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et it Be》有时跳舞

1、第 1 章

　　1941年西伯利亚
　　加隆从来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个地方雪会下得这么大，他头疼，视线模糊，不停流眼泪，他想他大概是得了雪盲，或者结膜炎，诸如此类。
　　不，其实他知道，他只是快死了。
　　没有棉衣，没有食物，没有药品，他们已经被困在这里整整四个月，而该死的西伯利亚的冬天还没有结束。他的脚已经没有知觉了。
　　他身上的毯子，虽然沾染了血迹，但一定会有其他人接过去继续用。
　　他和其他十六个伤员一起躺在被炸掉的礼堂大门上，两个护士照料着他们——虽然大多数时候，当疼痛袭来，或者体温无可挽回的升高，喃喃呓语或者瞳孔发散时，她们只能抚摸着伤员的头，给他们吃上一片不知道治什么的药片。她们说应该感谢这寒冷的天气和雪，盘尼西林不够，低温抑制了发炎，雪缓解了发烧。
　　她们都是纯种的日耳曼人，金发，高眉骨，淡色的瞳孔。原本的配备里还有一名医生，但那名医生比他的病人们更早去了天堂。她们的军靴沾满黑泥，饱满的双颊凹陷下去，头发略短的那个刘海过长却又不足以被束进发辫里，这使得她工作的时候不得不频繁而徒劳的将它们别到耳后。
　　加隆记起就在受伤前，他曾跨过一名苏联女性的尸体。那是个身材肥硕的中年女人，脑门上别着一个简朴的黑色钢丝发夹。他要是那时想起护士那累赘的刘海，弯腰取下那枚发夹，就不会被爆炸波及了。
　　整个城市都在燃烧，所有的人只有两种分类，战友或者敌人。所谓平民，所谓军人，所谓战俘，所谓中立国或者受保护地区，都不存在了。生存的意义就是保护某些人，为此必须杀掉其他的。
　　间歇的小雪推迟了拂晓的来临，天总是无法透彻的亮起来。眼睛痛让加隆无法入睡，即使这宁静有多么片刻而珍贵。他几次尝试失败后，无聊的转头看向门口。
　　他看到一个白衣的身影，站在铅灰色的黎明里。
　　加隆眨了眨眼睛，多少缓解了眼睑的干涩。那身影已消失。
　　一定是他的情况变严重了。雪毕竟不是盘尼西林，无法在根本上解决化脓、腐烂、发烧和疼痛。就算真有盘尼西林，也没用。
　　但突然一双冰冷的手覆上他的额头，他看到雪白的长袍下摆垂落在黑湿的地面，紫色的头发滑过肩膀垂落在胸前。
　　“你总是出现在这种地方。”白衣人说。
　　他的语调真是个迷人而致命的谜。
　　加隆放轻了呼吸，身旁有战友的身体正在冰冷。他如果得到他的毯子和口粮，还能多活三天，或者一个星期。
　　但白衣人起身，静静的转头看向窗外。
　　震颤的轰鸣，多普勒现象在神经上拉锯。摇晃，坠落的房梁直当当的掉落。
　　那一定是死前的回转，时间陡然变慢，加隆与白衣人视线胶着，加隆看到那人脸上有着无法言喻的厌倦、沉重和索然无味。
　　被冲击波掀动的白袍是最后映在加隆视野里的东西。

　　这不是加隆第一次死亡，加隆到现在还记得自己第一次死亡的情形。那时他还不叫加隆，一切都还早，一切都才刚刚开始。他刚刚用“我”称呼自己，他勉力从无边无际的形骸中抽象出形态，他花了很长时间想到一个名词——“Chaos”——来表示自己。
　　加隆独自漫步了很久，宇宙也悄无声息的发生着变化。他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走了多远，宇宙空旷又拥挤，他就是整个宇宙，漫无边际，混乱混沌。他想看看在这个世界之外还有什么。在旅行的途中他开始了思考，无非是那些又基本又纠结的问题，我是谁，我来自哪里，我将要到哪里去。他寻找答案，他并不知道在未来的无尽的岁月里，所有的人都会寻找这三个问题的答案。
　　后来他看到一条河。
　　他用“河”来称呼，但他一眼就看到它的本原，那是真实的洪流，或者，是能导向真实的力量的洪流。他为它取名“斯蒂克斯”。这是除他之外第二个诞生的东西，他站在那虚幻的河岸上，看着那力量席卷而去，他感到新奇。他久久的注视河面的变化，看着它流淌在虚无的混沌里。他突然想亲眼看看那条河的第一滴水，他想“我要追上它”，然后他身周的世界急速的后退，他飞行在宇宙中，向河流的尽头而去。
　　他追了无数的时间和空间，比来时的路更久更远。他没有追到第一滴水，却看到，在深邃不可见底的河面下，有个和他一样的形体被束缚在那里。
　　这是加隆第一次看到和他形态相同的存在。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的跳进斯蒂克斯河里，潜入水面之下。他看到随水拂动的发，辨不清颜色和质感，但他心中突然就有了柔软和光滑的概念，他划着水，一步一步接近，抱住了那和他有着相同形态的躯体。
　　加隆把那拖离斯蒂克斯河，看到他湿漉漉缠绕在四肢上紫色的头发，看到被河水浸得青白的肢体，看到他睁开碧绿的眼睛，看到他额上鲜红的眉分双印。这是一个鲜活的，突如其来，颜色生动，令他印象深刻。这个时候加隆才发现，自己的一切都是灰色的。
　　那个存在抬起下巴，耐人寻味的注视着他。他们在对视中一瞬间看穿了对方的本原。抽象的外表之下，那人更加不可捉摸。
　　加隆还没找到一个词来描述，这是他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存在，他还不擅长归纳总结和提炼。但那人却缓慢的移动着手，贴上他的胸口。
　　加隆甚至并没有感到刺痛，他清清楚楚的看到，那个紫发的人，从他的身体里，拽出了另一个和他形态相同的存在，但那个人更光辉，更明亮，更伟大，整个宇宙好似突然停顿了一下，散漫无影无踪，世界飞速的旋转、成型，就好像幽深的剧场里，灯光次第燃亮，所有的事物，一一浮现。
　　在被点亮的宇宙里，加隆的形骸化为了灰烬。

　　加隆并未真的被消灭。后来他称呼那个自他体内诞生的光明辉煌的存在叫做“Aether”，而那个一度消灭他形骸的，被他叫做“Horae”；再后来很久很久，久到加隆已经忘记了到底是多久之后，他们在某处相逢，相逢时他获得一个名字叫做“加隆•拉斐尔”，Aether获得一个名字叫做“撒加•林德罗斯”，而Horae获得一个名字，叫做“穆•轩辕”。
　　加隆在最初的形骸毁坏之后游荡了很久。他完全可以再度抽象出新的形骸，但他放弃了。他无法忘记被穆——那个时候还不叫穆，但是本质就是那一个——最初吸引的瞬间。突然的生动，突然的惊觉，突然的神思清明，突然一切的一切都透亮明澈。很久以后，加隆明白那不过是命定、是规律、是化学反应。混沌必定被秩序所震慑，被调和盘适，被消解，从而诞生出全新的美妙和和谐。
　　他必定被穆所杀，这是这个世界的、是他和穆的，命运。

作者有话说

　　哈哈，大家不要纠结于世界观和神话体系什么的，都是我瞎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