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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一成]他们以为他们是自由的 ...

  •   他们以为他们是自由的

      那一日柳洞一成跟着父亲去山下做法事——那家老人已经年近九十,之前身体还算硬朗,终于敌不过一场肺炎。这样丧事多少也算喜丧,便连接受慰问的家人们脸上也并没有多么深切的悲痛。
      许多年前他的父亲曾经教导过他们:所谓超度,是为了令死者抛离一切现世尘缘得解脱而彼岸,也同时令生者这注定的苦谛之前感到安慰。无论他人是如何去考虑我们的工作,我们只需做好这一本分便是了。
      他点头称是,而身边的大哥却不知听进多少,仍然是一贯闲散态度——他们兄弟二人性格截然不同,他不知道大哥是以一种怎样的态度来看待作为僧侣这件事,而大哥也曾说过若一成是长男或许柳洞寺的未来更加令人安心罢。
      或许如此,或许不然。一成心知自己缺少长兄的豁达:太过循规蹈矩反而缺少变通的余地。因为是僧侣的儿子所以自然要成为僧侣,他接受这件事实,甚至没有一点内心的挣扎。
      但现在总不可能再知道了。

      那日结束了法事之后照例由他出面接受了礼金。一件工作结束了,一个灵魂被超度了。这是他的日常,今日如此,日日亦然。
      然而他心中总无法安静,就好像想不起来什么重要的事情,但直到睡下之后也捉摸不出究竟为何。冬日正深,浸过拉门侵入被褥,令得往日那肃穆的黑暗也成了不安的羽翼,楞楞拍打着心跳的节奏。他翻了一个身,想起新年已经过去一月有余,日子总算又回归正常,然后才骤然想起来这已经是二月一日。
      那件事情已经过去了一年。
      他最终还是起来了。睡眠无情地离弃了他,而昔日的记忆咬着他的脚踝。他越过寂静无人的庭院,冬日枯树在通向墓地的路上投下深灰的影子,亮得令人心惊的月光如银霜一般噬去他的影子。那些死去的人仿佛正在这暗影里看着他。他们的视线是荆棘,他们的声音是寂静。这幻觉太过强大,所以他第一眼看见墓园里那个人影的时候,便本能颂了一声佛号。
      然后那人便转过头来。
      他的身板直挺挺的,像一根标枪,肤色黧黑,白发并非月色造成视差。那是无表情的一张脸。一张他从未见过,本应不识的脸。
      一成却唤了出来。
      “卫宫。”
      这没能动摇男人脸上的表情。他像一块从山壁上凿下的岩石,甚至连声音也早已锈蚀而去。
      “已经很久没人这样叫我了。”
      沉默像长针搅如神经。他无法拖沓节奏无法虚应故事,只能以失礼的直率一径追问下去:
      “你去了哪里?”
      “很多地方。”
      “头发怎么了?”
      “意外。”
      “要待几天?”——会留下来吗?
      “无需担心。我很快边走。”
      这句话比什么都更能激起他沉淀的怒火。他猛地上前一步——如果不是相距太远他大概会揪住他的衣领将这质问直直丢在脸上。
      “卫宫,你以为那是你的错?你是什么人?”——你居然骄傲到以为你可以承担那些生死?你把自己看得太高了卫宫士郎,你只是个凡人——
      “是我的错。”
      但是卫宫开口了。他的眼睛在黑夜里是两团暗暗燃烧的火。
      “我应该一开始就杀死间桐樱。”

      “所有的魔术师都是疯子。”
      几年前那场葬礼后,间桐慎二忽然于某个阴晴不定的日子登门拜访。青年照例披着带着毛领的修身外衣,脸色像是因为生病的苍白,又像是那长年的怨恨已经渗入他的面相,在惯例般轻浮下面印一层青惨惨恶意。他已经不吝于展现自己的恶毒——既然这是现在他唯一所有的东西。
      “你看,和我们走得太近根本没有好处。你本来不该被我们牵扯进来,但——”慎二耸耸肩,不在乎他拒人千里的神态,“没办法。现在在说什么也晚了。这是可传染的疯病,每个人都落不得好:你也是,我也是。差一点冬木就要陪葬了,所以现在这样也还算好?嘿,会长,别这个表情看我。你总懂得最基本的加减法,现在死的人连个零头都不到……呵。”
      一成不知道慎二多大程度上在装腔作势。他的笑容扭曲着,甚至手都在轻微颤抖。他在恐惧。
      “我是在这儿呆不下去了,老天。远坂说再看见我她会把我杀了。这真是惨无人道的迁怒。疯子,都是一群疯子。”
      “别以为你自己多么无辜。”他终于忍不住。一瞬间他甚至觉得如果死的是这个人一切会更好接受些——不是吗?
      “我当然是罪有应得。不像会长你,你是真正的受害者。而且你必须面对着这个废墟,无处可逃。你会怨恨,你迟早有一天会怨恨这一切,大和尚。”
      “我不会。”
      他回答,但回答得太快,自己也知道并不可信。
      慎二笑了。那笑容给他以爬虫类的印象。
      “让我们等着看吧。”
      他低下眼,知道这句话最终切中要害。神佛可以永远慈悲垂目解脱诸苦,而他只是在三千烦恼之中沉浮的凡人。他没办法忘记那场灾难,没办法忘记死亡如同解骨钢刀切割骨肉一样从他身边夺去了亲人、朋友、同学。如果说人本便是在社交蛛网之中将自己编织成型那么他亦已死去了一半。
      而那真相正从里面,一点点将他掏空了。

