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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镜之新开 ...

  •   青楼上的华灯总是比别处的亮。
      每每不到夕阳洒尽最后一缕余辉,胭脂林中的秦楼楚馆便次第从白昼中苏醒过来,莺歌燕舞,好不热闹。
      暮色中,灯影憧憧,淮河边上的鹊桥仙已渐渐恢复了生气:立在那落日的河边笼着一抹光晕,犹如风尘女子微醉的双颊,,由端丽转为妩媚,渐显魅惑。
      京城中谁不知道,这里是城中最大的也是最红火的妓馆,但它与别家的本质区别是:深居馆中的除了绝色美人,还有样貌尤胜女子的男妓。没错,凡是贪恋烟花之地的客人都明白,若论男妓,首推鹊桥。

      “云汉桥成郎牵女渡,春台萧引凤求凰飞”
      凝望着鹊桥仙门前巨大的对联,一身灰衫的货郎放下双肩的担子,收回投向馆内的眸光,迟疑片刻,才开始了今晚的营生。
      摆满货架的除了针头线脑儿,还有各式精致的发簪耳饰,檀木的、贝壳的、珊瑚的……虽不是怎么值钱的饰品,但精细的做工与雕刻技术着实为这些物件增色不少,以至于胭脂林中无数厌倦了金钗玉镯珍珠玛瑙的姑娘们也为此掀起一阵“反璞归真”之风。
      所以,这货郎虽只是“临时占道”却也是“薄利多销”,几天下来,闻风而来的买主络绎不绝。

      门前热闹非凡,鹊桥仙中更是灯红酒绿,歌舞升平。
      果兰瞅着大厅中那些个才开始接客的新手们,心下暗暗忖道:一个月来的调教,总算是有了成果。目光转向园中一株株开得正旺的桂花,心绪不由的又被另一事提起:入秋多日,上次紫檀走时说定不会误了今年的花期。眼下这阵阵幽香扑鼻,算算日子,也该是她回来的时候了。以暗访业界为由,溜出去许久,撇下馆中这么大的摊子,亏得她临走时安排得稳妥,才勉强应付得过来。就这么凭空愣了好一阵。
      “果兰姐,这个……”
      听得女倌一声低唤,果兰才回过神来,即刻敛神吩咐道:“这熏香送到楼下墨竹轩去,告诉墨竹今儿早些打发客人回去。”还未等女倌的足音远去,果兰已移步走向后院,前日从银河送来的“少爷”现下是否还未服软呢?掖了掖耳后的青丝,唇边勾起一抹浅笑,又有的忙了。
      鹊桥仙有前庭后院,东宫西楼,各设不同的服务行当,来客可各取所需。
      男宾多半是正大光明地从正门进入,面对满堂顾盼生姿的姑娘,可尽展风流放荡的本色。这里的姑娘与其他勾栏中的女子决然不同:不会在窗边向来人乱抛媚眼,不会对恩客随露香肩。在庭院之中都是云鬓花颜,纤腰束素。除非与客人独处闺中,否则决不外泄春光,乱施媚态。
      而女宾则通常是坐着软轿,从侧门入馆。
      后院的亭台小榭都在树阴下若阴若现,极称了女客来此的心意。当今武林中,虽说也有了女子的一席之地,女人不必再如从前那样矜持保守,不用深居简出,不用一门心思相夫教子。但像男人那样堂而皇之的逛“窑子”还不能那么快地为世人所接受。所以鹊桥将姑娘安排在“前线”,“少爷”们垫后,也是出于这层考虑。
      今晚的生意依旧红火,正厅偏殿都是人影纷纷。以至于一阵马蹄声传来,门前的迎宾也只是听听罢了。此刻正是客流高峰,他们一面笑脸将来人送进内堂,一面千恩万谢嘱咐客人再临,丝毫没有留意身旁的一人一马。
      体态匀称的青骢似不甘停留于这花前月下,马蹄蹬着树下的土丘,忿忿地打着响鼻。而背上的主人则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它脖颈处的棕毛,眸中轻波纵横,显然比它更多了几分走访花街柳巷的兴致。
      一条素色丝巾覆上了大半个脸,就连唯一露在外面的秋波,也被隐在长长的幽睫下,泛着莫名的流光。满头如瀑的青丝在脑后随意地挽了个发花,直直地垂到腰际。身着飞鹭碧波衣衫,袖边以金丝绣了缠枝睡莲捻口,原本低垂的广袖在晚风的引领下荡起朵朵涟漪。十足的女儿家打扮,却不是当下这胭脂林中时兴的风格。
      难道是外地来访的客人?
