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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暮春三月的锦官城,草长莺飞,乱花迷人眼。烟波浩淼的江边,一座青砖粉墙的大宅后园里团花簇锦,密密的翠色藤萝架子上缀满了粉白花朵,午后太阳一蒸,香气淹淹,漫漫浸开,引得蜜蜂绕绕,蝴蝶翩翩。架子下,一个鹅黄衫子的少妇坐在绣墩上,斜斜倚着石桌,正自专心缝衣。淡绯色的小小绸衫光华滟滟,映得她白玉般的脸庞如花初绽,明媚鲜妍。桌上放着细竹编的针线筐,粉色底布上搁着五光十色的各色丝线和零碎锦绸布料。筐旁一本摊开倒扣的书,古旧的暗蓝毛边封面上几个清丽的篆字:易安词。
      一个小丫鬟急急跑着穿过柳枝掩映的花园月洞门,近得前来,只顾着喘气,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少妇抬起头,微微笑道,“小桔,不要忙,慢慢讲。”声音娇柔甜美,带着一股安抚的味道,听在耳里,说不出的舒服受用。
      小桔果然狠喘两口气,调匀呼吸,方开口道,“夫人,老爷回来了。”
      少妇微吃一惊,“今日这么早?”杏核般的大眼里随即闪过一丝沉思。正要再开口,已看见丈夫高瘦的白色身影飘飘转过月洞门,快步走来。
      少妇对小桔道:“你先下去。”随手把衣服放到桌上,欲去迎接丈夫。只迈得一步,便被丈夫抱了满怀。
      “阿萝!”稷远低唤一声,鼻息咻咻,热气直喷到婴萝的後颈里。
      “嗯”,婴萝轻轻应答,反手搂住了稷远的腰。
      两人就这么相依相抱,许久许久。下人们早就避得不见,园子里花香隐隐,一片静寂,唯闻嗡嗡蜂声。间或风过,高处繁花委地,轻轻发出嗒的一声。
      婴萝蓦然觉得稷远的身子一僵,心突地一跳,慌忙抬头,只见稷远脸上显出痛楚之色,额头上泌出一层细细的汗毛子。她忙扶着稷远在圆石凳上坐下,温言宽慰,“又头疼了?我即刻遣人去请华大夫。”抽身欲走,却被稷远一把拉住。
      “不要走”,稷远吃力的说。“不要走,你留在这里。”手如钢圈一般,把婴萝围在怀里。
      婴萝心急如焚,却不敢违拗,只得坐下。稷远把她抱在膝上,头埋在她的肩颈处。婴萝伸出手去,柔柔慢慢的抚着他的太阳穴。
      稷远闭着眼睛,感到婴萝细腻柔滑的手指耐心的一遍遍从鬓边掠过,火烧火燎般的脑门上似有玉石滑过,凉凉的甚是舒服。鼻间嗅着她身上熟悉的淡淡幽香,心里慢慢宁定下来,疼痛也象退潮般,缓缓消去。
      半晌,他睁开眼来。婴萝柔声问道,“好点了不曾?”
      稷远唔了一声,却没有抬头。
      婴萝轻舒出一口气,“可吓死我了。”顿了顿,又道,“一会子还是请华大夫过来瞧瞧,好不好?”
      稷远不答,过了一会儿,问道,“孩子们呢?”
