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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5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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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烛默默燃烧,外面的喧闹渐已远去,洞房中一片喜气盈盈。可孟天宁的心头却是混乱不已,面前虽是美人如玉,他却不知如何面对。
      纵是举案齐眉,终究意难平。
      他凝视文蕴秀一会,但见她眼中一片清澄如水,却完全看不透这女子的心思,不觉叹一口气:“现在你可以说了。”
      文蕴秀缓缓走到案旁,自己斟了一杯酒,凝视了一会,微笑着喝了下去,脸上顿时多了两抹晕红,越发娇艳绝伦,孟天宁竟有不敢逼视之感。
      文蕴秀笑了笑:“夫君,真是遗憾,我们第一次好好说话,却要弄成这个样子。”
      孟天宁心下一阵迷惘,想起昔日那个用香袋偷装了苹果送给他的美丽少女,不觉一声叹息。
      文蕴秀把酒杯在手中转来转去,口中道:“你刚才也知道了,早在五年前与天刀之主决战后,我哥哥若山就已死去。后来的文若山,不过是我师弟顶着一张人皮面具,冒名顶替而已。”
      孟天宁点点头:“你师弟年纪尚轻,处理江湖事务未免吃力,所以每一次文若山出门,都有你陪同一侧,教他如何应酬江湖人物。是么?所以——逼死夷光的,也是你,是么?!”他眼里冒出怒焰。
      文蕴秀一口承认:“不错!包括那次你千里送嫁,师弟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我在屏风后面以传音入密,一句一句交待给他。所以,你说我是你杀妹仇人实不已为过。你若恨我,却也是——理所当然。”她娓娓而谈,言下却是说不出的冷静,似乎浑不把文若山和夷光之死放在心上。
      孟天宁听了,耳朵中斗然嗡地一声,那一点万一的指望也化为泡影!
      毕竟——她是仇人。
      他暗暗咬牙,总算沉住气,缓缓道:“理由,我只要理由。”
      文蕴秀还是淡淡凝视着手中酒杯,悠然叹道:“夫君,你虽立志扬名江湖,却不甚关心天下大事,或对昔日天刀之主不甚了解。你可知道,我那若山哥哥为何明知不敌,还要迎战天刀主人?”
      孟天宁微一皱眉,沉吟道:“我只知天刀主人江听潮虽身居北地,势力却横跨南朝北国,实为王霸之才。若非他英年早逝,只怕这天下早晚是他的。文若山迎战天刀之主,我确实猜不透是何用意。”
      文蕴秀道:“昔日天刀主人虽武功绝伦,却患有重病,以他的病势原等不到慢慢谋取天下。是以江听潮权衡之下,竟与北国皇帝勾结,意图攻打南朝.当时,名列绝顶高手的孟天戈和云九霄先后暴毙,据说也与北国人的阴谋大有干系。武当清远真人虽号为武功天下第一,却性情冷淡,不理世事。我朝正值英雄萧条之际,江听潮视为良机,竟暗中亲身南下,察看南朝山河地理。他听闻我兄若山领袖江南武林,视为进军南朝的一大阻碍,是以向我兄下了战帖。”
      孟天宁一震,喃喃道:“所以……是天刀主人杀了文若山?”
      文蕴秀道:“不错,我哥哥虽不是对手,却知道若阻不了天刀之主,只怕山河之劫在所难免,慨然挺身迎战。我父亲明知若山此去必死,可天刀主人却不能不杀,竟然快马加鞭,赶在哥哥之前迎战天刀主人。只盼以身相代,留得哥哥性命。”
      孟天宁听到这里,心下大震,这才明白,原来当年文老族长的死亡,也大有玄机,当下脱口道:“如此说来,我千里送妹来嫁之时,正值文老族长病故,只怕是被天刀主人所杀,是么?”
      文蕴秀苦笑道:“正是如此。那日家父迎战天刀之主,却仍是不敌,家父……家父……”她的声音忽然颤抖起来,眼圈微微发红,勉强镇定一下,这才接着说下去:“家父是被天刀之下一刀两段,死得凄惨无比!那日……血腥惨烈的情形,从此成了我每夜的恶梦!”
