑语相闻,若没有那些无法忽略的事实,能在倾城山中终老就是一世也享用不完的幸福。

      一日傍晚,两人牵着薇儿在湖边散步观景之时,傅放忽然对童谅笑道:“童谅,你这居士做到这份上,也算不枉了。”
      童谅微微一笑,道:“不错,若不是遇到了你,我恐怕也就只能伴在古佛青灯之下,了此一生吧。”
      傅放点了点头,却不做言语,片刻后忽然提议:“我记得剑圣先前所住的院子里,是有一面琴的,就摆放在与书房相对的那个厢房窗前的案几上,只不过年月长了,也不知积了多少灰尘,琴弦断是没断。你若还有兴致,不妨取来试试,与我琴笛合奏一曲可好?你的琴音……我好久没听到了。”
      傅放往日里并不常做这些风雅之事,童谅听他提议,不免颇觉趣味。他低头思索一阵,点头答应,于是飞身便向宫殿掠去。

      很多年后童谅都记得,那晚正是满月,也是倾城山谷里的梨花似雪飞舞最猛烈的时候。漫天繁星被银色的月光占去了鳌头,一颗一颗黯淡下去,天空也被那抹亮色映照地极度温柔;被风邀请着的梨花舞姿曼妙朦胧,与似有似无的远山及湖水波涛的慢歌映衬的异常飘渺;温暖而不见丝毫寒意的微风将一股浓浓的甜香带向他,引诱着他品味夜间梦幻般的情致……在这种过于舒适柔和的气氛中,人太容易做梦而不能清醒预见自己的未来。

      当他抱着琴回到湖边的时候,就听见了薇儿的高声哭叫。
      “爹!爹!爹你怎么了?你醒醒,醒醒啊!”

      琴身落地,弦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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