      忙过了一阵的女倌这是才开始打量眼前这位久坐于马上的女子。
      四目相接,迎上对方的视线。黑色的双瞳幽深似海,顷刻间女倌就像被对方收敛的眸光摄去了心志。
      “啊……”来不及惊呼,一袭绯影已从楼中掠下,径直走向马前。
      “恭迎老板娘回馆。”语调清冷,来人已在说话间接过马缰。
      门前的女倌随即齐齐屈膝行礼:“恭迎老板娘回馆”
      马上的女子一挥衣袖,便连人带马被拉进了侧院中。
      “我当你没瞧见我呢!”走出众人的视线,马上的女子便开口说道。
      “……紫檀啊,你就不能本本分分地坐轿子回来?!要真出了什么事,叫我怎么担待?”
      “谁说骑马就不本分来着?!再说了,我是让马儿走回来的。”毫不理会绯衣女子担忧的眼神,紫檀继续调侃。
      “……”
      手中握着缰绳,绯衣女子还是回头白了紫檀一眼,又无奈地开口:“总之,你下次出门我得跟着去,省得馆里的姐妹担心。”
      听见对方口中提了“姐妹”二字,紫檀却也是微微一愣。
      这鹊桥仙中的众人她从来就当自家兄弟姐妹一样看待,但众人对她身为老板娘这一事却从未质疑。多年来,对于她,大家在称为上有着绝对的坚持——尽管她曾无数次地要众人不必叫她“老板娘”,不要用什么敬称,可这也仅仅是单方面的意志――嘴长在别人身上。
      “以后依你便是。对了荼蘼,”二人片刻就到了紫檀斋,“叫牡丹、百合、蔷薇尽快到我厅中议事。”
      简单的几句吩咐已将之前的闲聊引入正题,被唤“荼蘼”的绯衣女子也立即正色道:“是。”
      待把紫檀扶下马背,她足尖一点,飞身掠出了院墙。小院中又只剩下一人一马。
      环视这已空置了月余的紫檀斋,依旧是临走是的样子。可空着归空着,却连门框窗沿都是纤尘不染。几间上房都是门扉紧锁,但院中仍是弥漫着幽幽檀香,紫檀沉醉在眼前的久别之景中,一时间竟有些痴了。
      名唤“紫檀”,也是有根有据的。
      这女子年纪轻轻,因痴迷这紫檀木,闺中藏品无数。件件都是泛着历史底蕴的珍品。门扉、窗沿、卧床、躺椅乃至镜盒、发梳,每一样家具,每一件器物,每一樽摆设,都是由价格不菲的檀木制作而成。不惜重金,也要将这紫檀斋打造得名副其实。抚着身侧的廊柱,紫檀目光落向闺房,不知何时,室中已点亮了烛光,小院中也渐渐有了生气。
      “定是他们知道我回来之事。”
      念及此,心下也收起一片缱绻的女儿心思,提步进入房中。脱下外袍,拣了件映花白底月袍套上,捻起一根玳瑁簪子将低垂的长发挽起,随手敛了敛裙裾,起身步入正厅。
      吩咐荼蘼召唤的三位女子早已在厅中等候,紫檀刚一落座,蓝衣的蔷薇便递上一叠案卷。新近馆中的大小事物都按轻重缓急的顺序一一列出。
      紫檀手执案卷,直到将末页所载尽数看完后,才转向坐下的三位女子。

      “蔷薇,秋季乃是咱们这行行事的旺季,对新人的宣传造势工作刻不容缓了。”得令,蓝衣的蔷薇起身衽了一衽,即刻消失在厅门处。
      “百合,这次我带回了蜀地的藕丝素绢,告诉帐房,赶快订制秋衣,给各厅的少爷、姑娘送去;牡丹,上次你说的那方子,我给你找来了,明儿咱们就好好研究一番。”
      一口气吩咐完卷首的几件大事,紫檀找了个空当浅呷一口清茶,神色也缓和了不少。
      在座的女干事可不是吃白饭的,当老板娘的官腔一停,都各自领命而去,屋中原本混杂着姑娘们各自体香的气息又渐渐被檀木香取代。
      足音轻传,伴着有些急迫的喘息声,未等来人进门,紫檀到是先开了口:“知道最近新手太多,果兰劳神费力,就是晚点过来也无妨啊。累了吗?坐下和口茶如何?”
