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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七章·下 ...

  •   嘉定元年,正月初七,傍晚,帝后大婚之典。
      清冷的风中,满目是浓到极处的玄与红,仿佛天地间所有色彩尽被吸入其中。十二名女官身着银红菱纹罗裙,分别手捧象征十二月令的各种绢花,沿阶而上,长裾曳地,如流波随阶而动。朝中五品以上官员皆着玄色章服,按品级配戴冠缨,依序候列于阶下。五品以下官员着玄色深衣,跪迎于御道两旁。三丈宽的御道上,白玉浮雕的路面被凤凰花花瓣覆盖,色如胭脂,积了一寸深。广场四周的云盖锦幡亦以红为主色。此种幽艳色彩,衬着纯黑的背景色,不显热烈,惟觉庄肃,是以名为“冷红”。大片厚重的晚霞,层层瑰红渲染了半边天幕,浮华如幻,惊心动魄。
      慕冰润与华宛如皆受邀前来观礼,于偏殿前的席位上遥观大典。虽然观礼的女客皆须服正红以外的红色,众多命妇与官家小姐的妆容依然各尽其妍。慕冰润着妃色绫衣,束退红丝绦,泯然众人。华宛如贵为丞相独女,朱绫襦裙,腰间绶结玉环,鬓边簪一朵轻红的踯躅花,举止间绰约窈窕,转动照人,引得周围小姐不时偷觑着她窃窃私语。而华宛如浑不在意,言笑间依然是昔时的娇憨之态:“果然是阿瑶最先出阁。”
      慕冰润轻声提醒:“皇后娘娘的福气自是非比寻常。”
      华宛如不在意地笑笑:“这儿又没旁人,何需谨慎至此?”
      慕冰润知她脾气,便转了话题:“那我来猜猜,我们美丽的华小姐何时出阁?”
      华宛如别开微红的脸,望向远处,静静道:“若不能和有缘之人相守,不嫁也罢。”
      慕冰润听出她的语气中的异样,微感诧异,正欲言语,四周忽然彻底安静下来,众人齐拜伏礼。大殿前,手捧宝册的大司仪开始宣读诏书:“东韵侯女颜氏,门袭轩冕,家传义方,温惠秉心,柔嘉表度。凛箴规于图史,克勤克俭,表仪范于珩璜,有典有则。允合母仪于天下,以册宝册立尔为皇后,尔其克勤克俭,恪共祀事。聿观福履之成,勉嗣徽音,用赞和平之治。钦哉。”
      册后诏书宣毕,众人齐呼“万岁”,声潮涌过,仿佛滚滚闷雷逝向天际。此时,大典才正式开始。广场两侧偏殿的大门缓缓开启,韶乐如水漫出。只见殿内陈列着各种雅乐乐器。鸾凤雕架上,有整套的青铜龙纹编钟,分三层悬挂。特磬与编磬井然列于树形漆架上,饕餮纹的编铙闪烁着幽微的光泽。一人高的楹鼓,顶部饰以羽葆,长垂及地。十数名褒衣广袖的司乐宫女或跪或立,各自演奏。另有吹奏篪、埙、籥、排箫之乐官,与抚弹琴瑟之乐师。诸多乐器,或清越,或洪稳,如千百细流汇入江河,渐次高低,直入云霄。
      黄钟均商的《太和》乐章中,有两名宫人持云旗走来,由远而近。旗首金凤衔以锦带,垂银铃。旗长曳地,红绸朱绣,自众人视线中飘卷而过。随后,凤舆驶过御道缓缓而来,锦盖三层,络带披拂。车帷绣以鸾鸟,锡镂凤羽,轼前挂鸾铃九只、金凤一枚。舆车后,十数名红衣宫女依次随同,或持孔雀羽扇,或捧白瓷香炉,迤逦如云。鸾铃悠悠,车轮过处,扬起无数花瓣,红雨纷飞。慕冰润立在高台上遥遥望去,巍峨宫城在此刻似一个不真实的梦境,红尘弥漫。奢丽华焕,却是虚无。
      凤舆在通向大殿丹墀的玉阶前停下,车中人在女官的搀扶下姗姗下车,帝国最尊贵的新娘终于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中。正红的翟衣,如织朝霞入锦,托举着翩跹欲飞的金凤绣纹。外披轻容纱衣,广袖飘袅。高高的玉阶上,铺着明红蜀锦,绣莲花朱雀。棠红舄履踏于花上,腰间佩环随步轻响,身后拖裾长曳,四名宫女絜托裙幅。三尺青丝挽起,不饰簪珥,唯金珀步摇一支,凤首垂珠,微微摇曳。悠扬乐声中,她一步步拾阶而上,依照不可自主的命运,登上虚无的权力巅峰。同时,她离她一心所系的人,越来越远,终至相隔天堑。
