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年华是无效信 ...

  •   黄沙弥漫的天空,火红的旗帜猎猎作响。
      宿醉后,头疼得似乎就要裂开。
      南宫煌狠狠地揉了揉头,随手挥开桌上堆陈的酒壶。眼神一转,看到了床上沉睡的五毒兽,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用被子轻轻盖住了那圆滚滚的身体。
      目光黯了黯。
      梳洗。更衣。
      正准备用膳的时候,却有怯生生的婢子来禀告,“国师。王后邀您到东风殿上议事。”
      窗外掠过一只大鹰。风声凄厉。

      塞外能够有这么一座雄伟的宫殿。也算是少见的了。
      南宫煌扯了扯自己身上的衣裳,闷哼了一声。
      绕过重重宫阙,远远地就看到那个锦衣华服的女子。依旧是那样熟悉的眉眼,心里闪过细微的疼。
      “来喝几杯,如何?”唇角微弯。
      南宫煌摇了摇头,“你身为后,就应该有点王后的样子。”
      门在身后关上。
      婢女被支走。临走前点燃的龙涎香,奇异的气味填满每一个角落。
      天空变得灰蒙。不久,就慢慢飘起了雪花。
      塞外的雪下得很轻。轻而浅,泛着奇怪的色泽。
      南宫煌站在窗边,伸出手去接住飘飞下来的雪花。脸上冷冷的没有表情。
      “穿上。”一件银狐毛裘飞了过来,打在他身上。
      他回头看她,皱了皱眉,“野蛮的女人。”
      温慧无所谓地转身,发间的珠钗互相撞击发出丁冬的声响。
      “你变了。”南宫煌迟疑了一下,开口。
      ——变淡漠了。野蛮尖锐的刺不知何时已被慢慢磨平。
      “你也变了。”
      谁也没有再说话。
      良久。
      “你……跟我走好吗……”突兀的一句。
      空气中荡漾开细细的涟漪。微妙的存在。
      眼角瞟见了女子面无表情,南宫煌摆了摆手。
      “开玩笑开玩笑。”
      温慧的唇角勾起笑意,“你刚才的手势,很像以前那个你。”
      “……多谢。”雪依然在下。庞大的,铺天盖地的雪。“你是想说我老了吗?”
      “不是。”
      “找我来干什么?”
      “喝酒。不过看来你没什么兴趣。”

      庭院中一片萧杀的素白。
      雪积在地上,脚踩上去便会响起细微的碎裂声。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塞外有这么大的雪。”南宫煌搓了搓手,跺跺脚,把自己紧紧裹在银狐毛裘里。
      “拿着。”温慧把紫金手炉递了过来。
      南宫煌诧异地抬头,看到那个女子略微无所谓却又倔强的神情。
      “不用。我那里有。”
      “叫你拿着你就拿着。”似乎是不耐烦了,“路上冷。”
      南宫煌也没再说什么,捧着手炉大大咧咧地走了。
      温慧站在廊下。纷飞白雪中他的身影渐渐远了,再也看不见。
      这么多年来谁和谁无数次转身。背道而驰。
      你却还是像从前那样。笑容不羁,那个总是和我斗气的痞子。
      心里微微惆怅了一下。那么恍惚。

      南宫煌回到自己居住的明怀轩时雪已经停了。
      太阳懒洋洋地照下来。
      有一只雀鸟在雪地上啄吃着什么。看见有人来,小眼睛转了转,扑扇着翅膀飞走了。
      絮儿就在庭院里。看到他回来,便欢喜地迎上前。
      “饿了吧?”他微笑着看她,“我带了你最喜欢的糕点回来。”
      粉色的翅膀轻轻地抖了抖。
      南宫煌解下身上的毛裘,披到她身上,“穿这么少,别冷着了。”
      相偕步入房中。
      正午的阳光变得强烈。
      一阵狼吞虎咽。
      南宫煌收拾好桌上昨夜留下的酒壶,照例又埋入院中的梅树下。
      “那坛‘笑百步’,日子也差不多够了吧。”
      身后絮儿颦了眉,细细数着日期。
      “嗯。”无意识地应答了一句。转眼间却瞥见已然微微融化的雪地上,飞鸿踏雪般模糊的字痕。
      ——情。

      雪水化了的时候,城外的春草却开始延绵得无边无际。
      最后一场雪已经尽了。
      王来到东风殿的时候,院里的蔷薇正悄然结着花蕾。
      温慧微笑着迎上前的时候,眼里却是不笑的。
      相敬如宾。举案齐眉。
      总是有一种微妙的距离存在着。
      无论是以前的手下败将。又亦或是现在的……夫君。
      时间是最伟大的治愈师。但时间无法勉强感情。