      “我就估摸着你今儿会回来。”在一旁调息的果兰答非所问地回了一句。
      “对了,”看着她息渐趋平稳,紫檀放下茶杯,音调一转,调侃之意顿消,“门前的莺莺燕燕是怎么回事?”
      听得主子如此一问,果兰心头一紧,柔声回禀:“最近新来了一个买饰品的小贩,虽说他所卖之物都难与姑娘们平日里带的媲美,但凭着一番精细的做工,在我们门前又女客众多,那小贩生意到也不错。
      “……相比以往,馆里的首饰销售是受了点影响,不过,经这一闹腾,我们的女客数量到也有所增加,所以……至今没赶他走。”
      “这是什么话!我不是说过,咱们这里不是一般的胭脂俗地,在门外招蜂引蝶成何体统?!”紫檀的声音已不似先前那般柔和,眉间微结,目光中渗出些许怒意。果兰在一旁听得是凝神屏气,不敢直视主子的双眸。
      “既然我已经回来了,这事就我来处理。我不在的期间你甚是操劳,辛苦了。还有,马上派人去请‘银河’的司老板过来,就说我带了她家四少爷喜欢的东西回来。”
      撂下在旁渗着薄汗的果兰,紫檀已翩然向前庭走去。

      “琅轩,他叫琅轩呢……”
      刚走下楼,入眼的是堂下着各色华衣的姑娘们,捧着手里的物件,你一言我一句地议论纷纷。话题中心自然是她们手中的珠花耳坠儿。远远望去,那质地细腻的件件首饰在厅中耀眼的烛光里,竟也被彰显得晶莹透亮。
      睹物思人。
      想必这些东西就是出自那门口销售饰品的青年之手了。“琅轩”是吗,好俊的名字,紫檀心中一股好奇之心悄然升起。
      门前,一顶软轿已至。压轿。掀帘。
      帘下一支玉手搭上早在一旁躬身相迎的男童。脚步迈开,那纤纤玉手的主人已亭亭立在了夜幕之中。宝石蝴蝶簪、掐丝金凤镯、龙嬉朱雀配、青绸麒麟衣……这一身行头珠光宝气,极尽奢华,即使是府第中走出的郡主小姐也未见得有这般富丽。没在门口停留片刻,华服女子边随着男童进入鹊桥仙后院的深巷之中。
      紫檀在厅中就已得知客人的到来,在对方到达前就先回到了紫檀斋。
      还未等丫鬟奉上茶水,华服女子已迈入中庭。她漫不经心地摇着手中的银丝团扇,孔雀的扇面上织金闪褐,如彩霞于她手中翻腾。
      看着女子雍容的气度,紫檀脸上有了几分欢喜,曼声道:“若不是我带回来的几坛玉露浆,恐怕红杏是不会舍了家里的温柔乡,移驾至此吧。”
      听得是“玉露浆”,红杏也来了兴致:“谁说谁说!得知紫檀你今日归来,我走时仓促,也未备厚礼,万望见谅啊。”说着双手合十,盈盈下拜。
      紫檀随即闪身扶住她的双肩,“行了,还是省些力气回家使去吧。”
      此人正是“银河”之主,府上姓“司”,闺名“红杏”。人称“出墙小红杏”。
      所谓“银河”,也就是一直以来注入鹊桥仙的涓涓细浪。鹊桥仙向来以男妓闻名,业界人事都称这些男子为“少爷”。馆中的少爷个个是气质高雅,才色兼备,深受广大客户的垂青。虽说这里的都是上乘货色,但也有个三六九等只分——最艳情最叫座的男妓,常被客人们唤作“太子”,而太子所居的地方自然也被冠之以“东宫”。
