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七里

8、第 8 章

　　石弘脚程不及二人，初时勉力跟着，行到山脚，道路渐渐崎岖，他落下一大截去。颜伐走回来要背起他，他摆手不理。此刻身边无一亲信，他却不愿在这二人面前示弱。端木站在前面高处举目探路，并未回头，只是说了一句：“此刻逞强还太早了。前面路远，多留些力气。”
　　石弘瞪他一眼，心知去路艰难，实不宜再斗气，老老实实的让颜伐背了。这才与端木平齐赶路，一路行来，看着他在一旁边跑边发怔，不由出声问道：“先生所思何事？”
　　“苏秦。”
　　“督尉？”
　　“苏秦在太子身边也有些时日了吧？”
　　“旧年从辽西返襄国，入住太子府之后，苏秦便任门下统兵督尉，此行多劳他倾力护卫。”
　　“苏秦既是太子府上老臣，该知太子行事习惯，偏偏要留下那名亲兵在自己身边，也不顾太子路上无人照料。”
　　石弘一听便怒，他竟是直说自己无用，需人照料，拍了颜伐肩膀一记便要下来。颜伐不肯松手，端木扫他一眼，道：“太子不曾想过苏秦的用意？”石弘一怔，这才安分不动。
　　“太子出襄国之时，想必周密布置，随行人马俱是精兵。为何出城便被追及？为何短短数日便死伤殆尽？”
　　“奸细。”石弘经他提点，立时明白，恨声道。
　　“不错。”端木点头。“一行人到后来只剩下你三个，苏秦难免疑心那名亲兵，又见他并无行差踏错，只好留在身边试探。我只有些不明，他若是奸细，到了这步田地仍不露破绽，必定是另有所图。除了太子的人头，还有什么更紧要的东西不成？”
　　他自己问了，自己琢磨，全然不指望石弘答出来。石弘前后细想，苏秦确有相瞒，端木的问话他果然答不出。当下闷了一股气，转头不语。

　　颜伐想起背上所负包裹，看了端木一眼，仍是不愿开口。三人各有所思，一路向半山行去。夜幕已降，山路间沟壑丛横，端木当前领路，行来如履平地。颜伐背着石弘同包裹，他练的是外家硬功，轻功也是直上直下纵跃，翻山越岭多有颠簸，石弘伏在他背上，面色如纸。
　　行到半山一处平地，端木摆手让颜伐稍住，自己去崖壁前探看。他一只手伸在崖边山风之中，闭目细辨风向。
　　“头一次夜里过来，险些寻不到山间出口，还好山风不疾，大致可以分辨。再往上去吧，就在前面不远。”端木回身瞧见石弘缩在颜伐肩上，两眼望着他，难得露出一副可怜模样，想想改口道：“前面都是陡直的岩壁，先歇一阵再走也好。”
　　“赶路要紧。”石弘尚未说完，颜伐已将他放下地，他站稳了便自己往前走，仍是强道：“我自己爬上去就是。”
　　他伸手攀住山岩上横出的树枝，抬脚往上爬，另一手探向前方突出的石块尖角。

