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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日月其除 ...


  •   “一、二、三、四……十五、十六、十七!啊哈!真巧!”百里晴拍拍手,将手中摘秃了的枫杨枝条朝身后随意一抛。

      残阳退没,天地间的一片金红。从那金红的背景里,忽然划出了一道流畅优美的抛物线。

      此刻,后院里人声渐寂,只有几只新生的鸟儿,扑棱着未长成的羽翅,不住啼唤讨食。春日的傍晚,从老枫杨巨大的枝干间,晃晃悠悠落下十七片嫩绿的叶子来。春生秋落,自然的规律倏尔被打破,总是有些不合时宜的。

      然而肇事者却不觉,她打了个哈欠,将手枕在脑后,换了更加舒服的姿势,享受地眯起眼睛。

      “祝我生日快乐!”百里晴小声地,自言自语道。

      初春的天气,抽芽的枝干,慵懒的少女,这本应该是极清新惹眼的画面,却因为她坐的位置巧妙,隐于层层树冠之上,又被枫杨横斜新生的叶片遮挡了,并不易被察觉。

      吹面不寒春意早,高处的晚风带来春花湿润醉人的甜香,混和着衣襟上散发的皂角香气,织成一段轻松惬意的时光。

      因着后院无人,那姑娘褪去了深衣裙裾,只余一件月白中衣,横卧在老枫杨的枝干上。袖袍软软地坠在深黑而蟠虬的枝杈间,黑缎般光洁丝滑的长发用湖蓝色的布带扎成一束。

      虽然小半的容貌都隐在枝叶婆娑的阴影下面,却依然可以辨出一张清秀的瓜子脸——丹唇素齿,纤长而翘挺的睫,最妙却是那一双飞扬的眉和两只弯月形的眼。

      同样的柳叶状,放在别人那儿是婉约,是娇弱,是婷婷袅袅花瓣的新蕊,于她则多了几分黄莺初啼般流转的灵韵。

      当然,这一切的定语都要除却——一副怏怏的黄花菜脸色。

      虽说五官生的还算标致,但是黄了脸的,后面接的定语大多是“婆”字辈,纵是联想再过丰富的,也从没有接过有关“美人”的形容。

      这种姜黄色总是让人联想起病痨沉疴,讨人嫌地透出一股子没精打采的细弱之态。如今被端在如此春意盎然,生机勃勃的神情里,实在不搭调得厉害。

      就如同扑面而来姹紫嫣红的百花,正当你目不暇接,赞叹连连,却被潜伏在下面的马蜂群叮了个满头包。

      黄脸。这是病,得治。可惜,“当脸人”自己毫不在乎。

      “唔,十七了!”百里晴眼里透着一点茫然,她似乎有些饿,不自在地揉揉肚子,将丹田之气归系一处,晃晃悠悠地坐起。“去哪儿弄点吃的呢?”

      目光透过枝桠横斜的树干穿到远处,只能望见一座正冒出袅袅炊烟的灰色悬山顶房子。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今日似乎有些奇怪。

      后院虽冷落,倒也不常见今日全无人息的光景,而伙房的炊烟已经足足冒了一整天没有停歇。

      百里晴侧起耳朵,本是想要听听今日枫杨冠顶上的雏鸟是否又多孵出了几只。细听之下,却发现就连那些连年不间断,暗中监视的隐卫,也都不见了吹吸吐纳之声。

      “难道是百里老儿良心发现,要给我个惊喜庆生?”她摸了摸下巴,随即自嘲地摇摇头,“那老东西,肯把我的命留到今日都不错了!”

      百里晴缓缓地蹙起眉,一下一下地叩击着坐下的枝干,忽地猛拍了头,险些一个趔趄从树上落下去。

      “是了,小郡主的册封仪式!”