      夕阳在朝西的丹墀上放出最后的璀璨,她的身影渐渐融入纯明的晖光中,令千万人一同仰望。似是不胜负荷,她微微垂首,谁也看不见她遗落的那滴泪。
      大殿前,静静等待着她的,是她未来的夫君。素纱中单,玄色衮冕,日、月、星辰等八章在衣,黼、黻等四章在裳,冠垂玉珠十二旒,立于夕阳之中。仿佛日月光华,皆宏于一人。
      在她终于登上丹墀的那一刻,“六乐”皆毕,天地间只余一片肃静。众人仰望的所在,唯有她和他。她低头一步步向前走去,直到淡金龙纹的舄履出现在她视线中——被玄色袍服的下摆覆着,银丝在墨色的底上绣出暗涌的云纹与龙纹,正是天子衣冠。她止步,依仪拜下,接过他递来的凤印。沉甸甸的一方玉印握于纤纤素手,一生便如此尘埃落定了。风中,裙幅滟滟飞扬,似冷焰飘舞。红得太浓太重,沉哀入骨。
      开到荼蘼花事了,红到深处便成灰。是这样的,命运……
      她不自觉地凄然一笑,却闻一个声音轻轻响起,近在咫尺:“好好的妆容若哭花了,就会变丑。”她一愣,习惯性地抬手触及脸庞,却未察觉湿润。
      “骗你的。颜小姐这么漂亮,怎么会丑呢?”微带笑意的声音。
      她讶然抬头,这才看清了她面前的他。清秀的娃娃脸上,并无天子的威仪,唯有熟悉的微笑,在溟濛的斜晖中,温柔到近乎庄严。她心头一暖,几欲落泪,声音微有哽咽:“先生……”
      在他眼里,她不过是个孩子,藏不住心底的哀伤。他会为她叹息,但不能帮她什么,因为连他自己的命运,他也无意把握。他只是轻轻握住她的手,笑意似温和的兄长:“颜小姐既然还叫我先生,那就再听一次先生的话,完成漂亮的结尾,好么?”
      她咬了咬唇,继而颔首,蓦然转身,与他并肩立于高高的丹墀上,面对无数臣民,面对万里山河。她努力展开微笑,眼前却是一片模糊。她静默地想,这样也好,不用担心会因在众人中望见他而失态。已承袭北思侯爵位的他,定然出席了这场婚典。
      而众人眼中,这位年轻的皇后,温婉的微笑比在她身后渐渐下沉的夕阳更令人目眩。
      晚风带着一丝凛冽,拂过大殿前的广场,穿过幽邃的大殿,最终没入远处禁苑内的松柏树影。终于,最后一抹霞光,连同寂历的晚照,黯然收入天际。

      夜幕降下,婚典既毕,宫中百官及其亲眷依次散去。夜色淹没了无处不在的浓红,凉月初升。重重宫阙台阁之上,绛烛笼纱宫灯次第亮起,点点微光如夜海沉星,而宫殿是航于海上的巨大船舶。这片深不见底的广阔水域,寂静之中仿佛潜伏着无数漩涡,等待将失足之人吞噬。
      由宫女领着,慕冰润与华宛如一同出了宫门。宫城之外,有御河蜿蜒如环,作护城防火之用,百姓不得自河取水。河上十二座飞虹曲桥,皆铺以汉白玉。过了玉桥,早有华家的车马候着,来接华宛如。华素将其独女视若掌珠,众人皆知。
      如此家世,如此珍视,是旁人求之不得的幸福吧?但,这真的就是幸福了么……目送马车渐渐远去,慕冰润想起了方才在婚典上华宛如的那句话,还有那些她们和颜清瑶在闺中言笑的光阴。凭着石栏,遥望着河上飘浮的夜雾,她默然伫立。石栏凉如冰雪,而她浑然未觉。
      “慕小姐。”清定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转身的那一瞬间,她已换上恰到好处的微笑:“真巧,竟能有幸遇见北思侯大人。”
      她身后,那立于高高宫墙下的人,正是谢深之。他亦刚从宫中出来,仍是一身正式的官服。浅墨色的绫缎深衣,广袖长裾,纂组云履。佩玉剑,结紫绶。曲梁八寸的进贤冠,以素缨系于颔下,几丝黑发未束,轻拂着鬓边明净的肌肤。随同的侍从提了一盏檀木珠穗流苏宫灯,清光如水,愈显其人神姿明秀、端雅如玉。罕见的是,他的眸中了无笑意,目光深深地望着她。
      “可否邀请慕小姐同去一个地方?”他开门见山。
      能令他如此慎重到有些反常的,不会再有其他了。她自然含笑应允:“乘车去?”似乎丝毫不关心他要带她去何处,神色从容淡如。
      谢深之移开目光,亦是一笑:“不如安步当车?”