      “都还在歇午没起呢。”
      “你怎么不歇歇?”稷远的声音闷闷的从婴萝颈边飘出。
      “我惦着囡囡的这件衣服没有做完,趁她睡着没法缠人,赶紧缝几针。一会子起了,我可就不得闲了。”
      “现放着那么些针线上的人,怎么自己做?看累着。”稷远搂着婴萝身子的手臂紧了紧。
      婴萝哧的轻笑出声。“你知道你女儿有多刁钻古怪!前几日见我给你绣的那个荷包,便嚷嚷着一定要我也给她做件绣活儿,不依不饶的。只好答应给她的新衣服上绣只小鸭子。”婴萝抽出手来,轻轻拍了一下稷远,嗔道,“都是你惯得她。”
      稷远仰起头,婴萝俏皮地对他脥脥眼,伸出一只白腻的手指,在稷远脸颊上轻轻一划。
      自从有了三个孩子,又兼管着一大家子奴婢,婴萝杂事繁多,已然少有这般形容情态。
      稷远见她如此娇憨的小女儿态,情不自禁,抵住她额头,悄声道,“我惯你更多。”
      一阵红晕泛上婴萝的双颊。皎白的肌肤下,嫣红细细的洇染开,便如一杯桃花酒洒在白玉上,娇艳动人。
      稷远忍不住把嘴覆上去,深深吻住她。

      到得晚间,稷远的头疼又发作了,而且来势汹汹。他只觉得脑子仿似被成万只马蹄践踏,又似被人扯住满头发丝,一根一根往外拔,发尖犹带着鲜红的血珠子,丝丝缕缕的疼直钻到脑心子里去,疼得满头满身汗。婴萝又急又痛,一边先翻出早已压在箱底的止痛药丸喂稷远吃下,一边赶紧命常管家去请华大夫,一边为他抹汗,把汗湿的中衣给他换下来,一边打发丫头老妈子去看着三个孩子。稷远服药后,疼痛稍减一阵,过后又厉害发作起来。他紧咬牙关,早把嘴唇咬破。婴萝心痛得眼泪簌簌,忙把棉被角塞在稷远口里。
      华大夫本已睡下,被常管家震天价擂门叫醒,紧着赶来。先把带来的止疼丸让稷远服下,然后从药箱里取出早备好的几味宁神镇痛的草药,令人熬了浓浓一碗药汤,婴萝亲手喂稷远喝下。等了一刻,稷远疼痛渐去,昏昏睡着。华大夫这才取出金针,轻车熟路的扎在稷远的头上。一面扎,一面对婴萝小声道,“夫人不必担心,已经不妨事了。”
      婴萝把华大夫让到外间,厚厚的封了一包银子作为医酬。华大夫推拒半日,坚不肯收。
      婴萝含泪道,“华大夫务请收下。这几年来,多亏华大夫您这位神医后人的金针妙手,外子的病才一日好过一日,从初时的十天半月必发一次,到得后来两三个月才发一次,到如今已是年多不曾发作。大夫的大恩大德,我们一家人早已感激不尽。今日无奈半夜吵醒大夫,心下歉疚无已,这点小小心意,也算赔礼之数。”
      华大夫推辞不过,只得收了。
      婴萝又道,“眼下还得再跟华大夫请张调养方子。”
      华大夫回道,“夫人不必客气。其实袁爷这病,乃是忧心操劳思虑过多引起的风疾。只要心宽神怡,勿操心过度,自然慢慢就会痊愈。这些年爷想来事事顺遂,心满意足,所以这病当是越来越轻。偶尔发作,夫人不必太过担心。这几日我每天早间来给袁爷施针,饮食上需得忌口,少油腻。在下再写一张清补方子,照方吃去,大概三五日即可大好了。”
      婴萝嘱管家跟着大夫出去,又命下人们自去歇息,只留下已经嫁给得福的晚晴和新买的小桔守夜,自己便回进里屋来。
      稷远沉沉睡着,烛光下脸色金灰,剑眉紧锁,气息缓一阵促一阵,嘴角边尚有一丝血痕。婴萝掏出手绢,轻轻去拭,眼泪又忍不住滴落下来。她伸出手指,慢慢抚着稷远睡梦里仍然皱成“川”字的浓眉。他的委屈,她如何不知?