      她一边说,一边簌簌颤抖。孟天宁心下怜惜,忍不住轻轻抚上她的柔肩,随即惊觉失态,迟疑着收回手。
      文蕴秀看出他的犹豫,眼中星光微微一暗,随即振作一下精神,现出一个骄傲凄凉的笑容,口中道:“家父性情豪迈,向来都说:‘江湖男儿一世豪雄,难道不死于兵刃之下,却要死于病榻之上吗?’他能以风烛残年力战天刀而死,以他素日的禀性,怕是自觉死得其所的。”
      孟天宁听了,也是暗暗点头,只觉这位岳父大人果然大有豪气。可惜昔日不得多多交往,倒有些遗憾起来。
      文蕴秀幽幽道:“本来父亲听到你孟家出事的消息,也是盼着以孟文二府的亲事,帮你家一把,是以催促夫君送夷光过来完婚。可那时谁会料到,夷光来到时,哥哥已死于天刀之下!造化弄人,一至如此。”
      孟天宁听了,怒气暗生,冷笑道:“是造化弄人还是你文大小姐弄人?就算夷光知道令兄的死讯,也当钦佩他为人做事,以他为荣!我宁可妹子做个寡妇,也不愿她在你的羞辱之下,自杀身亡!”
      文蕴秀涩然道:“这……只因若山人虽然死了,他的名字却是绝不能死的。这一点,无论付出任何代价,绝不容改变。”说到这里,眼中现出苦涩而坚定的神色。
      孟天宁怒道:“文若山的招牌被你拿来欺世盗名,更害死我妹妹,你还有何话说?”
      文蕴秀眼中悲伤更浓,沉声道:“我是受若山所托,但害死夷光,却是意外。夫君,你听我说了那日经过,自然明白。”
      孟天宁冷笑道:“你且慢慢说,我看你也能说会道得很。”
      文蕴秀微微一颤,随即道:“那日我和哥哥赶到时,正好见到天刀之主的最后一招。那天刀之主看着虽病弱得很,武功却可怕之极!他的刀甚至根本不是刀,而是手上劈出的隐隐刀气,他一招之下,当真……当真就像苍天的诅咒一般!我们根本来不及出手,可怜父亲竟然被连人带刀劈为两半!我看得眼都红了,就想和哥哥一起动手,围攻天刀之主。要知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就算坏了江湖规矩,却又如何?何况,我心里也有数,以哥哥单人之力,只怕天刀之下,绝难活命,要我怎能眼睁睁看着他一个人去送死!可若山却坚持不肯,要与天刀之主单打独斗,还向天刀之主提出了一个赌约。”
      孟天宁听到这里,已是隐约明白,脱口道:“莫非文若山赌的也是一刀定胜负?”
      文蕴秀道:“不错,我家传武功虽不及江听潮的天刀凌厉风发,其实却一直有一式秘传刀法残谱。此招也不知如何得来,竟有泣鬼惊神之效!可惜只得一招,不足以仗之立威江湖。但这一招之下,就算绝顶高手也势难抵挡,必须回招自救。若山与那天刀主人只赌一招,倒反而比寻常比武多得两分赢面。”
      孟天宁这才明白那少年为何要和他赌上一刀,心下暗叫侥幸,还好文蕴秀及时赶来,不至于上了这样一个恶当。
      却听文蕴秀道:“那天刀主人果然豪气过人,竟一口答应,若山一刀之下,暗中却使出了分血大法,强提全身精力,刀势威力更胜平日数倍,不料仍奈何不了天刀之主,只割下他一幅袍袖。天刀主人回招自救之时,掌中连发十二道刀气,却几乎震断了若山的全身筋脉!若山虽全身浴血,伤痕累累,却强撑笑容,傲立不倒。那天刀主人眼看他如此骁勇,反生出几分佩服之意,道:‘文若山,江某虽要杀你,却也敬你是条好汉!’那时我分明看到若山已经痛得额头青筋跳动不已,眼神也有些虚散,知道他已是强弩之末,却不敢去扶他,只怕被江听潮猜出若山的武功其实就是那一刀最厉害,再无顾忌,对若山立下杀手。若山血流如注,却纵声笑道:‘天刀主人,你虽武功智计均为一时之选、威焰熏天,可要勾结北国入侵我朝,却万万不得人心!今日只是我文若山割你一幅袍袖,异日必有更多南朝英雄,不惜以死与你一战!’那天刀主人听了,慨然对若山笑道:‘天下于我江某,不过一个游戏。得失之间,并无大碍。江听潮一生纵横天下,纵与千万人为敌,也未必放在心上!不过,江某平生最重英雄,想不到南朝尚有兄台这等人物,实在难得。也罢,只要你文若山一日不死,我江听潮一日不犯南朝。’说罢折刀而去。”
      孟天宁听得这句,心头一动,忽然明白了一切的关键,一惊之下,定定看着文蕴秀,喃喃道:“原来如此。”
      文若山一日不死,江听潮一日不犯南朝!