      想来位居东宫之首,也是鹊桥仙头牌人物的“海棠”已在那里深居多年。自他出道以来,令多少客人魂牵梦萦,流连忘归。女人啊,总是比男人更易动情,更易相思。以至海棠早已名动京城,风头更是盖过了皇城中真正的太子。
      而银河干的就是源源不断地向鹊桥仙中输送“新鲜血液”的营生,红杏的职业在业内则被称为“牙婆”。
      正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宅中深锁了数不尽的绝色美男,若是她红杏看哪个顺眼,就先提来疼爱一番,由此,她对外广招面首之事已是人尽皆知。
      而东宫里的少爷十之八九就是从银河里捞上来的。好在红杏做生意十分守信,凡是鹊桥看上的人选她从来都不染指;同样,鹊桥这边也不记挂她深闺里的男眷。至此,双方互利共存,生意都蒸蒸日上啊。

      见红杏入房,紫檀也不出言客套,伸手一比请对方入座。
      两人除了生意上时常打交道,私下里关系也很是密切。否则,就依紫檀刚才所言,这红杏姑娘还真不可能为了几坛佳酿顶着月光来此。
      心知紫檀必定有事相求,红杏不露声色,随意靠在一把嵌檀香扶手椅上,手中团扇轻摇,似在感受这一屋子的古朴风情,也像在等待紫檀开口。
      哪知,还来不及把自己心绪整理好,紫檀已行至她身畔:“走,现在就去酒窖,这玉露浆的好酒我口说无凭,要等你亲口品了才好。”不明白紫檀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红杏便被拽出了房间。酒窖在后院,这一行势必要从前庭绕过。站在鹊桥仙的阁中,淮河上的夜景尽收眼底:一轮渐盈的皓月升至中天,向江面上投射出可望而不可即的辉光。
      沉浸在夜色中的红杏忽然感到在旁的身形一滞,抬眼看去,紫檀的目光正投向楼下的攒攒人影,众多女子争先恐后地在货摊边挑选首饰挂件,有的甚至挣得横眉冷目,娇声起伏。
      被困在事端中心的灰衫青年却不紧不慢,柔声劝说:“这位小姐,您手中的珠钗的确是琴姑娘昨日在小生这里定制的。既是有言在先,小生岂能失信于人?就是您赠送的银两再多,这钗也只能归琴姑娘啊……”
      紫檀什么时候开始在意这些小打小闹来了?红杏看在眼里,心下却是一阵纳闷儿。
      殊不知同样将这一切收入眼底的紫檀,此刻心中竟是另一番景象。楼下青年的劝慰声已暂歇,青年偶然抬首,正对上紫檀饶有深意的视线。
      被那柔滟的眸光掠过,那青年心中一怔,立即收回目光。紫檀却依旧目不斜视地打量着他:凝神看去,方觉他容貌姣好如女子,眉目间透着清雅之质,神情淡定,一双墨瞳掩去了锋芒,眼波流转间竟令人心动莫名。
      想来那浩荡银河中这等出色的人物也是屈指可数啊。
      再怎么说,红杏常年在“花丛”中来去自如,看了紫檀那兴味十足的神情,怎会不明白此中深意。
      “看来,酒窖我得自个儿去了。”许久不见紫檀回神,红杏打趣地问到。
      闻言紫檀侧目:“哪儿的话,我既然应了你,自会随你一道去。不过,在此之前可否赏光先到‘海棠居’陪我小酌几杯啊?”
