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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不见长安。 ...

  •   不见长安。

      村头古树下青草叶上,露水未凝干。

      他爱长安。
      时值深秋,光也淡了。他收拾了细软,一身素衣,启程返乡,站在河边,蓦然记起他的背影。
      他曾在那初春遇见他。那时他尚年幼,携着母亲的手走出城门。他似是忽然受了什么指使,急着回头去看。恰好看见他站在那清溪边,背对着他,青丝飘散,长衫微乱。
      他便移不开目光。
      他似是感受到了他遥远的注视,回过头来。晨雾还未散去,依稀里他也记不得他的样貌了。
      十年前,十年前的那初春。
      时候尚早,天还凉,他也太年幼,抖索着裹着不厚实的棉衣的身子,却能留他在心里。

      他背着收拾好的行囊,独自一人在清晨的微光里走。他走在河边,那河清淡,昏昏然间波光粼粼,他看见那明亮河底细小鱼虫游得欢快。
      昨夜大抵是落了雨,他睡得深沉,没能发现。脚下青草柔软,他感到脚心微有些凉,俯身便淡笑,他手里是那草叶上还未消失的露珠。
      秋的礼赞,雨在他的小村落了户。
      他等着船,心心念念那雨,别将他淋湿罢,他还思量着一身清净,回到他的长安去。

      思念。
      思念就是他记起他不老的容颜。

      晨雾里渡船唱着歌谣,撑过小河湾。

      小舟在不甚宽广的河面上摇曳着前行,渺小的村落在晨雾里一片寂静,河岸的小街上空空荡荡,眼前手边空气也清冷。
      他坐在船尾,近在咫尺的河面上泛起淡淡的涟漪,船尾的底板掀起一小片水花,近看是渡船身后留下的长痕,远望是白雾里安详的河桥和峦山。
      船头高个子的船夫手中船楫划动,背对着他,小舟无声地前行,他偶然被细小的水声惊醒。
      他记起幼时的长安。那里安静,平和,低顶而朴素的一排排房屋,热情友好的陌生人们。
      他的童年是在那里度过的。长安。
      接着脑海里不由自主又出现了那男子的背影。初春,微凉,但他温暖。
      他忍不住轻轻地笑出声来。
      小时他曾听母亲吟过几句诗。母亲常常嘴边挂着诗词。他的母亲虽然不识字,却在幼时悄悄地向哥哥姐姐请教过许多诗词。他的母亲非常爱诗词。他的父亲早年离了家,十几年了,杳无音讯。他常问母亲,父亲是去什么地方了。母亲便笑着告诉他,莫问,莫问。等你大了,你便懂了。
      他的母亲还常对他说,不论什么时候,都不要在心里惦念着什么人。那种挂念只会阻碍他的人生。他还小,他是不懂,却记着母亲的诗。
      但曾相见便相知,相见何如不见时。安得与君相决绝,免教生死作相思。
      忘却他罢,别再记挂着他了罢。
      他是无法遵从母亲的教诲了。

      我枕着手臂躺在屋顶,想了一整晚。

      临行前的他刚刚失去了深爱自己的母亲。母亲年事已高,他毕竟无法阻断生死,为母亲下了葬,他便萌生出回乡的念头。
      回到那个他出生的,和度过童年的清静的大城去。
      他是喜静的人。离了长安,来到这偏远的小镇,在一个安稳的小村生根,也并不比留在长安长大差。
      但毕竟他没有在这里遇见他。
      他总归要违背母亲的意愿回到长安去。
      长安是他父亲的城,他父亲在那里消失不见,母亲也从此变得性情淡泊。没了激烈的言语,举止,剩下的只有深潭一样的寂静。一切都变得静默无声。
      他便随着母亲变得荣辱不惊。失了天真,他以同龄人想象不到的成熟逐渐脱离了普通孩子的人生的正轨。
      下了葬的那一天,他爬上屋顶,看着满天星斗,无眠无话,过了一整夜。
      他又想他与母亲离家的初衷究竟是什么,母亲从没有与他说过。
      但他却遵循他的初衷去折返,他觉得离开的目的是回去。
      原本远去的那个值得他惦念的人,又忽然变得鲜活。
      他本该与凡情背道而驰,不想此刻自己却成了追逐凡情的人。