      帝后大婚之夜,普天同庆,民间如度佳节,没有宵禁,一切纵乐恣情可通宵达旦。帝都之中,尤以平民居营的东市最为热闹,它在此夜被彻底点亮、煮沸,灯光车影似汩汩升浮的水泡,欢声笑语是氤氲蒸扬的水气。长街两旁皆结彩棚,叫卖冠梳珠翠的、兜售桃板桃符的、制作各色点心的、搭台上演歌舞杂耍的,以及川流不息的人群,都融合成世俗的层层欢浪,席卷而过,不可抵挡。
      慕冰润跟随着谢深之走在熙攘的人流中。与她擦肩而过的路人,有怀抱幼童的妇人,有相互搀扶的老者,有结伴出游的少年,但每个人都是笑着的,没有面具的笑。她冰凉的手渐渐有了暖意,却不敢确认。于纷纭光影中抬起头来,蓦然觉得冷寂的夜空隔得远了,人间烟火的暖意似乎触手可及。
      谢深之的衣容,在人群中颇为显眼。不时有少女投来羞怯的目光,而他恍若未见。似是察觉了慕冰润刹那的失神,他轻声道:“这样的俗世生活,虽然庸碌,却也有它的安好。”
      他并非会如此轻易被触动并述之于口的人。她略感诧异地侧首看向他。一旁的馄饨摊子挂了盏纸灯,在风中轻微晃动,晕昏的光投在他秀逸的面容上,勾勒出优美的轮廓。唯有一双黑眸,沉冰隐约,没有温度。
      “谢大人想说什么?”
      “不知慕小姐是否曾想过,不卷入庙堂的漩涡,于田园或市井间过平淡而静好的生活?”
      摊子上,馄饨开锅了,雾白的热气蒸扬起来,模糊了视线。
      她微笑,摇头:“设想不可能的事情,只会令自己失望。”
      这时,一个稚气的声音响起:“公子,给这位大姐姐买朵花吧。”
      他低下头,只见一名女童抱着满篮的绢花,一双晶亮的大眼睛期待地仰望着他。
      各色绢花制作精巧,连花瓣上的丝丝纹理都细腻逼真。绫绸制的水红芍药,绨缦制的淡紫辛夷,绮绣制的碧绿牡丹,种种永不凋零的花朵簇拥于篮中,是世俗所喜的浓艳富丽。帝都节日,向有簪花的习俗。民间女子多喜以一二朵绢花为饰。男子为女子买花,是相恋之人的行为。显然,这卖花的女童把慕谢二人错认作了情侣。
      慕冰润正欲解释,谢深之已轻轻拿起一朵绢花:“这种花还从未见过,不知叫什么名字?”只见其花纯为莹白,六个花瓣薄得透明,轻盈得如同随时会破灭的气泡。太过素雅洁净,在各色鲜艳的绢花之中并不起眼。
      闻言,女童粲然笑开:“公子也觉得这朵花好看么?这是我自己做的雪花。娘说,雪花不是花,这花不会有人买,但我觉得它好看。”
      “雪花?”谢深之含笑着轻声道,似被什么触动,神色里竟有一丝天真。
      忽然,他抬手将花簪到慕冰润的鬓角,令她一时微愣。
      他的动作细致温柔,但唯有她能听到,他的声音静如止水:“既是‘雪卿’,与这花岂不相配?”