      看到红杏回以同样的眼神,紫檀欣然拉着她离开了窗边。
      “有些事,不必你紫檀吩咐,我自会打理的。……就作为那玉露浆的谢礼好了。”
      “跟红杏说话就是不累。”此刻,紫檀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没留意打过几更了,从街边不多的人影来看,时辰也不早了,得快些收摊回家结算今日的营利才是。琅轩加紧了手上的速度,将货架上的饰物一一取下准备将之收入箱中。
      “请等一下……”一道极细的女声传来,“你,是准备回去了吗?今天不会再做买卖了吗?”
      直到这一问脱口,琅轩才回过神,确信刚才不是幻听。
      “姑娘有事?”
      并未直接回答眼前女子的提问,但显然是明白对方的用意,当下手中的活路已然停了。
      “我……还能再买支珠钗吗?”
      “嗯……,姑娘请到这边来看……”琅轩礼貌性的引她到木箱边。由她衣上残存的淡淡香气推断,应该是鹊桥仙的姑娘,但也是因为这层原由,望向那女子的目光却再也无法收回了。琅轩第一次发觉,青楼中还能看见这样风仪清新的女子。在那种华贵的妓院里,还能维持自身的一缕悠然,当真是难得。冰肌玉骨,清丽出尘,澄澈的瞳仁之中似有一股不甘的气质被隐隐掩下。
      看她粉面红唇,为施脂粉,头上并没有沉甸甸的珠翠压着。显然,并不是平日里养在阁子中接客的“姑娘”,或许是地位较下等的丫鬟吧。
      琅轩兀自得愣神儿,全然不顾身旁的客人。
      她还这么年轻,想必是受家境所逼,才卖身青楼。但出现在这样的场所,今后还怎么像寻常女儿家一样生活?!旋即又望向灯火通明的鹊桥仙――这楼阁之中又有多少背负着和她一样的身世,受着一样的屈辱的人呢?
      哎,他又有什么资格来同情别人。要不是双亲惨故,自己又怎么会落魄至此,又怎么会到这胭脂林中来做这等买卖。为了生存,他放下了读书人的清高,忘却了身出名门的地位,混入这等世俗之中,栉风沐雨,颠沛流离。
      人生就是这样。
      不经意的出了神,琅轩拉回思绪。一个恍然的眼神,心中忽现莫名的冲动。
      “你……这个……哎——敢问姑娘闺名?”
      话在出口前,琅轩已掂量了好一阵。姑娘家的芳名岂能随便打听?自己这么问是否太冒失了。但琅轩越想越觉心头微热,虽知这决非儿女相思,但从望向这姑娘的第一眼起,他心里就升起了怜惜之意。
      “不就是问个名字吗,我还不至于像那院中的男人把她……”如此一想,心潮渐平,才会有刚才的一问。
      清晰的话语使静立在旁的女子双肩一颤,若不是夜色浓厚,琅轩定会看见她耳后的一片绯红。见她十指纠结,紧咬下唇,神色十分羞怯,琅轩正待开口赔罪,却听到细若蚊蝇的答语:“伊心……”
      伊心,伊心。
      琅轩听得女子自报了芳名,脑中有过一瞬间的寂静,随即被一股要把他撕成两半的律动代替.
      伊心,他原本有个孪生的妹妹叫“依杏”啊。
      普天之下难道真有这样的巧合?

      怔然凝望伊心的目光未断,一瞬间眼中的身影已与记忆中的重合。明明是两个阴阳相隔的人,为何还要将她们联系在一起?这分超乎的熟悉,衬上那张陌生的容颜,却让他满心的悲酸苦楚一齐涌上:家门的不幸再次洗劫空荡荡的脑海。
      而在一边细心挑选珠钗的伊心丝毫没注意到琅轩的举动,在一堆饰品中捻起一支鱼骨镂花凤头钗,拿到琅轩眼前。
      “请问,这支钗要怎么买?”