      瓦下厅堂中谁又说起,纸上的长安。

      送葬的亲友还留在家中,他失了父亲,又失了母亲,却不打算依靠屋顶下厅堂里的亲戚们。他们许多也曾在长安居住,如今搬去别的大城小城,天各一方,偶然聚在一起,却也是为了丧事。
      他静静地听他们的谈话。他们说起母亲,说起父亲,说起过去的一些趣事,也说起他向往的长安。他看过很多描写长安的诗书,长安没有变,仍然是他所想的那个宁静的地方。没有过多的点缀,堂里显眼位置的一幅水墨画,也是那个雾蒙蒙雨绵绵的寂静的长安。
      他听见母亲的名字,还有父亲的名字。隔着屋顶听不太清,他便听得很仔细。他们说起他的父母都是从小在长安长大,那城市的一切,他们都比现在堂里的人要清楚。可惜他听不到他的父母亲口对他说起了。
      长安不会变的。他的长安,那个清冷、平和,却又性情丰富,充满着色彩的长安。

      黯黯青山红日暮,浩浩大江东注。余霞散绮,向烟波路。使人愁,长安远,在何处?几点渔灯小,迷近坞。一片客帆低,傍前浦。暗想平生,自悔儒冠误。觉阮途穷,归心阻。断魂素月,一千里、伤平楚。怪竹枝歌,声声怨,为谁苦?猿鸟一时啼,惊岛屿。烛暗不成眠,听津鼓。

      桥面像结霜鞋底冰凉,踏过青石板。

      他成长的地方离长安路途遥远,当他真正开始行路的时候,深秋也已经过去了。
      他带的衣物足够御寒,他为此感到庆幸。他经过一个小村,村里的河流与他之前生活的村落很相像。他不知为什么,老喜欢走上一座座长着青苔,清晨时总有些濡湿的石板桥。他还常常坐在石板桥的石栏上歇息。他背后是河流,之后的旅路,依然是河流。他恍恍惚惚记起幼时的自己,常在村里的河桥上来回地跑,不知有什么好玩,却总不亦乐乎。想着都觉得怀念。他的童年留在了长安,离开了长安,他忽然觉得自己便像个大人了。这番旅路,他不知是否艰辛,他想着当自己踏进城门的时候,大抵也能找回自己失散的童真了。
      晨时尤其冷,他从留宿一夜的农家早早地告别,感到身上一阵凉,才醒悟过来,哦,竟已是初冬了。昨日放在窗边的鞋凉凉的,走在街上也不保暖了,他最爱走的一座座桥,忽然变得冷漠起来。
      他稍有些慌。

      擦肩的姑娘眉眼弯弯,笑得多恬淡。

      他道长安。
      他走得不快,慢慢地经过整个小村子,在村头时,太阳已经在远处的山头上升起来了。早起的姑娘们在河边清洗衣物,他一边慢慢地走一边深呼吸,看着她们坐在河旁的大石上,笑着谈论什么,银铃似的笑声在他耳边,他眼前是初升的太阳的光。
      脚下也不冷了,阳光照在身上暖暖的,身旁的河流水势平缓,若他停下来静静地望,必然满心安宁。
      迎面走来一位长辫子的姑娘,双手端着大木盆,盆里是待洗的衣物。她个子娇小,肤色白皙,长长的黑发编起来,一身蓝色花纹的衣裤,走在清凉的空气里,倒是别有一番味道。
      他望着她向他走来,姑娘见了他便笑了,那笑恬静而淡然,好看的柳叶眉和一双褐色的杏眼都稍稍一弯,他脚下一顿,听那姑娘笑着问道,去哪里啊?
      那声音清脆柔婉,他听着,蓦地一怔。
      他不由地答道,长安。
      姑娘又笑着点头,从他身边擦肩而过,他直直地望着前方,忽然忍不住想回头去。