      为着囡囡的新衣绣样,可巧黄色丝线用完了,且想着没几日便要立夏,小稷小远这一年长了不少,去年的夏衣只怕再穿不下,必得要买新料做衣服。婴萝用完早饭,先送了稷远去米铺,再打发小稷小远去了书房里跟先生上课,吩咐常管家好生看着大门,便带上囡囡并晚晴小桔和几名家丁,坐着马车去东城的香罗庄买衣料。
      香罗庄是锦官城里最大的绸缎庄,掌柜姓佟,为人极是精明能干。听得伙计报西城丰裕米铺的袁夫人来买衣料,早已亲自迎了出来。
      婴萝牵着囡囡小手跨进绸缎庄,佟掌柜忙笑着把她们让进内室,随即命丫头去禀报夫人沏壶上好的香片茶,又命伙计把新到的各色衣料花样取出来铺到桌上,凭袁夫人任选。一时间,面前几张桌子上堆满了琳琅缤纷的绮罗纱缎,苏绸湘绣蜀锦粤纹,应有尽有。婴萝一手揽着站在椅子上的女儿,防她跌下来,一手细细的翻看着衣料。囡囡一双乌溜溜的大眼好奇的盯着这一堆花花绿绿,趁人不备,圆圆小手拣了一条樱色绸缎便往自己眼睛上蒙。周围大人们尽皆哈哈大笑,囡囡羞得脸蛋红扑扑,转脸藏到婴萝怀里。
      婴萝搂着女儿,爱宠的说,“囡囡欢喜这个呀?娘把它买下来给你缝衣服好不好?”
      囡囡马上抬起小脸,大大声的说,“好呀好呀。要给囡囡缝,还要给娘缝,给大哥哥缝,给二哥哥缝,给爹缝。”
      满屋子的人都笑得前仰后合。囡囡不明所以,一双明澈的大眼从婴萝脸上溜到晚晴脸上,又从晚晴脸上再溜回婴萝脸上。佟夫人忍不住伸出手,捏了捏囡囡的鼓鼓腮帮子,笑道,“这袁小姑娘真真可人疼。长得已经是十足十的小美人坯子,眼瞅着长大一准儿跟娘似的花容月貌。可叹小小人儿,不过三岁,竟有这般孝心,有了好东西竟还想着爹娘兄长。这要是我女儿,怕不疼坏了她去。”
      婴萝笑盈盈的瞅着女儿,“淘气起来也是淘坏人,是不是?”转头对佟掌柜道,“这匹樱色绸我要了。另外给我一匹磁青绸,一匹玄色纱,一匹雪青纱,一匹碧罗纱,还有两卷嫩黄丝线。”佟掌柜忙不迭一一应了。婴萝沉吟一下,又道,“再加一匹素白绸。”回头对佟夫人笑道,“天热了给家里人做点短衣服穿,凉快。”
      佟夫人叹道,“怨不得成日里人人都道袁夫人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真是色色想得周到。”
      佟掌柜笑着道,“夫人先请这屋里坐着喝口茶,在下马上去把夫人要的东西包起来。夫人是坐马车来的,那么是自己带着东西走呢,还是在下依例回头派小厮送到您府上去?”
      婴萝想了想,道,“这会我就自己带走罢,免得回头还得麻烦掌柜您。”
      佟掌柜忙道,“夫人真是客气得紧。能为袁爷和夫人效劳,那是小的的福气,何来麻烦一说。丝线就当小的孝敬袁爷和夫人的薄礼了。”当下喜孜孜的自去打点不提。
      佟夫人忙把婴萝让到另外一张桌子边坐下,桌上早已布了满满一桌点心。丫头正把壶里的热茶倒在茶杯里,清香溢出,婴萝一闻,便知是上好的茉莉香片。
      佟夫人笑道,“袁府的吃穿用度在城里是出名的精致,只怕巡抚大人家也难比得上。我家这些粗陋茶水点心大概实实难入夫人法眼。不过现下已近晌午,夫人想来也是辛苦半天了,莫如少少用点,权当歇口气来。”说着便用象牙筷夹起一块雪白糕点,放到婴萝面前的小小特制富贵牡丹景德磁碟里。“这是从玉华楼买来的芙蓉糕,不知他们怎么做的,酥香绵软,入口即化。夫人试试。”
      婴萝微微一笑,“佟夫人方是水晶心肝玻璃人。怎地连我爱吃玉华楼的芙蓉糕都记得?”