      依旧是轻声的一唤,琅轩从陈年的悲情中回到现实。但这时看着伊心的目光中已然有了明澈的悲悯。
      “这支钗就送与伊心姑娘吧。”说着,便接过头钗,生涩地为她插上了发际。
      手法笨拙,面容却是无尽的温柔。
      原本就面浅的伊心这时更是手足无措,脸上的窘态比先前又添几分。她正欲出言推辞,琅轩抢过话头。
      “今日是小生在此设摊的最后一晚,您又恰好是最后一位客人。一支头钗而已,万望伊心姑娘不要推辞。”
      见她稍有动容,琅轩又道:“时辰不早了,伊心姑娘还是快些回去吧。”
      沉默,便是接受了吧。
      看着她转身往回迈开了脚步,琅轩心潮翻涌。
      明明只是一刹那,却闪过一个连自己也不敢接受的念头。
      远远可以看到鹊桥仙中的人影,伊心停住脚步,小心翼翼地取下头钗,把它握在手心里,宽大的云袖低垂,覆盖了双手。定了定神,这才敢回去。

      白影一动,伊心一声低呼。刚才还在手心里的头钗已落入了紫檀手中。
      河上晚风浮动,厅里却万籁聚寂。
      紫檀一身月袍,悠然望着窗外盛开的桂花,修长的手指把玩着掌中的头钗。
      “老……老板娘……”伊心霍然抬头,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紫檀似笑非笑的眸光中锐芒乍现:“我鹊桥仙的规矩什么时候轮到你来破了?”
      素手一扬,头钗挟着锐利的啸鸣飞出窗外,从琅轩的头顶擦过。“当——”寸把长的钗身完全没入木制的货架中。劲力未消,使得钗头上的彩珠被震散了一地。
      伊心娇躯一颤,双腿发软,登时跪倒在地。
      在场的所有人都看得战战兢兢,就连远处的琅轩也是一头冷汗。
      光是随手一掷,就能将头钗插入几丈开外的木架之中,这准度,这气力,都决非寻常女子所有。
      “我想,这馆里的规矩,你是懂的吧。”紫檀再次冷冷的开口。
      鹊桥仙中有明文规定,所有姑娘少爷都不得随便接受客人的赠礼。即使是客人有意相送,也必须通过相关手续登记,除非上头开口,否则这些物品一律充公。再者,这东宫西苑里何等贵气,珍珠、玛瑙、水晶、琉璃、象牙、犀角不计其数,各花厅的饰物帐房都会定期安排,统一配置。这些物件哪样不眩目,哪样不是百里挑一的珍品,姑娘少爷们长居于此,眼光自然也渐渐抬高,一般客人送的金银珠宝还真看不上眼。
      如今,伊心纵然有天大的理由,也不该在老板娘的眼皮底下接受外人的赠礼。这鹊桥仙里谁人不知,紫檀从来是下手不容情的。现下这厅里的气氛已冷到了极点,众人都为伊心可能受到的惩罚胆寒。
      “明天就将她的名牌挂上,三日之后,破身!”
      紫檀扔下这句话后,挥袖而去。  
      那样淡漠疏离的语气里,却有难以抗拒的气势直压下来,伊心浑身颤抖地伏在地上,仿佛听到了世界坍塌的声音。
      月影朦胧,惟独泻下一缕柔光洒在琅轩身上。
      看来,这买卖真是没法再做了……

      雨从寅时开始下的,早晨,整个胭脂林都罩在一片青雾之中。若是在平日,这种时辰天已大亮了。由于细密的雨帘,河岸上只透着模糊的影子。
      紫檀坐在窗边,凝望着楼下湿润的街道,室内燃着淡淡的檀香,一丝丝清烟自铜炉细致的小孔间攀升出来。她保养很好的指甲无声地点在窗沿上,一脸闲适安逸之态。
      足音由远而近,紫檀扬首望去,嘴角边已是掩不住的欣喜。
      冷清的街道上,琅轩撑伞而立,身姿挺拔沉静,即使在雨中也散发着清雅之气。望着鹊桥仙华丽的门楼,他直直得走了过去。伊心已在门外跪了一整晚,再经这小雨摧残,身形更显羸弱。然而这一夜的折磨还只是个开始,依昨日那女老板之言,三天后,便要破了她的处子之身。难以想象,如此温润的一块碧玉,被别人玷污的场景。走近她身边,琅轩的脸上溢满了苦涩,心中的疼惜再也按捺不住。
      顾不上凌空落下的雨点,他双手扶住了伊心的双肩。腾出一只手,细细收拢那些黏在她双颊的湿发。随着手指的梳理,从乱发中露出的精巧面孔令琅轩再吸了一口冷气。这女子有珠贝的眼底,漆黑的眼仁,透红的双唇,白皙的肌肤,惟独没有活人的眼神。若不是她胸口起伏,琅轩几乎要以为自己怀中抱的是一樽人像。
      破身啊!