      我背着行囊坐上渡船,扶舷回头看。

      他忆起长安。
      他已走出村头,要经过短溪和山头才能到另一边去。摆渡的小舟行在溪岸边,他伸手能触到岸上生得茂密的草丛。不远处仍有姑娘的笑声,他耳边轻轻地响着,挥之不去,他便回头。
      太阳已升得高了,那笑不止。他扶着船舷微微抬起身,背后的短溪行出不长的距离,是适才村落的头桥。隐约间他看见两位姑娘正在那桥洞下嬉笑,小河左右是素色的屋子,整齐地排满河岸,稍远了看不真切,竟像是幅水墨画般。
      他蓦地又记起那长安。

      村落轮廓里炊烟渐次,升起又飘散。

      他温柔着长安。
      他花了大半天时间翻越山头。他一介书生,何曾受过这样的累,至多不过背背柴火,长久地攀爬山坡还是头一回。
      山头下去便是另一个村落,人烟稀少,却有许多孩童。没了河桥,剩下几条穿插的清冷的街,孩子们早早地穿上了厚衣服,手中拿着糖葫芦,拿着小纸人,拿着纸鸢的线,跑动在街边,显得笨重却欢欣。
      他忍不住笑。他幼时的情景同此时重叠起来,仿佛那些孩子中某一个是十年前的自己,追着小伙伴们,想尽办法从母亲手里求得铜钱好去买糖葫芦吃,或是满嘴麻糍糕点,母亲抱怨着用绢巾给他拭去脸旁脏兮兮的残渣。
      他忆起捉小虫,忆起放那纸鸢。他常常大早上站在家门前到处看,想知道今天是不是个好天,那燕子模样的纸鸢拿出来会不会白跑一趟。母亲在河边清洗衣物,和其他孩子的母亲笑着闲谈,父亲坐在门口的石阶上看书,不时抬起头来望他一眼。那时的他便奔跑在街上,街坊邻居都认识他,撞落了哪户人家的树枝,偷摘哪个邻居的瓜果,都不用受到责骂。
      他的长安就是这样的。
      他就要回去了,他什么都不惧怕。

      我忽然开始疯狂想念故事里的长安。

      行途过了好些日子,抵达第一个让他感到新奇的大城时已是深冬。
      他早已穿上了厚厚的棉袄,背着行囊,脸埋在衣领里,呼出气时在空中变成缕缕白花花的烟。
      过冬的鸟早已飞去了,他想着自己的第二个家乡,那小小的村落。他曾在秋天看见一群群的鸟振翅越过山头,朝霞里,或者夕阳下。他兴奋地对母亲说,母亲便笑着抚摩他的脑袋。
      新的城比之前的村落大得多得多,他抵达时恰是落日时分,面前的街道上左右摆着摊铺,花花绿绿的小东西是他之前没有怎么见过的,与先前小村迥乎不同,这里于他而言繁华到难以言喻的地步。
      他有些不知所措。
      尽量挑街道最边上的地方走,稍暗了的天照不到屋檐下,他微有些慌,一点也不敢出声,就怕同什么人撞上。
      他从小生活在宁静的地方,这架势对他来说实在是太浩大了。红色的灯笼,街道边每间楼阁都透出光亮,他慌慌张张地走着,几乎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忽地眼前一花,他抬起头来,看见一个高大的男子正站在他身前,他一慌,向后退了两步,后背撞在什么坚实的东西上;他又回头看,看见身后也站着另外一个高大的男人。
      他不得已回过头去,眼前男子衣着华丽,一看就是有钱人家的公子;长发及腰,漂亮的脸,他看着,不禁缩了一下。
      他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只木然地想逃跑。
      男子嘴角挑起,笑得阴邪,细长手指轻轻压下他遮住脸的衣领,低声魅惑道,一个人走?
      他不由地点头。
      男子继续道,想去什么地方?
      长安。
      男子淡淡地笑,直起身来,去了以后,别忘记再一个人回来啊。
      我可等你啊。
      他是做梦了罢,他脑海里竟忽然出现幼时的长安。
      清静,温柔,云淡风轻,水流也平和,他的心脏留在那里,难以自拔,迫不得已,却又心甘情愿。
      深陷其中。