      佟夫人抿嘴一笑,“上次在玉华楼碰到夫人,听得夫人推荐芙蓉糕,尝试以后,果真极好。日后便不时买来解馋。”
      婴萝跟佟夫人说着话儿,原把囡囡抱在怀里。囡囡坐了一会儿,吃得半块糕,便觉气闷,又见娘跟佟夫人说个不休,不理自己,就扭股糖似的要下地。婴萝无奈只得把她放下。佟夫人见状,忙各样点心拣了一盒子,命丫头提着,带着袁小姑娘到后面花园去玩。晚晴不待婴萝吩咐,便自顾跟去了。
      婴萝夹起芙蓉糕,用齿尖儿咬了小块,细细嚼着,满口馨香,不觉微微失神。芙蓉如面柳如眉。
      待得回过神来,只听佟夫人絮絮说道:“……诏告天下,前朝摄政王揽权自专,骄横傲慢,狂妄自大,举止失仪,既不敬大行皇帝,又擅自出入内宫,更兼心怀不轨,家中藏违禁之物,图谋逆反,着即日抄家。摄政王既死,着掘墓鞭尸扬灰,削去一切功勋官爵,家财充公,家人发往官中为奴。可怜啊……”
      婴萝手一抖,整杯热茶倾在手上。佟夫人大惊失色,慌的丢下手中筷子,掏出手绢擦着婴萝手上的淋漓水渍,一边厉声喝令丫头去拿烫伤药膏。丫头转身飞奔而去。小桔忙忙上前相帮佟夫人。
      婴萝定定神,低头看看微红的手背,安慰佟夫人,“不要紧,水不烫。”
      佟夫人满面惶恐,眼泪在眼眶里转来转去。婴萝安慰道,“不要紧,没有烫到,一会儿就好了。”岔开话题,“你刚才说什么诏告天下?”
      佟夫人颤巍巍的道,“今儿个张贴出来的皇榜,就在城门那儿。我一早带着老妈子出去买菜听一个秀才念的,好像有人告发前摄政王谋逆之罪,一大堆人围着听呢。袁夫人你的手真的没事吗?”
      婴萝只觉得气息一窒,天旋地转,险险从椅子上溜下去。佟夫人只是担心的看着婴萝的手,全然没有发现她的脸色发白,毫无血色。婴萝右手搭在梨木椅子扶手上,扶手上的花纹深深嵌入掌心,冰凉水滑,原来抓着满手冷汗。她暗暗吸口气,试了几次,好不容易开口说道,“我突然想起家中还有事情,需得马上赶回去。劳烦夫人把囡囡给我叫来。”只觉声音暗哑木涩,好似别人说话般。
      佟夫人立时站起身,“我这就叫去。”
      小桔担心的扶住婴萝的手臂,叫道,“夫人!”婴萝无力的把头靠在椅子扶手上。
      只一刻功夫,佟夫人便回转来,后面晚晴抱着囡囡。小小人儿在日头下晒的满脸通红,手里还举着一支新折的海棠花。看见婴萝,便把小手高高举起,嚷道,“娘,娘,花花。”
      婴萝咬牙站起,欲伸手抱过女儿,双臂却酸软无力。晚晴惊异的看了婴萝一眼,管自抱紧了囡囡。
      这时佟掌柜惶惶地跑进来,额上见汗,手里握着一个紫色小盒。他来不及看一眼缩在一旁的佟夫人,忙把手里的小盒双手奉上,诚惶诚恐地对婴萝道,“袁夫人,袁夫人,今日真是招待不周,贱内得罪了,得罪了。这是小人家祖母传下来的密制药膏,对烫伤素有疗效,还请夫人笑纳。改日一定让贱内登门谢罪。”
      婴萝待要推辞,却是开不得口,转念想若是推辞不要只怕佟掌柜和夫人更加不安,便示意小桔收下。佟掌柜呼出一口气,用袖子抹把汗,陪笑道,“夫人的马车已经停在店前了,夫人要的东西也都码好放在车上了。夫人请随小人来。”当先打起门帘,服侍婴萝一行出门上车。待看到袁家马车转过街角,方才回店。佟夫人自是挨了一顿好骂。