      他的弦外之音,她自然听得出。但心冷如雪的,何止她一人?她淡然道:“谢大人真会说笑。”
      他微微一笑,笑意清淡,似冬日的阳光,那样明亮,却是虚无与冰冷:“‘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这是世间女子皆向往的幸福。慕小姐从未有过如此期盼?”
      她已不记得了。她的承诺早已给了那个人,命运再无其他可能。见她沉默不语,他静静道:“对于女子,有可托付终生之人为自己簪花,便是幸福。慕小姐应该知道,这世间,能给你这种幸福的,唯有一人。唯有他,只会给与,不会辜负。”
      她当然知道,但她注定无福消受。她转开目光,看向熙熙攘攘的人流,无数的欢声笑语涌动而过,浪花扑着衣襟。鬓边的大朵雪花,风中瑟瑟微动,似将消融,打湿乌黑的长发。
      “你在犹豫什么?”他凝视着她,神色宁静而认真,“是报仇么?”
      说着,他将一物递给她。那是一枚黑子,墨玉制成,底面刻着一朵小小的梅花,与她的那枚白玉棋子上的刻纹极为相似。一枚棋子握在手中,竟沉如千钧。电光火石之间,她忽然明白了。原来,那个上元夜,她和谢深之的初遇并非纯粹的巧合,而是因为那枚作为彩物的棋子。同时,她开始渐渐懂得,慕鉴给她的第一个提示。
      “这是那个人给我的,作为我和他之间的契约的信物。他说,你看见后,自会明白。其实,北州和东州联合,包括南州的沦陷,皆是他意料之中的,甚至可以说是他的计划。南州的余资,他皆通过顾氏商行秘密转交给我。因此,东州在战后所得的,不过是个空壳。南意侯世子的逃脱,以及他在东韵侯府中与你的见面,都是我所安排。在这些事件中,我和那人只是各取所需的合作。即使你要坚持恨我,这也和子持毫无关联。”他的声音仿佛在四周的层层笑浪之外,隔得远了,听不真切。那声音里隐约的叹息,是在怜悯她一直被隐瞒么?
      但他错了。她从未想过向任何人报仇。她再清楚不过,死亡对那个人而言,才是解脱,即使他的解脱成全的是她的束缚。令她怔忡的,其实是这枚棋子本身。她认得它,因为这上面的梅花是她亲手刻的。若她未记错,这样的棋子还有两枚。
      恍惚中,不远处刚烤好的枣饼的香气飘来,暖暖的,融融的。似她九岁时的生辰,伊远从街上带回来的米糕,递给她时,犹是温热的,丝丝甜香。
      “你啊,除了吃喝玩乐就不知道别的?哪有送这么普通的糕点作为生辰贺礼的?”记忆里的女童,如斯笑道。那时,她束着双鬟,着淡碧罗衫,坐在游廊的栏杆上,身后是庭院中大片大片的绿荫,和大朵大朵的铃兰。天色有些暗,将雨未雨。浓云如墨,在淡白如纸的天空中泅染开。
      那是冬日,但四季如春的南州,花木自在生长,庭院里终年有蓬勃的花香。但南州不是她的胞衣之地。她出生于帝都,帝都冬季最冷时有雪。由于不知生父,她在满一岁之前都没有名字。后来,苏沉歌带着她出嫁,慕翰以父亲的身份给了她这个名字——据说,她出生的那一天,帝都雪势盛大。雪停后,积雪三日未能化尽。“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那她心中的冰,凝结了多少光阴?
      “我听人说,普通人家的女孩子过生日,要吃米糕,以后才能长得漂亮。你长漂亮一点,日后我看着才舒服嘛,谁喜欢总对着个丑八怪?”男孩笑嘻嘻作势要避开,却见她侧过头不理他,便又柔声道,“府里没有这种米糕,我不得不出去买。你不知道,今早我扮成小厮从角门出去时,差点被陈伯发现,真是千钧一发啊……”
      女童微微抬眸,看着他身后,静静打断他:“你确定你没被发现?”