      夕阳的余晖斜斜地照着。春草被风吹成起伏不定的波浪。
      温慧终究还是决定出去走走。
      辽阔的春草。不知从哪里飘来羌笛声,遥远而苍凉。
      世界变得空洞。只剩下羌笛声吹奏着不知名的曲子,一寸一寸填满每一个角落。
      日暮下红衣女子的眉眼温和地沉淀下来。
      漫无目的地行走。
      都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抬头看似乎将要燃烧起来的绯色苍穹——的确。都这么多年过去了。
      他是浪迹的少年。她是骄傲的郡主。却只不过是相伴走过了一段路。
      他是国师。她是王后。生命的轨迹似乎注定错开。
      差不多就要相交的两条线,却注定只是平行线。
      她自嘲地笑笑,低下头去看自己的脚尖。
      当初他要带她走,却是她拒绝了。
      似乎是忽然就想通了。
      宁愿哭着出嫁亦要还他自由。那个时候的他,已背负了太多。
      ——煌。那个时候没有对你说的那几句话,以后又该怎样说出口。
      ——你一定要幸福。
      ——你要好好爱她。
      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天黑了。再也找不到来时的路。
      温慧忽然觉得很累很累。
      城门变得遥远,似乎永远无法触摸。
      夜风微凉。四周一片静谧,只剩下虫子的叫声,忽高忽低。
      她想到了很多事情。那些未曾褪色的记忆。
      他和自己吵架。他在地脉里保护自己。他偶尔有点暴躁。他很自大。他认真的样子很可爱。他撕开自己的衣服……
      他撕开自己的衣服。
      那一夜她在他身下如花一般绽放。她以为这样就觅得了幸福,奈何,亦不过是浮光掠影。
      浮光掠影的幸福又怎会长远。
      风把半人高的草吹得哗哗作响,延绵开一片没有尽头的黑色海洋。
      她忽然觉得很孤单。像是被全世界遗弃了一般。
      苍穹墨黑。无星无月。
      黑暗尽头忽然有什么闪烁了一下。
      一灯如豆。慢慢跳跃着,刺破所有的暗。
      她猛地抬头,提起裙摆向光亮处奔去。
      无数的草在身边擦过,尖尖的锯齿划疼了手。
      近了。
      是几个猥琐的大叔。提着灯不知在干什么,看到她奔过来,眼睛直直地看着她,眼神诧异。
      居然还是没有跑出这片海。
      有些黯然。刚想问这些大叔们借灯的时候,却看见他们逼近,笑得狰狞。
      她惊惶地向后退。却忽然被什么绊了一下,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第一眼。仰视的是沉重压抑的黑——苍穹虚无。又怎么会有神祗存在。
      第二眼。看见某张恶心的嘴脸——伸手狠狠捆上他的脸。
      温慧很快地从地上站起来。摇曳的烛光映得不远处那几个人的脸异常模糊。
      风掠过草丛发出庞大的泣声,在静夜中飘得很远很远。
      亦未曾给她喘息的机会。
      出其不意。再次扑上来,压倒。
      他疯狂地扯开她的层层衣衫,摘下她身上的珠虿玉器。
      她挣扎,反抗着。眼前却模糊闪过那个人的脸。
      那张曾经,同样疯狂的脸。
      耳边回荡着无数声响。层层叠叠,似真若幻。
      最后一层罗衫被撕破的时候,面前的大汉却忽然停了下来,抓起他自己的衣服仓皇逃窜。
      她不知道究竟又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耻辱的泪水正慢慢地划过脸庞,渗进泥土里。
      “没事了。”似是叹息。她听见了,身子便是猛地一僵。
      庞大的窒息感。
      策马而来的男子温柔地抱起她,解下自己的大裘紧紧裹在她冰冷的躯体上。
      “没事了。”他抱紧她,再一次重复,“没事了。”
      她握紧了那唯一可以抓住的温暖,泣不成声。
      她终究不是太坚强的女子。
      汗血马在一旁用蹄子刨着草,制造出奇怪的声响。
      他是不善言辞的笨拙男子。唯一能做的亦只是在夜风中抱紧她,给她温暖。
      “我们回去吧。”
      她在他怀中哽咽着说不出话。
      “没事了。莫哭。”仿佛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娘子。”
      她咬紧牙。空气中有未知的情绪慢慢,慢慢地沉淀下来。
      寂夜。
      煌。蝴蝶飞不过沧海。蝴蝶又怎么可能飞得过沧海……