      马车颠颠跑着。婴萝靠在齐整堆叠着的布料上,心思跟着马蹄起起落落。晚晴轻轻拍着囡囡,哄她入睡。囡囡在佟家花园里一刻不停的疯跑着玩了小半个时辰,早已累得力竭。晚晴只拍得几下,小人儿就沉沉睡过去。婴萝从晚晴怀里轻轻接过囡囡,把女儿的小脸贴在自己的脸上。借着马车里半明半暗的光,晚晴看见一滴晶莹的泪珠从婴萝长长睫毛下落到囡囡酣睡着的美丽小脸上。
      回到家,婴萝若无其事让常管家领着几个家丁把布料先搬下马车,放到库房去,等过几日给家里上上下下缝衣服,吩咐妥帖后才一径进了后院。先让小桔抱着熟睡的囡囡回房,再让晚晴传中饭,陪着下了学的小稷小远一起吃饭。这日中饭有盘红烧鳜鱼,最是小远爱吃的菜。婴萝便忙着挑净鱼刺,再一块块分给俩兄弟吃,又把那浓香美味的汤汁浇在他们的饭上。五岁的小远高兴得埋头大嚼,胖胖小脸上粘了好些饭粒也懵然不觉。十岁的小稷到底懂事些,看着母亲只顾着为自己和弟弟布菜,一口饭也没有来得及吃,便把母亲刚刚放到自己碗里的一大块鱼肉夹到母亲碗里,说,“娘,你也吃。”
      婴萝心中一酸,险险掉下泪来。竭力忍住眼眶里面的热潮,她把鱼肉再放回小稷碗里,伸出手理平小稷歪斜的领口,含笑道,“乖,你们先吃,娘现在不饿。”小稷迟迟疑疑的捧着碗,悄悄抬眼看向母亲,正碰上母亲与平时无异的温和宠爱的眼神。小稷不好意思的低头,放心吃起饭来。
      等得兄弟俩吃好饭,又打发他们歇午,婴萝始终是一口饭没吃,便让下人们把满桌子菜撤了下去。
      她回到自己房里,全身力气好像被抽空了一样,脚下一软,便扑倒在床上。一个遥远而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那样远,远的遥不可及,好似前世记忆,却是那样清晰,犹如在她枕边窃窃私语:……摄政王揽权自专……擅自出入内宫……图谋逆反……掘墓鞭尸扬灰……家人发往官中为奴……前半生的一幕幕走马灯似在眼前晃过。本以为早已遗忘的那些人,那些事,在脑中汹汹地纷至沓来,翻江倒海,乱糟糟呼啸而来,又乱糟糟呼啸而去。那个声音一遍遍的在耳边回响:……摄政王……内宫……逆反……掘墓……为奴……
      她终于捂住耳朵尖叫起来,“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
      厚厚的淡青卐字盘云织锦缎门帘呼的一声掀起,晚晴跑进屋来,一把抱住她。婴萝伏在晚晴肩头,痛哭出声。晚晴轻而有节奏地拍着婴萝背脊,象她平时拍着囡囡入睡一样,眼泪也跟着默默滑落。
      发泄一场后,婴萝慢慢平静下来。拭干脸上的泪痕,婴萝无言感激,紧紧抓住晚晴的手。晚晴扳开婴萝的手掌,用力在她的手心写起字来。婴萝一笔一划的默默念道,“你要好好当心自己。这个家离不得你,王爷和公子小姐一个也离不得你,一刻也离不得你。”
      婴萝的眼泪又涌了出来。泪眼模糊的望去,晚晴同样泪眼模糊的看着自己,眼里满是温暖的鼓励。婴萝缓缓点头,对晚晴说,“谢谢你,好姐姐。我去打盆水来,咱们洗脸。”晚晴挣脱婴萝的手,翻身往外走。婴萝跟出去,晚晴指指镂空雕花红木大桌,上面放着黄澄澄的铜盆,正是满满一盆清水,盆边搭着雪白的绸巾子。婴萝忍不住又湿了眼眶。