      他一愣,蓦然转身,笑容顷刻褪去,随即浮上苦笑:“慕先生……”
      天光低暗,仿佛山雨欲来,却又无风,天地沉寂而空旷。水池边,青苔幽浓,没于层叠的树影中。来人着白袜,踏一双木屐,笼袖立在那里,身影倒影在水中,唯有平静。木香花的芬芳浸在潮湿的空气中,饱含着沉沉雨意。年深月久,光阴不老,仿佛他亦永不老去。天若有情天亦老,他是她的天空,以博大的无情与她日夜相对,见证了她的所有。但他对于她,仍是遥远和陌生。
      她平静地凝望着他,她的父亲。
      “今日是你生辰?”他的目光淡淡扫过她手中糕点,神色淡漠。
      她尚未回答,伊远已讶然道:“先生,您不知道阿润的生辰?”
      她微微垂首,掩住眸中神色。
      “生辰很重要么?”他的声音那么淡,像是随手拂去衣上尘埃,“我自己的生辰,都从未知晓。”
      伊远十分诧异,但他没有解释,看着她,缓缓道:“你喜欢生辰贺礼?恰好,我已预备一份礼物给你。”
      她愣住。那一刻,雨终于落下,但并不很大。池水上漾开圈圈涟漪,烟雨茫茫弥漫楼台。这以雅著称的府邸,仿佛忽然空寂。一滴雨水落在肌肤上,侧侧轻寒。
      他在雨中转身离去,屐齿印上深软的苔痕,一身白衣轻袍,渐行渐远。一朵淡紫的铃兰落在他走过的地方,无声无息。他的声音似这烟雨无穷,渐不可闻:“不过,那份礼物,三年后才能给你……”
      三年后,十二岁的她在生辰那日离开了南州。而他让伊远转交给她的唯一的“礼物”,就是那枚白玉棋子,以及其后她尚不能洞彻的玄机。
      小摊上食物的香气在冷风中淡了下去,她回过神来。夜市依然欢腾,她却再不能融入。这些人间烟火的暖意,终究是不属于她的。深广的夜空下,她忽觉凄惶。这些微茫的欢乐,明知是一晌贪欢,却似能沉溺于梦中度过余生。却又不免害怕,害怕转瞬之间,整个夜市全消失在夜色里,只是幻象。但理智很快压下了这可笑的无端妄念。她淡淡一笑,直入正题:“记得谢大人曾说,对于令弟,我是个很危险的人。于是,我和谢大人才有了之前的‘合作’。不知是什么,令谢大人忽然改变了主意?”
      谢深之静答:“到了目的地,慕小姐自会明白。”
      两人继续沿街而行。忽然,远处传来几声惊响,数朵烟花扶摇而上,绽于天幕。银红、艾绿、明紫、霜白、孔雀蓝、翡翠碧、琥珀黄……煌煌烁烁、华光流转,此起彼伏地开过了,再纷落如雨。两人的面容在烟花的辉映下忽明忽暗,神色愈显幽微。她忽然想起初见谢深之的上元夜,她亦同他看到了烟花。
      “慕小姐果然喜欢烟花。”谢深之忽然轻声道。
      “哦?”她忽然记起,那一夜,他曾问过她是否喜欢烟花。
      “方才,见到烟花时,慕小姐似乎笑了。”
      她微觉诧异,她竟笑了?是因喜悦么?若是喜悦,是为了无法重拾的情怀,为了悲欢微渺的浮生,还是为了此夜清怆的风与月?一场烟花,添的不过是曲终人散的寂寞。随着人流渐行渐远,忽然,她似察觉了什么,蓦然转身,却只依稀辨出人群中一角素淡衣影,飘逝而过,仿佛幻觉。