      这就是文若山付出性命,立下赌约的报酬!
      文蕴秀眼中已是泪光隐隐,哽咽道:“天刀主人虽说得好听,只怕也是看穿若山决计活不了,故意放个人情而已。或者,他也确有几分英雄重英雄的意思。江听潮一走,若山就倒了下来。我当时虽心头惊慌害怕,眼看若山已是不成了,却不得不强自支撑,若山反是镇定异常,对我笑道:‘秀儿,天刀主人一言九鼎,他既已下了承诺,只要我不死,南朝暂时无事……可我伤成这样,也活不成啦!也罢,我死之后,你把皮剥下来,制为面具,要小师弟易容为我的模样。我看那天刀主人病势甚重,也不过几年之命。秀儿,只要你咬紧牙关挺过这几年,就可保南朝无事。’”
      孟天宁“啊”了一声,心里对文若山大起敬意。想着他昔日浑身浴血,却在天刀主人面前凛然傲立的样子,不觉神往不已。
      ——这血性男儿,竟然不惜身死形销,舍身挡住天刀南下之威。
      文蕴秀道:“我听得一边发抖一边流泪,只是不住摇头哭叫。若山叹一口气,抬起血淋淋的手,抚了一下我的脸颊,叹道:“秀儿,你向来温柔胆小,可这事不做也是不成了,我可以死,我的名字却必须活下去,一直活到天刀主人过世,你——一定要做到!”他说完这句,一口气回不过来,吐出大量的血水,就此断气。我虽哭得发昏,却不能忘记他的嘱托,悄悄把父兄二人的尸体运回故里,对外面只说父亲病故,可一副棺材里却装了我最亲的两个亲人啊!”
      孟天宁忽然想起楚青所说,文若山尸体上长满尸斑,这才明白,原来是长途暗中运回家乡之故。
      却听文蕴秀道:“我快马加鞭赶回家中,趁夜里起出若山的尸身,强忍害怕,悄悄在小树林中剥下他的面皮。为了保住秘密,却只好把他的尸体化去。我那英雄一世的若山哥哥,就此死得了无痕迹。我甚至不敢在林中留下任何标记……”说到这里,她眼中泪水再难忍耐,扑簌簌滴落。
      孟天宁听得心动神摇,想着文若山的侠情惨烈,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那独步江南、英姿过人的男子,为了一个不可说的秘密,竟付出如此可怕的代价。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舍身补天。
      英雄,原来这才是英雄。
      孟天宁不禁叹息一声:“原来如此。这些年,秀,你一定很苦罢?”
      文蕴秀淡淡一笑:“夫君,你在可怜我么。不需要,我……还是你的杀妹仇人呀!”
      孟天宁一皱眉道:“你……”
      文蕴秀道:“夷光之死,虽是意外,我却难辞其疚。若山的秘密,只有我和小师弟知道。夷光到得文家之时,却要我们如何交得出一个若山来娶她为妻?可此事无论如何不能说穿。无奈之下,我只好要师弟用女人最难忍受的办法逼走夷光。那时,怎想到夷光竟会如此刚烈,就此自尽身亡!”