      稷远这一觉昏昏沉沉睡到第二日下午才醒。他慢慢睁开眼睛,触目所及是一双熟悉的关切的杏核大眼,闪着喜悦已极的光芒,眼圈下面却透出隐隐的青痕,更衬得脸色苍白。他明了婴萝定然一夜没睡守着自己,就如他每次发病一样,心下既歉疚又怜惜。伸出手去,他把婴萝凉凉的十指合在自己的手中,虚弱的说,“可累了你了。”
      婴萝满心欢喜,笑靥如花绽放,俯身在稷远脸上轻轻一吻,道,“我不累,你才苦。”突然咭的一声笑出来。稷远不明所以,睁大眼睛看着妻子。婴萝把嘴凑到他耳畔,低低说道,“你的胡子茬儿扎得我好疼。”
      稷远但觉婴萝柔暖芬芳的气息吹得耳朵根儿痒痒的,禁不住双手环住她,把她拉向自己,往她娇嫩的唇瓣吻去。两个人陶醉在长吻的甜味里,浑忘身外万物。
      良久良久,婴萝在稷远怀里动了一下,稷远轻声问,“怎么了?”
      婴萝微笑道,“你饿不饿?”
      稷远一听,方才觉得腹饥如鼓,肚子咕咕叫起来。
      婴萝忙把稷远扶起来靠坐在床头,在肩背处垫了两个大迎枕,让稷远坐得舒舒服服,再把上好蜀锦缎帐子挂好,然后反身去到外屋,吩咐晚晴摆饭。只一刻,一桌子清粥连同配菜便抬了进来。婴萝盛了一碗清热宁神的莲子百合粥,因稷远头疼病发作后不耐吃油腻东西,只把鸡油川得细细的几味清口小菜配着喂他吃了。一时饭毕,又伺候着他喝药漱口饮茶。忙了半晌,方才停歇。众人退出,婴萝便要扶着稷远躺下。
      稷远摇摇头,拉着婴萝坐到床边,直直看进婴萝的眼睛里去。半日,叹口气,“你都知道了?”
      婴萝清亮的眸子一瞬不瞬的看着他,点了点头。
      稷远爱怜无限地轻抚着婴萝的脸庞。这么多年过去了,这张芙蓉秀脸依然如他初次遇见时那样皎洁美丽。前尘往事,从记忆深处冉冉浮现,历历清晰如昨……他柔声道,“你放心!我把一切都安排得好好的,他们不知道我们在这里。”
      婴萝低声回答,“我明白。”
      稷远长叹一声,闭上眼睛,深深吐出一口气,脸上顿时罩了一层严霜,恨恨说道,“这忤逆的小子!当初真该废了他爹……不给他点颜色看看……”
      婴萝轻呼一声,一把捂住稷远的嘴。
      稷远吃惊的张开眼睛,正要说话,婴萝忙忙打断他,“你先听我说!”
      看到稷远点头,婴萝方才宛转开口。“你我结缡已有六年了。我是不是从来没有告诉过你,这段日子,实在是我这辈子最快活的日子,虽然娘已经不在我身边了……”
      说到这里,大大的泪珠从婴萝眼中垂下来,稷远默默捧住她的脸,细细为她抹去。婴萝停了一歇,又继续说道,“小稷,小远,囡囡,还有你,你们让我的日子这么快活。我们一家人……只要你们都在这里,好好的在我身边,哪怕是吃糠咽菜,我也高高兴兴的。少了一个,我都会活不下去。尤其是……”
      说到这里,婴萝抬起头来,泪水浸湿的黑眼珠晶亮异常,专注的盯着稷远,“尤其是你。如若没有了你,我一天都不要活了!以前我不知道,我……从昨日到今日,我想了很多很多,把所有事情从头到尾细细想了一遍。”她拿起稷远的手,轻轻贴在颊边。“你曾经说过,没有我你就不要活着。现下我要告诉你,我也一样的,跟你一样的——没有你我宁可不活着!”