      “什么事?”谢深之驻足询问。
      “没什么,看错了。”
      两人渐渐远离了夜市。欢声笑语皆遗落于身后,似谢幕后空荡的舞台,不堪回首。沿长街一直走下去,是平民聚居之地。行人减少,灯火渐疏。唯有二人的街道上,如水月光淌在平整的青石板路面上,似有脉脉水声。夜的天地总给人深远之感,星辰冷亮,烁烁欲坠。
      他带着她转入一条小巷。四周寂静,似能听到云卷月沉之声。两人穿过一个荒草丛生的院落,登上一座弃置多年的木楼。木楼三层,楼梯窄而陡,已略朽坏,踏上去有吱嘎微声。快到达顶层时,她隐约听到了什么声音。侧耳细听,只觉声声似璎珞敲冰,连缀成简单的韵律。
      不暇细思,已来到顶层,眼前豁然开朗。栏杆外,一弯残月近得似可引袖拂拭,却又皎无尘埃、清寒入骨。月光直泻而下,夜风渺渺,衣袂飘飞。她已听出,那乐律的曲调竟是《梅花落》,不由寻声望去,只见楼下的隔墙小院中,树影幢幢,深暗的碧色在月光下似镀了绝薄的流银,凉意轻脆。一名青衣少年,怀抱一个五六岁的男童,坐在阶下树影中。他面前的案上,十数个一模一样的琉璃杯中皆盛清水。少年微衔笑意,以手中竹箸轻敲杯沿。因杯中水量不同,敲音高低错落,足以构成简单的曲调。
      这清秀如临水芝兰的青衣少年,正是谢浅之。
      她明白,最擅笛艺的他,为何不奏笛——他的玉笛,此时正锁在她的箱箧中。不是知音不与奏。他的笛只有它,而他的知音只有她。
      “好听么?”谢浅之轻声问怀中男孩。
      男孩苍白的脸上有不自然的红晕,笑起来有小小的酒窝:“很好听呢,叫什么名字?”
      “这支曲子,叫《梅花落》。”
      “是梅花飘落的意思吗?”男孩呼吸间似乎有些困难,但仍然努力地道出疑惑,“娘以前说,梅花盛开时很美,但花落令人悲伤。为什么这首好听的曲子要叫梅花落呢?”
      “花开之美,因为短暂,无法长久,才格外值得珍惜。若花开不败,则终将成为被忽视的背景。早凋的梅花,在最美的时刻零落于雪中,归于清净。而晚春才谢的荼蘼,干枯黯淡,碾碎于污泥中。早些离开,未尝不是好事。何况这人世……”他没有再说下去,她却知道他想说的是什么——何况这人世并不如你想象的那般美好,若非执念所系而无法归去,落花无言,便是最好的结局。
      她扶着木栏微微笑了,想起南州的梅林,以及慕翰独对梅花的神情。梅花,开时端凝,落时无声,他要自己的一生皆似这梅花,而她在滴水成冰的冬季等待得太久,终于心冷成灰。他给她这个名字,是否这就是他的期望?
      男孩似懂非懂道:“梅花落时,也很美吧?”
      “是啊,比花开时还要美。”谢浅之停箸微笑,轻柔的声音令人不由自主地觉得安心,“今晚的月光也很美,阿青听到了吗?”