      她说到这里,身子不住颤抖,断断续续道:“夫君,这些年来,我面对你时总是满心愧疚……无论你对我做了什么,我竟无法下狠手对付于你。这也是……前生冤孽。”
      孟天宁迷茫之中,听到文蕴秀那一句又是缠绵又是凄苦的“前生冤孽“,心下一颤,也说不出是何滋味,竟是痴了。
      文蕴秀苦笑道:“世间之事,往往如此,夫君,你可知道,早在那次为孟老宗主祝寿之时,后园初见,我……我已忘不了你,却不料,你我二人所结毕竟只是孽缘。”
      孟天宁听得她这句情丝缠绵的言语,热血上涌,叫道:“秀,你……”
      文蕴秀忽然伸手轻轻按住他的嘴,柔声笑道:“夫君,你什么也不必说,我的时候不多了,你听我说吧。”
      孟天宁心下一惊,忽觉不妙,看着她手里一直拿着的酒杯,陡然浮起一个极可怕的念头,厉声道:“秀,你到底做了什么?”一把抢过案上的酒壶和杯子,扔到地下,激动之下,手上竟是微微发抖。
      文蕴秀微笑道:“晚了,那百忧散我已喝下。夫君,我欠你的债,今日总算彻底还清。天刀主人既死,若山的秘密再无保留的必要,我也可以放心去见爹爹和若山了。”
      孟天宁大叫一声,紧紧抱住她,叫道:“秀,你别怕,我这就去找唐门的人,他们该有解药,你别怕。”就待冲出去。
      文蕴秀笑着止住他,只是摇头,眼角和口鼻中慢慢溢出黑血,看上去异常凄艳可怖,神情却一如既往的温存,柔声道:“不用,夫君。这是——我还给你的代价,不要救我。我死后,你可以号令文家的人攻打唐门,为我报仇,不是很好吗?我……我愿意为你成全霸业……夫君呀……不过,你肯抱着我,我……我很喜欢呢……”
      孟天宁怒道:“秀,你把我当什么人了。”心头却不由一震,只觉这女子的心思竟敏锐得可怕!
      ——他不知道,刹那间,自己是不是起过这个念头。
      文蕴秀的死亡,也是可以利用的资源。
      长久以来,孟天宁已太习惯于把所有东西当作资源,估量价值了。
      她是他的心头所爱,他的妻。
      但也是——资源。
      聪明的文蕴秀,只怕早已看透这铁血男子的心。
      文蕴秀笑得越发柔弱无力,再也撑不住身子,只能勉强靠在孟天宁怀中,微笑着叹息道:“夫君,你不是这样的人吗?夷光的死,我的死,不过都是你上进的动力而已,这样,才是你的本性。”
      孟天宁沉默了,二人目光纠结在一起,一时之间,倒如同交流了千言万语一般。孟天宁忽然叹了口气,弯下身子,轻轻在文蕴秀的脸上吻了一下,徐徐道:“秀,你什么都说对了,可有一样,你或不知道……我是这样的人,可我也是爱你的,不过,对不起……”他口中说着,缓缓放松了手。
      文蕴秀失去支撑,软软倒下。
      她温存而平静地微笑着,看了孟天宁最后一眼,断了气。
      孟天宁抬头望天,硬生生逼回眼中某种炽热的感觉。
      这个唯一可以影响他心意的魔女,终于死去了。
      以后,他是再没有弱点的孟天宁,多么好,
      他甚至可以利用她的死,进一步整合两府实力,兵发唐门。
      谋划多年的霸业,正在其时。
      可他为什么会觉得剜心之痛?
      不——
      孟天宁镇定一下情绪,忽然提气大喝道:“快来人!快来人!夫人中毒了!”声音愤怒中透着惊慌,正如一个深情款款的丈夫该做的那样。
      孟天宁冲出房门之前,最后扫视了一下躺在地上的文蕴秀,轻若无声地叹息了。
      别了,秀。
      我的妻。
      唐门,将会是祭祀你的礼物。
      我做不了文若山那样的英雄,但我会很小心,继续我的霸业。
      文若山会为了一纸战帖付出性命,我不会。天刀主人会为了一句承诺放弃天下,我更不会。该我的,我决不放手。
      所以,这天下终将是我的,不是他们的。
      这本也不是英雄的世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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