      稷远一震,不由自主从靠背处坐起来,握着婴萝的双手紧了一紧。
      婴萝仍是深深的定定的看着稷远,一字一句地道,“以前种种譬如昨日死。现下这个世上,再也没有了摄政王定国大将军颜稷远,只有丰裕米铺老板袁季彦!他有妻子,有三个孩子。他不单单为他自己活着,还要为三个孩子,为妻子,好好活着。他们要他好好活着!”
      说到这里,婴萝喘了口气,补充一句:“你答应我好吗,相公?”
      稷远整个人如在云端里,一颗心欢喜得要爆裂开来,恍恍忽忽;又似身在梦中,一时只想欢呼大叫,一时又想放声大哭。他紧紧紧紧抱住婴萝,似乎想把她整个儿嵌进自己身子,差点让她透不过气来。他的手下意识地捋着她丝缎般柔滑的长发,眼泪无声地滑过他带笑的嘴角。他喃喃重复:“以前种种譬如昨日死。”
      婴萝伏在他怀里,细声道,“我知道,我实在欠你太多,小稷……所以你要好好活着,让我能够在下半辈子来偿还这前半世欠你的。”
      稷远俯下头去,吻如雨点般落在婴萝的头发上,耳朵上,眼睛上,脸颊上,嘴唇上……嗬,婴萝,他的婴萝,他爱了那么久那么久的女人!比他的眼珠更珍贵,比他的性命更重要,他的妻子!那万里江山,无数子民,怎及得上她眼波一转,嫣然一笑!他一边吻,一边说,“小稷,他既叫小稷,就是我的儿子……我会好好活着的,我答应你,我什么都答应你……”他声音渐次低下去,直至几不可闻……

      三日后,稷远已经大好了。这日天气晴朗,艳阳高照,风吹在身上暖洋洋软绵绵的,仿佛连衣带都不曾撩动一丝,便从身边溜过去了。
      用过午膳,稷远便说要到花园走走。三个孩子一听,兴奋无比,两个男孩一溜烟的便冲出饭厅,本来爬在稷远身上的囡囡也忙忙从父亲背上溜下来,摇摇摆摆的追踪哥哥们而去,急得婴萝在后面直叫“小心,慢点,别摔着!”
      稷远握住妻子的手,摇了摇,安慰道,“不要紧,晚晴跟着呢。”
      婴萝斜睨他一眼。“你呀,百事都宠着她,顺着她,以后宠坏了可别赖我。”
      稷远呵呵笑。“赖我,赖我,成了吧?”抬起手来,好脾气的刮了刮婴萝的小鼻子,道,“我也宠着你,是不是也把你宠坏了?”
      婴萝红晕上脸,爱娇的打了一下稷远。稷远低下头,便在婴萝唇上轻轻一吻。
      夫妻俩已是站在月洞门前,花园里面孩子们清脆的欢笑声一波波地传来,清晰入耳。
      婴萝稍稍退开一步,嗔怪丈夫,“当心别被孩子们看见。”
      稷远微微一笑,脸色突地凝重起来。
      婴萝心头一慌,立刻上前抱住丈夫,关切地问道,“头又疼了?”
      稷远见她上当,一下把她搂在怀里,乐不可支。
      婴萝佯怒,要从稷远怀里挣扎出来。
      稷远只是不放。他俯首在妻子耳畔悄声说道:“我以后再也不会头疼了,因为我不再需要担心什么,我已经得到了这个世界上我最想要的东西。这辈子我已经够了。”
      和风拂过,空气中充满了馥郁的花香,门旁的青青翠柳枝条曼扬,夭夭花树落英缤纷,点点飘落在夫妻俩的头上,身上,脚下。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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