      从那叫紫檀的女人口中吐出的支言片语竟会揉碎了这水一样温柔的姑娘。
      心伤。怜惜。
      为什么眼前的女子能唤起他胸中的一抹温情,为什么能让他心痛如斯。
      因为她太过温柔,以至于引发男儿的保护欲望,还是仅仅因为她那似曾相识的名字:伊心,依杏……
      低垂的容颜上显露出醒悟与坚决,那个荒唐的念头再次浮出水面。

      经过一夜的春雨,西苑中的桂香已淡了不少,穿行在这亭台小榭间感觉甚是雅致。若非事前知情,还真看不出这里有半点“窑子”的俗气。此行的目的地必定是那有名的紫檀斋了。
      女倌在前引路,琅轩心里暗忖。
      来这里设摊时就打听过,鹊桥仙由一名叫紫檀的女子一手建立,光是看前庭的气魄就知道这女老板来头必定不小:没有雄厚的财力,何见这珠光异彩的殿堂。一介女流,能将这么大番事业打理得井井有条,并在胭脂林中坐实了这头一把交椅,手腕之狠,就连众多男子也难以匹敌。
      此行只怕也是凶多吉少了。
      但一想到伊心当下还在前庭罚跪,琅轩心中的顾虑顿消,双拳攥紧,步伐迈得更坚实了。
      一路走来,琅轩算是见识了胭脂林中的“名门”――鹊桥仙的气派。
      各厢各房,红木家什,描金箱笼,雕漆镂窗,铺天盖地,看得他是头晕目眩。
      直至走道一扇月牙形的拱门前,见得身前的女倌单手一引,示意他走进,才恢复了灵台的清明。
      入门一观,才发现在这雍容华贵的院落中竟别有洞天。水声潺潺,树影婆娑,□□初出,桂花才吐。池上水花微谢,阁中幽幽檀香。
      没想到这鹊桥女主竟是这般高雅娴静之人。
      行至门前,琅轩顿了顿,正待抬手,门扉已由内开启,心中犹豫了片刻,随即跨门而入。
      紫檀此时正斜靠在透雕罗汉床上,头挽盘龙髻,身披沉香锦衣,见琅轩进门,便挺直了身子,示意他坐下。
      几案上的茶已泡好,杯中的香叶正在水里打着旋儿,然后静静地下沉。琅轩无声地坐下,不着边际地开始打量起紫檀来。虽说昨夜已有过一面之缘,但那种场面终究不适合细看对方,所以直到现在才有机会近看这人人敬畏的女老板。
      见琅轩的眼光正落在自己身上,紫檀那无波的眸子仿佛看透什么似的扬起一抹沉幽。
      四目相对,双方各怀心思。
      “果然是好面相。”还是紫檀先打破了沉寂。
      “如果紫檀姑娘是真心夸赞在下,那倒是美事一件,实在令在下欣喜万分。”面色无改,语调冷漠。
      但此时,紫檀更感兴趣的是琅轩口中唤作的“紫檀姑娘”,听惯了众人叫的“老板娘”,忽的被人以“姑娘”冠之当真还是头一回。眸间闪过明显的媚意。
      “公子此趟来,不会只是听我一句美言吧。”话题即将转入正题,紫檀却是一脸悠闲,端起茶碗,细细地嗅着清香。似乎在等待琅轩开口。
      短暂的沉没,传来低幽的嗓音。
      “能否请紫檀姑娘放过伊心?”