      我日夜兼程跋山涉水,山水路漫漫。

      他连夜出了那繁华的城。他的四肢不听使唤,一路奔走,气喘吁吁,出了城门,他竟觉得解脱。
      眼前又是一座山头,他要想远离这座城,必须在黑暗里翻越它。
      他只觉得慌张。
      不知是什么驱使着他,背后的大城还身在喧闹里,他抬起头望着黑压压的天空。
      他出发。

      这一路走来千里万里看花开过几转。

      九州的春不长,但他很认真地享受着春。他走在大好河山,恍然间雪已经化尽。他心里喜爱这初春,经过长河时也不再坐渡船,褪了棉衣,只身一人走在河岸旁。
      他又忆起那初春。身边的草木抽了新叶,嫩绿嫩绿,看着让人心喜。他走得累了,坐在树下歇息,抱着行囊,不知不觉渐渐睡去,醒时他看见天空里一群鸟儿飞过,蓦然间他又记起他的童年。
      初春。

      春夏秋冬风依次抚过我发端。

      他习惯了旅行的生活时,天气热了起来。他仅着一件长袍,默不作声。他觉得自己愈来愈似个旅人。原先他爱好安定,此刻却催促着自己继续前行。他走在河岸边,走在石桥上,走在花丛里,走在树林中,或是沐着艳阳,或是披着雨花,他已经停不下自己的脚步。
      他走着,漫步在沿途风景,目的地是他爱的长安。
      夏天终于来了。

      我路过小镇夜凉如水,天边月正弯。

      他又遇见一个像他刚刚开始他的旅途时所经过的小镇。夜深时他经过这座小镇,月光照耀着身旁河流的河面,水平如镜,水上倒影也清晰。
      又是一年秋,他感到夜风微微凉,又忆起初春时的溪水也是这般凉意。那时雪化了没有多久,上游将融了的冰雪冲到山间,他伸手捞到一股淡泊的冷。夜早已深了他却不觉疲累,抬头去望天边,一弯新月挂在夜里,样貌正清丽。
      岁月静好。

      路过了江南看到书生,睡在杨柳岸。

      不知不觉他又走在了一片新绿里,途经江南,他忍不住感叹。幼时听亲人描述江南,江南温润如玉,平静且素雅,是文人墨客聚集的贵地。今日他是有幸见到这片江南地域的真面目,果然是与小时想象的一模一样。河岸边垂杨柳的枝条卧在水中,河面上是嫩叶的倒影,他坐在草坡上安静地看,那杨柳当真似是在对镜梳妆。
      他看见一个书生,一身白衣,正静静地躺在杨柳下,手边一本书,大抵是看书累了,稍歇息会。他想起自己。他觉得在小村的日子离此刻并不久远,那时的自己也像这书生,每天手中携着书本,坐在河岸边一个人流连其中。掐指一算,自己竟已离家两年多了。他指间里流去春秋,而他不知晓。但此刻他心安。