      春风将近的时候,南宫煌带了酒去东风殿。
      “喝酒。”他这样对她说。眉眼神色恍如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她却按下他斟酒的手,神色里有淡淡的倦然。“喝太多伤身。”
      他讶然。回头看她,良久。“怎么了?”小心翼翼的语气。
      “……王抱恙了。自然是要担心的。”她弯了弯唇角,苍白而茫然。
      他的心忽然抽疼了一下。嘲讽的风扯开无限大的伤口。
      经年迟暮。原来我们,已经,变了这么多了吗……
      终究没有想过。原来你对他的感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那我又是什么呢。什么身份。什么位置。什么姿态。
      无人知晓。无从知晓。
      “……我不知道。” 南宫煌咬了咬唇,微微叹息,“什么时候的事?”
      “前几天他夜里出去,染上了风寒。你知道的,他身子本来就不怎么样,现在又染疾,怎能不教人担心。”
      那么温顺而略带抱怨的语气,和从前的野蛮女判若两人。
      不过是五年光阴,就已经悄无声息地改变了这么多。
      汹涌的难过,却又被狠狠地压了下去。
      “……你爱他?”
      “嗯?”
      “你爱他。”冷冷的肯定语气。
      温慧怔了一下。她低头,不知所措地握紧了裙角,“……我不知道。”
      只是忽然就想起那一夜那个温柔的怀抱。你终究又是用什么姿态说出了那两个字。
      ……娘子。
      南宫煌不再说话,开始喝他带来的那坛“笑百步”,瞳仁深邃得看不见边。
      她敛起了眉,伸手夺下他手中的酒。一仰头便喝干了剩余的半坛。
      放下酒坛的时候她的眼神同样也是冷冽的。
      他别过头不看她,眼底泛起潮湿的水雾。
      “我要带你走。”
      “……”
      他终究还是直视她的眼,一字一顿,“只要你说你爱他,我就放弃。”
      要怎么告诉你。我真正的心意。
      “……我不爱他。”
      他眼里闪过狂喜的光芒。“跟我走。”
      她的眼神挣扎着。似乎忽然间时光倒流,彼此还是当初的少年。
      他的眼神那么炽烈。

      天气晴朗。
      东风殿的蔷薇悄然绽放。
      是难得的晴天。温慧坐在镜台前,仔细地梳妆。
      五年的光阴似乎将女子的眉眼刻画得更为精致。
      她幽幽地叹了口气。起身。离开。

      王披着大裘倚坐在软榻上,面容苍白,眸子却是犀利异常。
      看到她进来,他放下手中把玩着的长剑,唇边勾起温和的笑容。
      “来。”他拍了拍身边的位置。
      她顺从地坐下。
      角落里的苍鹰咕地一声飞走。
      “我们也应该要有子胤了吧。”感觉到她的手僵了一僵,便又温柔地释怀,“如果你现在不愿意,那就以后好了。总会有那么一天的。”
      ……总会有那么一天的。
      她却再也把持不住。猛地起身,夺过长剑,直指他的咽喉。逼得他微微抬首。
      她浑身颤抖着,朱颜凄白,手中的剑却是极稳地悬在离他咽喉仅一寸的地方。
      他面色平静如昔,眼神依旧温柔清澈。
      僵持的姿势。
      “你终究还是想离开了吗?”他淡淡地开口。
      五年的相敬如宾,终究并不是全无意义。
      “如果离开可以让我得到幸福,你愿意吗?”红衣女子的眼中闪过疯狂的光芒。
      “早知如此,当初又何必勉强你……”他的眼中闪过一丝虚无。
      “让我走。”长剑发出一声清吟。
      “你真的要走吗?”他平静地看她,“跟他走,再也不回来。”
      “谁都会想要一片自由的天空——问题是,真的给你一片无边无际的天空,你敢不敢要?”他的笑容浅得深邃。
      她的手终究还是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她忽然发现眼前这个男子已经开始迟暮了。他不过是长她十岁,却已经开始悄无声息地迟暮。
      岁月还似无情。
      她忽然想起五年前在里蜀山,那个奋不顾身保护自己的男子。他的眼神那么坚决。他微笑着在她面前倒下。他对她说,“你微笑的样子最好看了。”微笑得近乎幸福看不到悲伤的样子。
      就这样擦肩而过。人海茫茫再也找不到谁。
      醉里悲歌惊深梦。
      她再也把持不住。手颤抖着,绝望而痛苦地将剑向前刺去。
      用力刺去,似乎就可以刺开所有阻隔幸福的重峦。
      时间静止在某一刻。
      风正萧萧。旗正飘飘。