      “听到了,月光像流水的声音一样,很静很凉。娘还在的时候,也会抱着阿青来听月光呢。”寂静中,男孩竭力伸出手去,似要在虚空中努力握住什么。她这才惊觉,他是个盲童。
      只见谢浅之握住男孩的手,似要尽力给他温暖:“从小教导我长大的先生,也和阿青一样,看不见这个世界。但他能感知一个其他人无法探知的世界。阿青也是一样吧。只有阿青,才会知道,月光像流水的声音,很静,很凉……”
      男孩微笑着,呼吸却越来越急促。谢浅之紧紧抱住他,却无法再说下去,只能阖眸掩住哀伤。草叶上的夜露,在月光下盈着点点清光,似尚未滑落的泪。
      她讶然转向谢深之:“他……”
      谢深之负手望着弟弟,静静颔首道:“凡所有相,皆是虚妄。那孩子有先天心疾,非人力可以挽救。”
      “为何……”
      他语气很淡,目光中却有无法掩饰的忧心:“因为你,慕小姐,子持不顾我的劝阻,一意入仕。我不知慕小姐曾对子持说了什么,使他在单纯的乐律之外,开始关心世事。一次,他来到这片贫民区,无意中进入了一家为贫民看病的医馆,第一次面对冷酷的现实——贫穷,卑贱,肮脏,以及生老病死。我本以为,他会从此避而远之,却不料,他决定在会试之前留在医馆帮忙。我劝了他多次,而他心意已决。”说着,他默然苦笑,“他不过初见这人世的很小的一部分,以‘公平之心’怜悯贫者弱者,却不知,所谓‘公平’其实并不存在。世人皆狭隘,囿于一时一地,而欲念永不满足。世上永远没有能令所有人幸福的办法。”
      她默然。
      “公子。”伴随着清冷的声音,一名黑衣女子如影子般出现在两人身后。她容色沉静,单膝跪地,正是剑术无双的侍女阿惜。她应是有事禀报,却垂首不言。谢深之知道是因为有外人在此:“你说,无妨。”
      阿惜方道:“据属下查知,云乐坊内,有一户贫民家中的九岁女儿得了肺病,十分严重。”
      谢深之不假思索道:“给他们钱,让他们搬到其他地方找大夫。”
      阿惜应了,又道:“小公子所在的医馆中,一名前来就诊的老人病情加剧,可能传染。”
      谢深之沉默片刻后,神色波澜不惊:“以自然的方式除掉他,不留痕迹。”
      慕冰润闻言微惊,却也只能默然。阿惜领命退下后,只余一片寂静。
      楼下庭院内,男孩缓缓闭上了眼睛,脸上仍带着一丝温暖的微笑,仿佛只是沉睡。长久的静默后,谢浅之再次执起竹箸,轻轻奏出最后的曲调,声声清响,在寂夜中如同叹息。那是《蒿里》,古老的挽歌——
      “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躇。”
      曲调里有深深克制的悲伤。然而,太静太淡,反令人担心。
      她静静提醒:“他若知晓,定然不会原谅你。”
      谢深之淡漠一笑:“我只要他好。即使恨我,又有何妨?”
      “如此行事,未免自私。谢大人若真的对他好,就不应试图操纵他的人生。”
      “呵,慕小姐何时变得如此悲天悯人?我虽操控他人生的轨迹,却亦做到了不让他知晓。只要他丝毫不知,是否被人安排了命运,对他而言又有何区别?”温润如玉的他,此时的微笑中唯有冰冷,“慕小姐,你亦被人操纵着命运。但不同的是,那个人从一开始就没有向你隐瞒你作为棋子的命运。这样的诚实,其实才最为残忍……”
      慕冰润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栏杆,努力以平稳的声音截道:“谢大人真的以为自己能给子持幸福?方才谢大人说,‘世上永远没有能令所有人幸福的办法’,其实何止于此,世上甚至没有可以让任何一个人真正幸福的办法。幸福是自身的感受,无法由别人代替取得。”
      谢深之以袖掩口,微微咳嗽起来,声音渐渐低下去:“其实,我们谈论所谓‘幸福’,不过是痴人说梦……你我何尝有过幸福?我只是希望,我所无的,子持能够拥有……”
      她微觉恻然,转言道:“煎服冬虫草时,加一味款冬花,或有润肺止咳之效。”
      他静静抬眸:“慕小姐知道?”
      “上次在明湖的船上,我闻到谢大人衣上沾染的药香。巧合的是,它和以前我母亲房间里经年不散的药香一样。”而苏沉歌的病,遍延名医仍然只能暂时延续生命,仍不可挽回地弃世而去。据医者说,这种病的病因,除天生体弱外,更重要的是心虑过重,忧恸久积伤身。
      原来,一恸果能伤人。最深的伤,本是不可见的。
      “大概慕小姐已明白了,为何我不得不改变主意。”她在他的笑意里,竟看到了一丝惨淡的无奈,“无论如何,我不能让他卷入朝政之事,那是何其危险的是非之地。若你嫁给他,与他远离庙堂,谈乐论诗,琴瑟相和,过安定的生活……”
      她能想象那样的生活。她为他洗手作羹汤,他为她呵手细画眉。她是他沉静温婉的妻,在遥远的安详的市坊、山庄,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只听谢深之续道:“你知道子持对我意味着什么。只要你答应嫁给子持并终生远离庙堂,你要的任何要求,只要我能满足,我都愿意作为交换。”
      天下不会再有比这更有利的交易。她将得到安定的生活,知音之人近在咫尺,荣华富贵唾手可得。但她将失去的,又是什么?手腕上系着的棋子,贴着肌肤,冰凉。她想起十二岁的冬天,战乱未止,流民迁徙,她离开南州远赴异乡。马车里明明很暖,她看着窗外茫茫无尽的雪野,只觉得冷。谁也不知道,有着远远超过年龄的沉稳的她,曾整夜整夜地睡不着,独自蜷缩在马车内,茫然地睁着眼,以额头抵着冰冷的琉璃窗,才能感知自身的存在。
      谁知道呢,要历过怎样的寒冬,才能心寂如死?