　　“停手。”端木出声喝道，石弘手一松，站不稳便向后跌下。颜伐扑上来，提住他后领往回拖，石弘瞪大了双眼，那块石头竟从岩壁之上脱出，疾刺而来。他手臂不及收回，只擦了一点锋尖，陡然一麻。
　　颜伐甩手将他掷出，端木在后接住，更不多言，握住他擦伤的手，一嗅指尖，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柄剔骨匕首来，将指尖连皮带肉削去了一层。石弘皱眉忍痛，不敢出声。端木从他指尖挤出些鲜血来，道：“还好，不是廖觞亲下的毒物，不用废了整条手臂。这般粗陋的地下机关，是叶猽到了。”
　　他掀开石弘外袍，从中衣下摆撕了一副布条，一边给他胡乱缠上，一边转头去看。颜伐立定在空地之中，手持竹竿，摒息以待。他身周土地隐见翻动，往往一竿下去，土块掀动又挪到了别处。
　　端木蹲身起来拣条细枝，在地面划开道道图形。石弘随他蹲下，注目看了半晌，不明所以。端木在图形之中用力一点，出声道：“后退三步，左侧一寸。”颜伐应声动作，大步退后，竹竿在身侧用力戳下去。
　　“步子迈得大了。”端木语声未落，竿下泥土鼓起又消下。
　　“平移一步。”颜伐堪堪挪开，一块飞石自身侧袭过。端木将图形上半抹去，道：“其后有山，土中有岩，这步法是运使不了了。他折回来该往左又或往右？罢了，随意选一边。”
　　“右后斜出四步，两脚之中。”他扬声道，又补了一句。“要迈得不大不小。”
　　颜伐听得古怪，只按自己的步子出去，一竿戳下。土中一声怪响，慢慢渗上来一片血迹。

　　“叶猽，你滚出来。”土中寂然无声，端木又道：“颜伐，松手。”
　　颜伐手中竹竿稍动，一个混沌一团的肉球跟着从土中冒出来，原地打了个滚，靠在岩壁上大力喘气，不住道：“憋死我了！憋死我了！”
　　石弘看过去只见一个遍身土色眉目不清的人，说是人更似肉球。光溜溜一个脑袋，身上衣饰紧贴，蛇皮一般坚韧。最奇之处是他双臂俱无，上身只是一整块，也不知他如何在土中穿行。他功法为颜伐所破，竹竿戳在肩上不得出来，险些生生憋死在日日藏身的土中。现下犹有余悸，滚身起来道：“多谢端木饶命。”
　　“我几时说要饶你？”端木奇道。
　　“你当真投效了这小崽子不成？”叶猽更奇，怪笑道：“嘿嘿，端木啊端木。我先前遇见沐留裳那水鳖，瞧见他落荒而逃的模样，追问之下原来是遇上你了。原本不信他所说，没想到竟是真的。你既活着，不回去王爷那里，跟这小崽子厮混什么？”
　　“我应承保他性命。”
　　“就这样？咱们虽各个瞧你不顺，也都心下敬佩。王爷待你更是至诚，你就这么反了？”叶猽越说越是想不通，一头蹭在地下使劲钻。颜伐冷哼一声，一竿横出，没入他身侧岩壁一尺有余，他这才噤声。
　　“你们各个看我不顺，我也看你们各个不顺。总算有旧识之谊，你回去遇上一个便转达一声，再有人过来，我应付不及，只好下杀手了。”
　　“嘿嘿，嘿嘿。”叶猽又笑起来，一张脸上只有两排森森白牙清楚无比。“你既如此，说不得咱们要瞒着王爷除了你。反正你也是已死之人，再死一次也没什么大不了。端木，咱们下次来便不是轻易能打发的了！”
　　他原地倒翻出去，一头撞入土中，身形转瞬没了进去。端木站起来扔掉树枝，拍拍手，道：“前去一步，脚前五寸。”颜伐照方下竿，土中一声凄厉惨叫。端木悠悠然补了一句：“戳他屁股，送行。”

　　石弘看着土中一条痕迹歪歪曲曲的翻滚而下，禁不住想笑，又想起些事来，躬身问道：“先生，先生连放五行二使，可有深意？”“没有。”端木答道。
　　他再不逗留，当先攀上岩壁，颜伐走来请石弘上背，石弘强忍一口气，默然跟上。三人爬了一程，上到半山出口左近。山风更猛，隐隐有异声传来。贴着岩壁转过一处山角，脚下稍稍开阔，左侧有大片凹进去的岩壁，前方两峰之间一线裂缝，便是绝壁天堑唯一通途。
　　三人贴山岩而立，石弘扶着颜伐臂膀，心下生寒。
　　那一线天之外，遥见山野之上密布了无数火把，猎猎迎风。铁守城大军已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