      “卫宫。”最终一成说这句话的时候没有直视仿佛从异界而归的男人,“被人怨恨会好一些吗?”

      当然他没有得到任何回答。卫宫从他身边走过并消失在了黑暗之中,就像是一个幻觉。他伫立良久才步入墓园——那其中并未留下任何痕迹。月色如雪一样落在无数新死旧死者的墓碑之上。没有一朵花,一点焚香的痕迹,证明着他们曾经有一个访客——一个吊唁者。

      那一晚如此虚幻不实,以至于很久之后一成会怀疑那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造就幻景。卫宫从未回到过冬木,亦不可能出现在他的眼前。他只惯例在夜课上读一卷超度亡魂的地藏经:
      ……时长者子,见佛相好,千福庄严。因问彼佛,作何行愿,而得此相。狮子奋迅具足万行如来,告长者子,欲证此身,当须久远度脱一切受苦众生……
      那经文诘屈聱牙,千曲百折里盘进愿心亦不过是求解脱死者冤孽恶业,得跳出六道轮回,自然清静。他一一诵过地狱种种恶相及佛法种种庄严,隐约见得昔年死者在氤氲香烟中浮起,脸庞或惊惧或喜悦或平和,与那字句或应和或抵触,最后都随着梵唱依次消隐,唯独剩下一张面孔自黑暗深处望来:皮肤黧黑,短发银白,仿佛从花岗岩山壁上直凿下来,无表情的一张脸。
      最后他独坐于空空佛堂之中,独对着佛像慈眉善目平安喜乐。山中的夜总是极静,便连虫声也邈远,唯有月光总是明澈刺骨,如同落了一地寒霜。

      最后的结局并未出乎柳洞一成的意料之外。或者说,他的惊讶只在看到慎二的那一瞬为止。
      “这东西废了我不少力气。”慎二说着将手上缜密包好的匣子漫不经心地递到他手上,“我想对那个家伙来说这样的处理是最适宜的。就拜托你了,会长。”
      “他是怎么死的?”
      “我把他买了个好价钱……别那么看着我,开玩笑的。”慎二说,然而眉宇间衔着一分他自己无法发现的惊惶和恐惧——那是犹大特有的刻印,“将他葬在墓里,像个普通人一样——哈,这真是个最糟糕的笑话。”
      慎二笑得眼泪都出来,尽管这句话根本没有任何笑点。最后他摆摆手,又说了一声“都拜托你了”就转身离开。
      自然也没有留下任何奠仪。
      他立在山门台阶顶端,看着慎二缩着肩膀沿台阶走下去,就像无形的重担正压在他的肩上。
      那重担将随他一生一世。

      最终卫宫士郎亦没有得到寻常人的葬礼。柳洞一成将他送入卫宫家墓所之中,那里躺着他并无血缘关系的父亲和姐姐,三只骨灰匣子紧密地排在一起:这样的安排对于寻常人而言正好,对于卫宫而言——他并不确定。
      他最终不知道自己昔日好友如何死去。男人择定的道路已经越过他的理解之外——抑或是柳洞一成拒绝再去理解卫宫的逻辑。但或许这样也好。男人已经失败了,从他的偏执——狂想——固执——无论什么也好之中解脱了出来。那么对于柳洞一成而言,所剩的工作便不过是为止超度。
      令死者抛离一切现世尘缘得解脱而彼岸,也令生者这注定的苦谛之前感到安慰。

      这亦是他唯一应为及可为之事。

      文殊师利,时长者子因发愿言。我今尽未来际,不可计劫,为是罪苦六道众生,广设方便,尽令解脱,而我自身,方成佛道。

      End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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