      终要心比秋莲苦,才道:谁谓荼苦,其甘如荠。
      “抱歉,谢大人,我不能答应你。因为,这终非长久之计。”她的声音如此平静,冷定地分析着风险利弊,“即使如今我与子持归隐田园,你能庇护他一时,但真能保得一世?若直言不讳,谢大人已时日无多,而谢家除大人之外,并无他人堪承担家业、在权力的漩涡中存身立足。一旦大人去世,谢家今日的无上荣华将成为最危险的利刃。到那时,子持真能保得平安?”
      “慕小姐想说什么?”唯有在事涉谢浅之时,他才会不复冷静与锐利,失了方寸。
      “我认为,其实有另一个更为可行的办法——我嫁给子持,并且,在你离开后接过你的权力,代你守护他。”说着,她轻轻笑起来,语气里的一丝讽刺更似自嘲,“我知道,谢大人信不过我,且一直执意认为我很危险。我并不奢求能同大人立即达成协议,一切还可从长计议。我想,谢大人一定清楚还有多少时间可以考虑。”
      谢深之看着她,目光很深,语气很淡:“也许,那个人不曾选错人,慕小姐是很合格的棋子。”
      “谢大人过奖了。夜已深,恕我先行一步。”她径自转身离去。
      楼道陡而昏暗,她一手扶墙,沿楼梯缓缓拾步而下。却不料,一级木梯已然朽蠹,不胜负重而折断,她险些踏空跌倒,幸被人扶住。黑暗中,只听一个略低的少年声音:“小姐,请小心。”
      她当然知道是谁,亦知道,自从今晚出宫,他便一直悄然跟随。因此,一路随谢深之来此幽僻之地时,她无丝毫的顾虑和恐惧。她任他轻扶着手,与之一道下楼:“方才在夜市上跟踪我和谢子执的人,是谁?”
      “是林小姐及其侍女婵娟。”
      “听说她亦会参加此次春闱?”
      “去年秋闱,林小姐是乙科第一的解元。”
      她颔首道:“以她的才华,将来必定在殿试的三鼎甲之内,极有可能与我同朝为官。谢子执试图以她牵制我,不失为明智的选择。”
      小楼外,空庭如洗,草木如织。月色清冽,树色幽深。墙边叶影半明半暗,偶有寒鸦轻啼,溅响于树声中。走到巷内,夜风穿巷,凉意袭人。她刚觉出冷意,一袭夹绸披风已递至面前,是她平日里惯用的衣物。
      微微一愣后,她蓦然抬首,只见眼前这垂目静默的黑衣少年,安静得如同夜色的一部分。她忽然记起,从初见到如今,已九年。九年,光阴漫漫,多少物换星移,多少事过境迁。不曾背离的,竟只有他。仿佛孤身跋涉于荒原,暗夜无边,连影子亦被吞没。一路仰头搜寻星辰,终不可见。倦然低头时,才发觉衣襟上沾染的露水是唯一的光源。
      是买椟还珠,还是画地自限?
      “我能完全信任的,只有你了,我忠实的剑。”她不胜倦怠地阖上眼,似终于下定了决心般,轻声喃喃,“其他的人,无论是谁,都只是相互利用罢了……即使是,我未来的夫君。”
      黑衣少年的目光微微一颤,但很快冷定如初。
      婆娑树影间,残月清光霭霭,如银雪飞涌,落入眸中有转瞬即溶的冷意。
      辛苦最怜天上月,一夕如环,夕夕都成玦。
      终是,不得圆满。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第七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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