      她几乎数了一夜的兰烬。
      二更的时候手中的烛终究还是闪烁着熄灭。惆怅的青烟散开,缓慢渗入黑暗中。
      她蜷起身子怀抱自己。
      蔷薇的暗香丝丝缕缕地飘进来。
      窒息般的黑暗。

      天明时倦倦地梳妆。
      终究还是觉得困乏,沉沉睡去。
      似乎是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醒来时看见了那张熟悉的脸,凑得很近。她一惊,伸手推开他。
      他措手不及,踉跄了几步。站稳后看着她,却是轻轻地舒了一口气。
      “叫你也不醒。手又那么冷,把我吓得要死。”
      “我没事。”她勾起唇角,“昨晚没睡,困了。”
      “你……”欲言又止的样子。
      “煌。”她抬头直视他的眼,“我跟他说清楚了。”
      我也想清楚了。
      “絮儿呢?”
      “……她昨晚发脾气喝了酒,”她分明看得见他眼中闪过凄厉的绝望,“刚睡了。”
      “请你回去照顾她吧。”声音很低,但他却是听见了。
      “……为什么?”那么艰难地开口。
      短暂的沉默。
      “你还记得,璇的话吧——找到她,好好照顾她。”她低头,十指用力地绞在一起,显出了青白的指骨。“莫要辜负絮。”
      莫要辜负絮。
      他坐到榻边上。伸手托起她倔强清秀的脸,眼里仍旧是绝望的死寂。
      “请你……”
      请你。
      请你一定。
      “是真的么?”低沉的声线。
      “是。”努力地别开脸。不看他。
      我怕我会流泪。
      请你一定要幸福。
      请你一定要谅解我。
      她分明听得到什么碎裂的声音。
      是年华。那些曾经鲜活美好的年华,四分五裂。
      “好好爱她。”惆怅的低语。
      “好好爱他。”绝望的声调。
      他转身离去。
      她在榻上怔怔地看他的背影,终究还是俯下身去痛哭失声。冰凉的眼泪打湿了指尖。
      从今以后,同侍一主。安守本分。
      再无交错的点。
      或许亦只是会在天晴的时候,小酌几杯。
      就这样错过。就这样放开手。在尚未后悔之前,努力装出义无返顾的样子。
      听到熟悉的脚步声折回。
      “仍旧是在梅树下埋了‘笑百步’。待晴日,再一起斟酌罢。”似乎是瞥见了她指间闪烁的东西,迟疑了一下,“还记不记得雷元戈说的——你微笑的样子,最好看了……”
      “请你以后。无论如何。一定要微笑。”
      请你一定要微笑。
      请你一定要幸福。
      请你用微笑来告诉我,你很幸福。
      你一定要幸福。
      他向她伸出手,似乎是想拭去她的泪。却终究还是收了回去,转身离开。
      我不敢回首。
      我怕回首的时候自己会后悔。
      我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都知道的。温慧。
      他那么决绝地离开。亦终究未曾看见身后——
      院里大朵大朵盛放的蔷薇。在他决然离去不再回首的瞬间,微笑着枯萎,零落在尘埃里。
      微笑着枯萎。
      零落成泥。

      我爱你。可惜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就这样,我们都把自己输给了别人。
      ……

      年华是无效信。寄不出也收不到。
      韶华经年。什么也抓不住。

      温慧苦涩地扯了扯嘴角,伸手挑起帘子。
      天空却是异常的湛蓝。没有云,干净得只剩下没有尽头的蓝。
      她低了低首,抓过桌上的纸慢慢地铺陈开来。
      想了想,拿过笔认认真真地开始写。
      横。折。撇。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不好。揉掉重写。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还是不好。揉掉重写。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看了很久很久。也恍惚了很久很久。
      之子与归。
      我断。断了思念。断不了最后一眼。
      “可惜花开早了。”是王的声音,从院里传了过来。
      她终究没有杀他。在那么的一刹那间,看着他平静温和的笑容,她忽然就什么都明白了。
      于是剑走偏锋。
      谁也回不到从前。
      从此安守这本分。
      王俯身拣起泥尘中一朵还算完整的蔷薇,微笑着递给她。
      “清兮别馆里摆了宴。去罢?”
      她略微犹豫地接过他递来的花,示意他,自己要先梳妆。
      他微笑着点了点头。“我在别馆里等你。”
      “好。”她低头,慢慢捏碎了指间的花。
      晴天。

      请你答应我。
      请你,一定要幸福。

      [终.]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年华是无效信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