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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七月 ...

  •                    七月
      七月流火。
      我坐在雪白的织席上,怀里抱着刚满二个月的小囡囡。它静静的睡着了,白瓷般的皮肤光洁粉嫩,脸上细细绒毛泛着太阳金色的光泽,似乎渡上一圈神奇的光晕。只有刚出生的婴儿才能得到上天这样神奇的礼物。风扬起淡青色的帷幕吹散了七月屋内干燥的热气带来些许淡淡的凉意,可是这些始终无法消除甚至减轻一点我心中莫名的焦躁不安。下意识地往自己怀里拢了拢安睡的孩子,它梦到了什么,也许是高兴的事情,嘴角往上翘了翘甩给梦外的我一个甜蜜的笑容。瞬间,恍惚。纷纷扰扰的世界,熙熙攘攘的天下,在它无邪的笑容前“哗—————”的一下崩裂成细细的流沙,渐渐隐逝,另一个纯净安宁的世界渐渐明晰,空旷而真实。
      公孙杵臼,我的夫,离家已有三个月了。一丝音讯也没有。离开是他很匆忙穿戴着装却十分整齐正式:前额黑发高高地束起,一丝不乱。进贤冠配上皂色长耳介帻,插上很少用的白色骨笄。身着红色绣黑边深衣宽青带束腰。临走前,他把目光投注到我身上,微微翕合嘴唇,欲言又止,最终把我揽入他宽大的怀里,完全没有以前那种如鱼入水般温暖舒适自由,新衣服桨洗的味道让我别扭不安。我有些诧异得想问他什么却被他那副庄重严肃的表情制止了。
      那时,我已有八个月的身孕。
      暗红的漆色雕花窗棂上积了厚厚的一层灰,好些日子没打扫了。俩个月了,孩子愈来愈灵敏可爱,肌肤白皙嫩滑如凝滞似乎弹指可破,周身散发着健康快乐的气息。醒来他会用黑的发青的眼珠一眨不眨的盯着我。有时我忍不住抓起他肉嘟嘟的小手轻轻地拍我得脸:“娘亲在这里呢!”每拍一下,他都乐得咯咯得笑,手臂在空中乱挥乱舞,很享受得样子。咯咯的笑声从耳朵进入驻留到灵魂深处,像一只小手轻轻抚慰我日益焦灼的灵魂。它睡着的时候,很安静,树是安静的,风是安静的,唯有清澈的小溪哗哗地淌过涧底青灰色的圆卵石。这个安静的世界外,另一个世界正喧哗不休:赵朔君全家被灵云君宠臣屠岸贾灭族,赵夫人身怀六甲逃亡不知去向。屠岸贾帅众将军在宫廷内外严力盘查索人……
      深夜,月光斜斜的透过窗纱,纱上轻薄的血红牡丹把影子在地面淡淡地晕开去,风起纱动,影子如流光般在地面上流转变幻化成我无眠的梦。
      “啪——啪——”沉重的脚步裹着七月夏夜的清凉搅碎一屋的宁静。是他!我爬起来赤着双脚跑去开门。“吱——”一双大手搂紧我的腰让我一头撞入他怀里,被拥得几乎窒息。进屋,我点亮如豆的油灯,灯光中,他脸色深褐,浓眉下眼眶深陷,郁结难舒完全不似以前那般的淡定深远。他也仔细地打量了我一番,确定我安然无事后目光转到小小地摇篮上,刹那间,一直绷紧地神经都放松下来。他粗糙的大手轻抚孩子光滑的小脸,小心翼翼地仿佛不想惊醒他,问:“男孩还是女孩?”陶醉于其乐融融的合家欢,我笑答:“男孩!还没有起名字呢!等你回来给他起个名儿。”他的脸色霎时变了变,勉力一笑,迟疑的说:\"要是我永远都不回来了呢?\"这话音如同一把残忍的刀割开我伪装的笑。惊惶,恐慌,不安,哀怨,如奔流的洪水倾囊而泻,让我难以自持,似乎随时会摔倒。他不忍看我,闭上眼睛,深深地叹了口气,拥我入怀轻抚我的背无言地安慰我。“你还要走吗?”我一边抽泣一边问他。他推开我,握着我的双肩看着我的眼睛,答非所问:“赵夫人已产一子,我和程婴必须尽快想办法救那个孩子的性命,唯有这样我们才能报赵朔君知遇之恩啊。”说完不等我回应,他盘腿坐下拎起紫砂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端到唇边没喝,半晌放下,抬头看了小囡囡一眼,目光突然凝滞,似乎想到了什么,那对布满血丝看似疲倦的双眸刹那尖锐起来,就像一只饥饿的狼看到久违的猎物,空气中弥漫着森寒的味道,隐隐约约的预感让我万分惊恐一阵晕眩。他狠狠地甩了一下衣襟站起来,看看我,再看看孩子,低头不说话像是和谁赌气一般走来走去。如此反复。半个时辰过去了,一个时辰过去了,更漏里的沙子汇成细丝一刻不停的流着沙沙的声音如春蚕食叶般一点一点啃噬我的心,针刺般的尖锐的痛感一直透到心底。