      我路过长街熙熙攘攘,叫卖都婉转。

      江南不乏繁忙的城,他走在一年前还害怕不已的人头攒动的街道上,熟门熟路地买了些路上可以带着吃的干粮,被人潮挤到长街的角落里,他便猛然记起那美丽的男子。
      似乎又回到了寒冷的夜晚,他离家不久,慌慌张张,抬头看那男子被华彩烛光照亮的精致的脸庞。
      男子邪魅的声音忽然又回响在耳边,一个人去了别忘记一个人回来,我等你啊。
      他忍不住轻笑。
      他一路走来,收获许多之前所没有的。他此行向着长安的方向,长安是他心里最美的一块,恰似脚下的这片土地,那里静好,安宁。他要去长安,这一路找到许多东西,他还要在长安找回更多。
      熙熙攘攘的人流将他夹在其中,他融入这里,变成普通的一员。他终归要变成那个自己想要的自己。
      他听见路边摊铺的叫卖,眼前出现再熟悉不过的卖糖葫芦的小摊。老汉持着用来插糖葫芦的棍子的粗粗的木棒,一旁站着个姑娘,姑娘挺漂亮,大眼睛亮晶晶的,笑着叫卖,那温婉柔和的声音,恰似这江南。
      他注意到老汉的糖葫芦。糖葫芦鲜红的外皮,还有厚厚的一层糖浆,都是他幼时心里最闪亮的东西。
      他上前去付了铜钱买下一串,熟悉的味道又让他想起小的时候长安的糖葫芦摊。糖葫芦对孩子的诱惑总是不变的,吃了一串还想吃,就是怎么都吃不够。他现在记起来,实在是觉得好笑。那时的他单纯,和伙伴们坐在路边吃糖葫芦,便觉得这是人间天堂。
      想着想着,耳边响起长安城里糖葫芦摊的叫卖声,和这小城的叫卖声合在一块,他觉得自己仿佛已经回到了日夜思念的长安,便又轻笑。

      路过了洛阳看到小姐,画楼绣牡丹。

      他又经过洛阳城。时间飞快,他在静默和微笑里,不知不觉离长安城愈来愈近。留宿在干净的客栈,夜里闲不住,一个人出门来街上逛。不熟悉地域,不知不觉到了那风月宝地。他虽没有接触过,但对这并不怎么排斥。他看到街道左右的楼阁生意红火,容貌姣好的女子坐在红楼门口,背后是大厅,嘈杂的声响不影响她们恬静的笑容。他驻足停留,望着她们在红楼前摆桌置椅,附了笔墨纸砚,两位素衣的女子在桌椅边坐下,旁若无人,一位女子提笔作画,另一位则结起针线,熟练地做起女红。
      这特别的拉客方式让不少来客都感到新奇,在这家红楼进出的人顿时多了起来。他虽然不打算进去,但仍是站在那里望着她们作画刺绣。她们看起来那样圣洁,他想着想着,怎么也无法将她们与平日里许多人描绘时所说的那种卑贱、下作的职业联系起来。
      他上前去看,两位女子作画和刺绣的速度都非常快,他本以为作画的女子是在摹绘山水,但仔细一看,蓦然发现竟是在摹绘这街道。繁华和喧嚣,在她的纸墨里变成寂静和淡雅,一时他几乎难以相信。人物是定格的,一排排红楼,男子女子的调笑声,仿佛都能在这画里知晓。
      女子抬起头来看见他,便温柔地笑,作了礼节,继续蘸墨画起来。她的笔似是有神力,每一根线条都精细,将红楼的支柱也画得清晰,一扇扇开或闭的窗仿佛真的浸了墨彩。
      他又望向作刺绣的女子。女子手指飞快,细细的针在织布上上下翻动,他一眼就看见了一朵精致的牡丹。
      牡丹花瓣张开,还含着露,使他忆起初春雨过的青草地,露珠点点,他似乎也感到抚过草地的手心正微凉。
      他离得远了,郑重地作了礼节,两位女子注意到他的动作,立刻起身回礼,没有言语。
      他便在周遭人怪异的眼神里离去。