      听他开门见山地说明来意,虽是早就有所准备,紫檀还是装出疑惑的神情。
      “可否认为公子是要为伊心赎身?”
      “我没有那么多银子。”语气依然笃定。
      “那公子言下之意,是要紫檀我卖你个人情了?”
      “在下岂敢要紫檀姑娘施予薄面,自知无钱财为伊心赎身,又不想欠下鹊桥仙的人情,敢问姑娘可否有两全的办法?”
      “我目前还不缺伊心卖身那点进项,再说,有些事不是花银子就能解决的。”
      “一切就依姑娘所言便是……”
      话说到这分上,琅轩心里早已做好了答应紫檀任何条件的准备,只要她肯放过伊心。
      这事本应他而起,自当由他出面平息。
      “公子是聪明人,紫檀也就有话直说了。用你三年的自由换伊心的清白之身!这三年期间,你琅轩任由我鹊桥仙差遣,不得有丝毫怨言……”
      果然!果然是看上中了他的色相。若非如此,他一介家世没落的书生有什么资格坐在这紫檀斋中与鹊桥的女主相谈。
      “姑娘的意思是放了伊心,保她永不再介入这行当?”
      “别会错意了。我们这行的规矩想必公子是有所耳闻的吧。今儿伊心踏出我这院子,明儿又指不定被那间妓馆收了去,我所能答应你的,就只是永不让伊心再出现在我这院子中。至于以后的生活,她爱上哪上哪,不再与我鹊桥仙有任何干系。”
      既然没有了鹊桥仙这层束缚,伊心便可安心的返乡,日后找个好人家,平静的过生活。她自不会再想与这胭脂林有任何瓜葛。
      “三年之后,姑娘能保证我能全身而退?”
      “紫檀没有想留你更久的意思。”
      “……成交。”
      “既然如此,琅轩今儿就正式成为我鹊桥仙的人了。果兰,”紫檀侧目一唤,“带琅轩……不对,‘少爷’入住东宫。”
      足音渐远,紫檀掩上门扉。
      “恭喜恭喜,贵馆招得如此人才,真是羡煞区区啊!”门后,红杏闪身而出,团扇轻摇,笑容比紫檀的更加光鲜明艳。
      车辙声渐行渐远。琅轩依然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
      “伊心,以后要幸福啊,别再回来。”默默的念着,虽知这已是决无可能得到响应的嘱咐。

      鹊桥仙 紫檀斋
      窗棂半启,飞花点点,随风飘摇入里。
      伊心手执书册细细翻阅。半身卧在檀木雕缠枝莲扶手椅中,身姿闲雅,容貌端丽。忽见门前两道身影已至,即刻起身相迎。撞见紫檀饶有兴味的眼神,当下就是一愣。
      “谁说男人就不能称做‘尤物’来着?”话未说完,紫檀和红杏都相视一笑,“这次还得多谢司老板鼎立相助,先前许予你的赠礼我定会差人尽快送到府上。”
      “哪里哪里,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到是你家太子天生一副美人胚子,区区稍加修饰便可瞒天过海。”
      “海棠,这事办得漂亮,不愧为我鹊桥仙的‘太子’,还不快去了装容,回你的海棠居。”
      老板娘即开了口,海棠便当着众人的面解开一身罗绮,抹去了脸上的胭脂膏粉,露出俊美无双的容颜。
      “海棠啊,再过个几年,就连我看到你都要春心荡漾了吧……”紫檀这时也不忘调侃一番。
      “妈妈,您又过誉了。承您一手栽培,我为鹊桥仙尽点微薄之力有算的了什么呢?”
      “我不是说了么,不要这样叫我。本是未论婚嫁的姑娘,怎么会有如此会沟男人心的孩儿呢?”紫檀双手叉在腰间,已是薄怒微嗔。
      红杏闻言笑得花枝乱颤,素手一招,软轿已停在了门前。
      “你们主仆二人慢慢闲聊,我得回我的温柔乡去拉……”柔声未止,人影已消。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镜之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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