      一步,一步,白面黑底的丝屦搅动七月深夜的凉意______压抑将我逼到崩溃的边缘。这时,他开口了:“把孩子给我!”伸出双手,定定的望着我,咬紧牙关两腮不自然地抖动。慌忙之中我抱起孩子,紧紧地搂着,下意识地往后退。黑夜重重的阴影下杵臼的脸庞犹如一张巨大的网凸现在我面前正朝我和孩子一点一点地逼近。“不要!”心底大声地喊着喉咙却作声不得,就像面临深渊却不得不跳是那样的无奈。“给我!”他大喝一声抱着孩子硬生生地拽过去,我死攥着衣襟不放,他的肘部顺势顶到我的胸膛。“啊——我”我被撞到一边失去了平衡,急促地后退正好袢住茶几的一角,。“啪——”茶几倒了。白玉的茶盏沿着桌面滑落摔得粉碎,茶水溅了一地,再无声响。怎么会这样?我搜寻他的目光,他躲开。“非这样不可吗?”我泣然问他。\"没有比调换孩子更好的办法了。\'他语气坚决。“吱————吱————”讨厌的蟋蟀不合时宜地叫嚷起来。咬紧下唇,我不顾一切地扑上去,争抢他手里的孩子。吵闹,叫嚣,斥骂,厮打,纠缠如俩头野兽在搏斗。孩子时不时被拉扯到,受了惊吓,撕心裂肺地哭起来。
      没了半分力气,我跌坐在地上,剧烈地喘息,脸上泪迹未干,拉散的头发凌乱的散在肩上背上,风起,头发混合着泪水,抽打我的嘴角,满嘴的涩满心的苦。悲怆如漫天而来的海水扑天盖地地淹没了整个世界,我就像那只翻倒在地的茶几一样对自己的命运无能为力。闭上眼睛忍不住泪水长流:“他是你的孩子,你就不会心疼吗?”
      沉默。
      我耐心的劝他:“怀胎九月,刚刚把它带到人世,尚未享受父爱就要代他人受过,你忍心吗?”
      沉默。
      “都是孩子,你何德何能厚此薄彼?”我几乎声嘶竭。
      沉默,如黎明下静默了几万年的远山。我的声音如同一根针掉入浩瀚深远的大海,惊不起一丝波澜一无回声。情何以堪?这真的是与我同衾共枕多年的相濡以沫的丈夫吗?衣服为我亲手裁,腰带为我双手系,足屦为我细细缝,一盏茶的功夫怎么可以就变成一个熟悉的陌生人?
      深深地吸了口气,冷笑:“ 你无非是拿它作你谋取名利的工具。呵呵,伪君子!”
      他的身躯猛地一震,异样地看着我。。“吱————吱————”
      讨厌的蟋蟀又不管不顾地叫嚷起来。远方的天空透着薄薄的晨光,抹出青色的霞。室内的温度渐渐地升高,他鼻尖上沁满了密密的汗珠。面对面,不在温情似水,曾经的爱人像两个敌人彼此僵持彼此猜忌。很久很久,他说:"谁的孩子死我都不愿意。可是,必然有一个孩子死去,否则屠岸贾会杀死城中所有6个月以下的儿童。你知道吗?"我掩耳拼命摇头不要也不忍听下去。“我和程婴也得有一个人死,否则赵氏孤儿逃不出屠岸贾的耳目。”望着窗外越来越美的晨曦,他一字一顿地说:“士为知己者死,君子必有所为。”我心疼了,心疼他又放不开它,那份决绝的心意开始动摇,不再看他,用衣袖胡乱地抹着脸上残余地泪痕,感觉到他叹了口气,“也罢,最后一程让它陪你走完。我对不起你们。”孩子再次回到我的臂弯,惊喜之余来不及细细品味他的话中话。我抬头,带着笑靥,一滴泪,热热的,就像这个灼人的七月,掉到我的脸上,让我睁不开眼。回过神来,他已不见。空荡荡的房子我抱着孩子,似乎他从未回来昨夜是一场惊梦。心里有什么哗然倒塌,碎了一地的凌片,片片都是他,千万个他绕着我们笑。我哭了,又笑了。
      三天以后,一中卫兵押着我直接到了刑场,怀里的孩子安静的睁着黑亮黑亮的双眸。真像它的父亲。杵臼两天前——就是离开的那天——被屠岸贾和众将军杀死,和他一起被杀的还有一个孤儿。有几个闲荡的人离得远远的看刑场的热闹。灰色的刑场,肮脏的血污沉淀在黄黑的泥土的隙缝中,如结痂的伤口一片伧痍。中间的土台上,雪白光亮的侧刀映着太阳的光芒耀人的眼睛。眯了眯眼,从孩子闪亮的眼睛里看到我年轻纤瘦的身影,白衣束素纤尘不染,依然美丽的容颜泛着亮泽的光彩。呵呵,完美是彼此的天使。突然,一个士兵硬生生抢走孩子,把它放在侧刀下。“不——”奋力地挣扎,手撕脚蹬嘴咬,不要拦我,我的孩子,等着,娘来救你。你们这些禽兽,我咬死你们,撕烂你们,你们让开,孩子,我就来……啊——左胸的刀尖映着凉冽的寒光,一线血痕凝在刀刃上若有如无。
      好冷啊,不是七月吗?
      我抬头,铡刀寒光在嚓我眼前一闪。“嚓——”声音短促细小,却像一声惊雷在我心底炸开。
      ——我看到了地狱。
      眼前一黑,断了前世来生。我的世界,灰飞烟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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