      我渐渐开始每晚梦到故事里的长安。

      那天夜里他又梦到长安。他仿佛站在长安城门口,脚踏上长安的街道,一切都原封不动地好好地留在那里,他感到自己似是回到了过去,长街,石屋,河桥,小摊,纸鸢,甚至是他与伙伴追打时不小心失手跌在地上的半串糖葫芦。
      接着他看见母亲在河里摆渡向他过来,船上坐着几个孩子开心地笑着,其中的两个面朝外,脱了鞋,将脚在水面上拍打着,溅起一扑扑的水花。他幼时熟识的对门的李嫂蹲在河石上拍着衣物,看见小舟慢慢划来,便挥挥手朝他们笑。
      他忽然眼睛一酸。
      他梦见的,是他最想梦见的地方。
      他们都回来了。

      长安城有人歌诗三百,歌尽了悲欢。

      他离长安已是近在咫尺,他却停下了。
      城外山里他遇见一个年轻的书生,就住在那山里,温了书下山来坐坐。书生说他姓陆,单名一个衡字。陆衡问起他的名字,他笑着摇头。
      陆衡不明白为什么名字不能说,人还年轻也不懂得安静,直接向他追问。
      他不生气,只是摇摇头道,不是我不愿意告诉你,是我自己似乎也记不清了。
      陆衡吃了一惊,他却笑,继续道:我只稍稍记得我名字里似乎有个安字,姓氏却记不清是常还是任了。
      陆衡却很爽快:那我便暂且称你为常安罢。
      他点点头,陆衡又道:你忘了自己的名字,难道一路住宿都是佚名过来的?
      他笑出了声,当然是一个个名字编过来的。
      陆衡挠挠头,有些窘迫,耳朵不好意思地红了,连忙掩饰道,你这一路风尘仆仆,是要去什么地方啊?
      长安。
      诶?京都哪。陆衡点点头,问道:为什么要到京都去啊?
      他淡淡地笑,因为我在那里度过童年。
      陆衡了然道:返乡?
      他望向远处,手中轻轻折起一根草叶,也不完全只是返乡罢,我想。
      陆衡还是不识趣地追问道:那还有什么?
      他将草叶握在手中,转头看他。
      还有一个人。

      长安古道马迟迟,高柳乱蝉嘶。夕阳岛外,秋风原上,目断四天垂。
      归云一去无踪迹,何处是前期?雅兴生疏,酒徒萧索,不似少年时。

      抵达的时候阳光正好,听风吹得暖软。

      他到长安。
      恍恍然又是初春来临,天气正暖,柳燕从他头顶飞过,他稍稍不安,抓着衣服,走近最后小片的树林。风拂过他发丝,他回头望望走过的路,忽然觉得舒畅。
      他一路跋山涉水,就是为了此刻。

      可我为什么忽然失措在长安。

      他在长安,但他只知他在京都。这不是长安。他的长安,已经不再是长安了。
      他眼里满是惊慌。

      这重重楼阁浩浩殿堂,都不是我想象。

      他身处长安。
      他眼前是他所不曾熟知的一个京都,他不知该怎样去描述它。他望着忽然觉得眼角流下眼泪来。他之前认定的那些,早就不见了。
      宁静的,平和的,河桥,石屋,渡船,或是糖葫芦,伙伴,纸鸢,街坊邻居,全都不见了。
      他想着便记起他的梦。那梦寂静,他记起自己回到幼时的长安,他的故乡。
      他遇见他的那条清溪也不知去了什么地方,他站在城门前,一时缅怀不起。
      他的童年,好像变成了长安随时代而将自己的本性迁徙的附属品,他还留在原地,长安早已到他寻不见的远方去了。
      他漂行半个九州到这长安来,他最深爱的地方,长安给他当头一棒,长安不见了,他也茫然起来。
      他听人说,陈年旧事会随着时间而尘封埋葬,但他此刻却发现,他不刻意回首前尘,那往事却自行入了他的脑海。
      荡漾在河面的轻舟,母亲的笑脸,父亲的蓝皮书,朝气蓬勃的每个春天重新初生的樟柳,幼时最爱看的江湖艺人,自家后院里积满尘灰的角落,街角卖糖葫芦的小摊,此刻,连长安城里素昧平生的路人也变得弥足珍贵。
      他身处长安,举目四望,只见日光明晃,却不见那长安。

