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七里

29、第 29 章

　　端木从墙头下来，出了郡守府邸，落地便觉有异。他歇脚站住，仔细听了听，上党屯兵数千，郡守府四围便有小半，此刻隐隐听得整军步伐，虽在夜间，层层街道屋宇之中，骚乱暗生，举城已有大战将临之势。
　　端木举目张望了一阵，面上有丝丝凉意飘落，却是下起雨了。

　　他将双手拢在袖中，慢慢踱步而前，沿着平直的青石大道，转过一条街，提气便奔。一路贴着墙根疾驰，直冲到道路尽头才收势立定。自他疾奔之时，身旁墙头便见了动静，他说停边停，墙上的人却收拾不住，咯的一声落下一片碎瓦来。
　　跟着便是漫天的碎石迎头袭下，端木扬手挥袖，一一收了，顺手弹回几粒。一个人影裹在碎石中扑下来，头前脚后，半空一翻，脚前头后，一踹下身，一踹面门。
　　端木碎石弹回，正中那人膝间，他双腿一抽，一双鞋子脱出砸来。端木向一旁让开，将倚墙摆着的竹竿拿了一根在手中，掂了掂，双手使力劈下，正中腹间，将那人砸下地面来。

　　“叶猽。”端木手撑竹竿，道：“你地上的功夫远逊地下，跟来找死么？”
　　躺在地下的正是土行使叶猽，他张口吐了一啖血水，恨声道：“你赢了王爷又怎样？你受的是王爷的恩惠，却偏帮旁人，无信无义，无耻之至！王爷不杀你，我杀！”
　　端木听而不闻，只顾想自己主意，忽然问道：“你的土遁术虽废了，挖坑的本事总有吧？”
　　叶猽听得一愣，跟着仍是破口大骂，端木竹竿一拍，按住他声息，蹲身下来，道：“我不杀你，要你帮个忙。”
　　“帮你？”叶猽嘶声笑道：“你杀我便是！”
　　“好。”端木随口应道，一指伸出，点在他颈间。叶猽只觉头颈沉重，眼前愈黑，勉力看着端木一张面孔，渐渐遮没在细雨中。

　　初睁眼，仍旧瞧不清事物，石弘用力凝神，眼前显出一片横梁斜椽的屋顶，年久黯淡，结了些蛛丝。鼻中闻到阵阵药香，未醒时似乎也一直有这般味道。
　　他用力转了转头，不知躺了多久，周身僵硬，竟连颈子也转得十分艰难。
　　挣动了数下，忽听得身旁有人喜道：“你醒了？”听来陌生，却是个女孩声音。跟着便有一张脸凑到面前来，果真是个女孩，瞧来比自己还小些，身量未足，语声也是又脆又娇。
　　石弘犹自迷糊，问道：“我睡了多久？”
　　言语出口，自己也吓了一跳，声音干哑如刮铁，口齿全然不清。那女孩也惊得起身，忽然省起什么，跑出去，又跑回来，捧着一碗温水递到石弘唇边。“喝水吧，喝口水喉咙就好了。你爹爹跟我爹爹都出门到街上去看告示了，也没顾得喂你水。外面乱得很，要打仗了。”
　　“我爹爹？”石弘就着碗边喝了口水，再说话已然顺畅些。
　　“是啊。这几日你昏沉沉的，总也不醒，都是你爹爹喂你吃饭喝药。你爹爹可着紧你的很，都不许我爹娘帮手，更不许旁人来看你。”那女孩不住说着，石弘仔细想过，此间只怕便是那老易女儿看病的医馆，也不知过去几日，端木似乎并未来过。

　　“几日？”石弘半坐起来，厉声问道。“五日。”那女孩怕了他的凶狠模样，怯声道：“从你过来，算算也有五日了。”
　　石弘捏住水碗，直捏得咯咯出声。端木在龙王堂中说过，不出三日便会前来。
　　那女孩又叫了一声，尖利非常，跟着人往后跌，摔倒在地上。“你，你怎么是个男的？”石弘这才发觉情急之下吼了出来，全忘了他是扮作老易的病女儿。他身上只有一层贴身小衣，襟口半掩，从被中坐起，任谁也不会错当他是女子。
　　他醒了这一阵，手脚渐渐行动如常，赶忙从床榻上下来，要去拦住那女孩叫唤。他愈是靠前，那女孩越是大叫不止，扶着地面向屋外爬，一面高喊她爹娘来救。
　　石弘一时间耳热眼跳，不及多想，手中一直捏着的碎瓷片划了出去，割在那女孩颈间。一股血涌出来，声息渐消。

　　石弘擦了手上血迹，找出一身男子衣服，胡乱穿上，又在床头包裹中寻出一把长剑来，提着剑小心出门。
　　适才听那女孩说来，上党似乎战事将起，他人在此处，佛图澄兵败山中，石婆楼又是跟谁打仗？心中存了无数疑窦，一步一步的迈出去，先到外面探明情况再说，只不知端木何在。想到端木，又是恨意陡生，他将自己陷在此处，究竟意欲何为？
　　他养病的房间在这家院落西厢，自厢房出来往正厅，忽然听得身后又有人厉声叫唤，一名妇人站在厢房门口，手里的汤药泼了一地，想是看见那女孩尸身。
　　石弘咬咬牙，一不做二不休，快步过去，将她也刺死了。他提着剑在医馆之中前后转了一圈，见到两个煮药的童子，一并杀了。到前厅之时，正遇上一人推门回来，石弘藏在门后，当胸一剑将他刺了个对穿。
　　那死者郎中打扮，多半便是这医馆主人。算来尚有老易未归，石弘一时犹豫，该当候着他回来一并杀了，或是即时设法出城？正思量着，院中声息又起，一人脚步渐近。

　　端木背着叶猽落下院墙，日间不便走动，在城中又耗了一日，天黑才过来此间。他将叶猽放下地来，未及迈步，皱了皱鼻头。细雨一日夜未收，有时雨势大些，有时便忽忽不觉，这院落，雨水气息之中，却夹杂许多血腥味道。

　　轻手推开正厅大门，明晃晃一把长剑迎面劈下，端木伸手拿住，眼看石弘双手持剑，衣发凌乱，一双眼红得冒血一般。
　　“端木，先生。”石弘一字字说道，手中再也提不起劲力。
　　端木瞧见他衣襟上斑斑血迹，地下一人横尸当场，沉着脸，也不问话。一手仍是捏住剑身，石弘握着剑柄，被他带得走出去，一一看过屋中各人尸身。端木愈走愈缓，石弘跟着他，心惊胆战，气息也不敢喘。
　　两人在门下回廊立住，端木并不回头，廊外雨丝飞落进来，一团团笼在他周身。
　　石弘小心伸手，抹了把面上水迹。“先生，先生怪我？”端木不答，石弘停了一阵，又道：“先生，石弘实是不得已而为。”
　　“不是。”端木摇了摇头，低声道：“本就没有什么不得不为之事，你自己做下了，便是你自己要做。”
　　他回头看石弘，雨水洗过的面孔，少年模样愈发清楚，却掩不住眉宇间狠决之气。虽早知他脾性，也早打定了主意，心中仍是不免问了一问，送他出城，助他登帝，于他，于众，究竟是福是祸。又想起石婆楼，他一张笑脸同眼前面孔叠在一处，一个事事随兴之至，一个对人对己都狠到了极处。

　　端木忽而一笑，伸手出去，拉着石弘往回走。“今夜，送你去兖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