      前些日子便听到婢女们悄悄议论过此事,什么极尽奢华的排场,长达数丈的礼单……这些常年闷在后院的下人,难得遇上个大事,定然纷纷找借口去帮忙,想要凑个热闹。至于那些个隐卫,大概也被增补去保护今日来此的贵客了。

      “是啊!今天这种宾朋盈门,主客尽欢的好时光,怎么还有人顾得上我这个软弱无用的累赘呢?”百里晴安慰性地抚了抚胸口,唇边浮出一个苍凉的笑。

      “不过,是册封郡主的仪式呢。”

      郡主啊——

      谁能想,这样一个幽深潮冷的小院子,竟也是个郡主的居所——璋珩国帝都乾景的丞相府,重檐翠瓦,煌煌浩制,几乎没有人知道,在庭院深深的丞相府之中,还有这么一处不起眼的角落。

      这时节,刚过了惊蛰不久,一个忍冬的寒气把小院子摧残的更加破落而萧索。院中由于好久未打扫,遍积灰尘,檐角也挂满蛛网。阳光被前院高大的屋檐和这棵枫杨隔得远了,更使这里常年潮湿,木板损坏严重。

      百里晴是个随意性子,本不在意这些。她不多问,就更无人去管。

      后院里的下人做的基本都是挂名的差事。偶几个初来还敬业,多月观察,却从不见相府有人来关心自己那位神秘主子。更何况,那主子木讷、呆滞、没有表情也没有存在感。想必郡主之名,也不过徒留而已。最后,便都变本加厉地疏懒而散漫起来。

      “最后的几个暗桩都撤了啊。”百里晴嘟囔一声,有些不舍地舔舔嘴,习惯性地四下张望一番。

      终等到这一日,连老谋深算的相府大宰也放心大胆地放她这个本以为是潜在威胁,却平庸多年的郡主,离开重重眼线的监视。

      越不耀眼就越不会引起注意,也就更加生不出麻烦,这是百里晴寄人篱下十年慢慢摸索出的经验。

      十年的暗藏锋芒,步步小心,就连容貌也不愿显眼。每日用黄姜汁涂脸,麻烦是麻烦了点,却很好地为她与众人隔开距离,省了很多要费心思的口舌。

      百里老儿啊百里老儿!她打了一个响指,笑嘻嘻地坐起。

      弹指一挥,已是十年。

      ******************************************************

      仓庚八年的那一场变故,她记不起开始,也望不见结局。

      只知那年屯神节皇后省亲之后,娘——那温婉可人,连一只蚂蚁都舍不得碾死的娘,竟然旧疾复发,日日衰弱下去。尽管那双水灵灵的眼睛依旧时常溺满暖意地看着自己,可是,她却不愿出声。常常花费一天的大部分的时间,痴痴地凝望着天花板,默默想些什么,然后怔怔地流下泪来。

      而爹总忙碌奔波着,四处寻方问药,一有时间便跪在娘的床畔,神情痛苦,心力交瘁。他几次怒得要拔剑冲去皇都乾景,却都因为娘每况愈下的病情而不得不作罢。

      “不要怪末翎……那些事实,该来的总要面对……简斋,简斋……不要自责……是我……我对不起你们。”娘离开前的几日,神志已经模糊,口中却颠来倒去地念着这几句话。

      那时候,年幼的百里晴并不明白这些话的意义。

      直到父亲在葬礼上守灵三日粒米未进,直到三日后他抛下偌大的方木府,在哭得噎过气的幼女睡着时离开,直到这十年间她一遍遍回想当年的情景和母亲临终的呢喃,直到最后她隐约猜出母亲口中的“末翎”是谁,然后一阵止不住的脊骨发寒。

      那时候真的傻啊。孩童世界,澄若琉璃,只为吃食的心愿不得而烦恼。又怎知天地广大,诸般纠缠,怎能只凭个舍得就可以放得下,理得清?