      我心中曾有画卷一幅,画着它模样。

      他念长安。
      他走进最近的客栈点了小菜,坐在门口望着来往的熙熙攘攘的路人。他们或笑,或静默,或漫步,或行色匆匆。他稍有些怅然。他本是淡漠的人,喜怒哀乐都不在眉眼间,此刻他却忍不住想哭泣。
      他一定是在梦里,他一定是还没有到长安。他爱的长安,他心心念念,魂牵梦萦十年的长安,怎么会变成这般模样。
      他惦记的是长安的静谧,长安水墨画般的淡泊的色彩,不是此刻让他像个无头苍蝇似的转悠的寻不见路的京都。
      他找不到长安。
      蓦然间,找不到长安。

      但曾相见便相知,相见何如不见时。安得与君相决绝,免教生死作相思。
      他蓦然懂得母亲的话意了。
      他追寻一个人,或者祈求一座城,他总思念着思念着,到头来最痛苦的是自己。

      长安城忽然开始下雨,失了繁华沧桑。

      他望着长安。
      他在客栈门口把酒独自言欢,坐到下午,忽然长安城下起了雨。
      长安的雨他也有印象,那雨不声不响,说来就来,他幼时常常被淋得湿透才找到回家的路。雨落在门前的河面上,像一时间开出无数的莲叶,雨帘里素色房屋身姿绰约,看不真切。
      他望着一路的雨,忽然有些惊喜。那雨糊起高阁的屋顶,他双目微闭时,眼前还是童年的长安。
      他的长安,似是只在雨里。
      雨浸了长安城,像是一幅上色未干的画,被雨一打跌了鲜彩,蒙着捂着,变成与之前截然不同的模样。
      只剩下灰黑的细细的线条在雨里,失了繁华,却是他的长安。

      慌张人潮里我遗忘了来时的方向。

      他逃离长安。
      他在雨里走出客栈,街上的行人还在,有些刚从家中出来,记得带了纸伞;更多的则同他一样,干脆沐浴在冰凉的大雨里。
      雨落进他的衣领,脊背一阵发麻,他微微缩了身子,忆起离他很远很远的村落。
      他忆起河上的轻舟,清澈河里一下一下点石的船篙,忆起清晨在河边清洗衣物的姑娘,擦肩的那双微微眯起的充满笑意的杏眼。他又忆起挡在他身前的美丽男子,张口一句我等你啊,他忆起山下的年轻书生,他尴尬时脸红的模样。
      他来时是从何处而来,他此刻是在何处,他又要将自己向何处推去。
      他失了路。

      那年转身离去,水声远了河岸。

      他离开长安。
      他坐在摆渡入山的小舟上,满目惆怅。他又忆起十年前他离开心爱的长安,恰似这小舟,他与母亲依偎着,他回头望长安,城门已经看不见,却是长安,他的长安。
      水纹离河岸越来越远,长安城的喧嚣他不入耳,他梦想了十年的长安,也离他越来越远了。
      他翻身躺在船尾,船身轻摇,他仿佛回到了过去,他躺在母亲温暖的怀里,离开他童年的长安,向一个新的地方去。
      他闭眼微笑。

      村落是否依然。

      他忘却长安。
      他要回去了。
      他希冀着自己的村落不要再变,给他留一个容身之处。他不见长安,不见童年,不见他,不见倾情。
      回家罢。

      千万里外,我怅然回看。

      他终究忆起那长安。
      他长安已不见了,他却还是忍不住回首而望。

      举目见日,不见长安。
      他却痴心。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不见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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