      百里晴睁开眼看着月亮渐渐升上了水天之青的夜空,脑海中浮现出娘苍白的脸色,最后定格在父亲痛不欲生的一双血瞳中——那双血瞳和今日的夕阳何其相像。

      呵,什么皇后娘娘因为胞姐过世哀恸过度,怜其幼女孤苦,特封为长乐郡主,入百里宗室?

      到头来,中皇家散了,自己作为独女竟连父亲的姓氏也保不住。

      朝野上下,谁不知百里丞相一脉是皇后的心腹,姨妈将亲侄女交给书香门第的丞相府,以过继之名养育。难道还有比这个更好的安排吗?所以就连最最耿直的程阁老都对中皇府中那场倾覆之灾的收场,点头称赞。而溜须拍马之士更是齐名上表,称颂皇后娘娘宅心仁厚,是社稷之福。

      好一招妙棋!

      百里晴一个旋身,跃下树来。白衣涨成小小的帆,似白虹饮涧,晴雪飞滩。束住头发的丝带也被风吹的远去,那凌乱的黑色长发和着她深褐色瞳仁里水汽迷蒙的忧伤,在月光下反射出别样的美。

      岁月荏苒,覆盖过往的伤疤。那些匆匆的铸成哀伤,终有日会被剥开结痂,流出脓水,最后长出新肉,再次愈合。

      她要做的,便是成为那一把快刀,找到毒重的伤口,剜下去,逼出脓来。

      她要亲口问问爹当年那些如坠雾中的过往。她要亲口问,爹当年为何带着母亲的遗体不告而别,把年仅七岁的她丢下,让她日日踮脚去府门外张望,却只看见那座冰冷着暗青神色的石拱桥和从它下面反复流过的溪水。

      那些从日出到迟暮再挨到另一个日出的等候,没有盼回双亲熟悉的身影,最终却等来一纸冰冷的诏书。

      既然百里老儿已经全然放松了警惕,那么……是时候寻个时机,离开去做该做的事情。

      百里晴眼中精光一现,数个计划浮上心头。十年的园囿生活,已经让她将此处地形摸得熟透,只是——

      “走之前,是不是该给师傅留个口信呐?说起来,又有好久没见到那个邋遢老头了,倒是想得很……掐着日子,他也该馋虫大作,潜过来偷鸡了吧……”

      若不是九年前半夜偷鸡,遇见同样爱好的贼人……少女向狭小的厢房走去,眉梢和眼角渐渐浮现出温暖如春的柔情。

      檐角挂下一只蜘蛛,吐出的细丝被月华镀上一层银芒,在徐徐的微风中摇摇晃晃,却牵连不断。

      “那个不靠谱的老家伙上次交付给我秘籍,居然什么都没说就溜了,这次逮着他……”百里晴顿了顿脚步,把手搭在眉梢上,看着彻底黑下来的天空和缓缓升入中天的银月,挽起一抹笑意。

      “幸好,还不是一个人。”

      边走边想,少女很快登上二层的小台阶,触着门扉。却有细微的异响声,忽然从树梢间传来,来者速度极快,像是一柄在暗夜里开光,露着亮银锋芒的利剑。

      百里晴扣住门扉,微微皱起了眉。

      这轻功的身法中蕴含着滚滚奔腾的煞气。那会是怎样的一个人?具有如此好像与生俱来的,凛冽、冷酷而决绝的信号。

      强者过招,便是分毫之差,也有天壤之别。百里晴从这身若鸿羽的轻功中,听知来者真力强劲,或恐不敌。何况她天性疏懒,在眼线密布的丞相府,无故打一架,也会冒极大的风险。

      几番权量,百里晴忽然把手从门把上一松,露出一个久违的顽皮的笑。

      “那么,干脆赌一把吧。”

      她揉了揉鼻子,收起全身因为感应到杀气而自然激荡的真气。

      下一秒,忽然被一双冰冷而有力的手扼住了脖子。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日月其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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