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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是处青山番外(二)

      清秋黄叶

      清秋路,黄叶飞,为甚登山涉水?

      瑶洲市郊区的殷公馆入夜后灯火通明,车水马龙。
      夜风和柔清凉,院子里的一排高大的椰子树洒下阴影,月亮已经攀到了树梢,几个苏北婆姨衣着干净利落,正在殷公馆的女主人指挥下奔走张忙。
      殷伯雄的年轻夫人踩着一双水晶高跟鞋,里里外外转得一团昏,身上裹的一袭墨绿杭绸旗袍,下摆堪堪垂在小腿上,吹进大敞的厅堂的夜风一撩,有时候随着身形一晃,滚着黑边儿的衣摆就悠悠扬起,拍打在小腿上,夹着晚香玉的幽幽芬芳。
      殷伯雄抗战时做过航空总署署长,后来内战时不小心耽误了人,自来到南岛,就一直被高高挂起,连国防委员会的门槛也没摸着,捎带着空军总司令周若水也吃了何志清好几日的骂,就算是走何夫人的路子也不通了。况且早之前,殷伯雄亲弟殷仲堪就是有名的赤化分子,后来被捉住枪毙的。但他不咸不淡在场面上这么多年,威名早堕,人脉还在,又是出了名的好好先生,空军的人大部分到还是记得他的好处。
      今天是他六十整寿,发了帖子请的人,全部到齐,任是谁也没有道理推了不来的。他原配在抗战开始那年冬天就死在金陵城里了,这位夫人是胜利后新娶的,原是得月台清唱的姑娘。
      殷伯雄的副官一直站在门边照顾着,这时候却引了一位中年夫人过来,向殷夫人一低头:“夫人,万将军夫人到了。”
      殷夫人凝神看过去,万夫人有四十来岁的年纪,面皮白皙,身形富态,倒不显得臃肿,只是穿了一身水红珠灰的薄纱旗袍,八只绞丝金钏子在手臂上铿铿锵锵,足下蹬了一双珠灰皮鞋,根又高又细,磕在大理石阶梯地面上咔咔作响。
      殷夫人忙堆起笑容快步迎上去:“大阿姊,来得正是时候!刚才伯雄还和我提起你哩!”
      万夫人伸出一双白腻腻金灿灿的手,一把攥住殷夫人的胳膊,笑道:“承志去南部开会了,我本是随他去的,结果半路接了你们的帖子,就又赶回来——啊呦,昨天才到,今天就赶忙来了……”
      万夫人是殷夫人的结拜大姊,还有几位姐妹,今日也都到了,来的还有她们各自的丈夫儿女,其中一对母女最为惹眼,相似的细挑身形,挽着一样的髻子,穿一样的宝蓝丝旗袍,都在右边插一把珊瑚缺月钗,寸把长的紫英衬出了白生生两张鹅蛋脸,紧紧靠在一起,倒像一对孪生姐妹似的。
      不同的是,母亲鬓边梳得光滑紧致,耳朵上戴了玉器,而女儿则将耳边蓬松的鬓发弯着抿过去,薄如蝉翼,半遮着一弯小巧洁白的耳垂,下面缀着一双晃晃荡荡的红宝石耳坠子,像欲坠未坠的两颗血滴。
      万夫人见了那对母女,连忙抢上前几步,一把握住女儿的手,转了脸朝着那母亲笑道:“这便是华家的侄女了,到底是今日才看到,竟出落得这般!——我说什么来着?七妹妹,也便是只有你才享得福气,有这样标致女儿。”华夫人的丈夫在大陆时是响当当的人物,可惜到南岛那一年就患病死了,只剩下孤儿寡母靠着吃家底过活,家里也早就没了其他人。殷夫人想起,当年在上海时,听闻叶七红嫁给了沪上棉纱大王华鼎新,还是三媒六聘迎进门的,多少姊妹们又怨又恨又羡又妒,都说这不声不响的到是最明眼最会拣高枝儿的——结果呢?
      殷夫人冷眼看着万夫人热络地问华小姐芳龄几何在哪读书,华小姐一一答了,华夫人又微笑地一旁帮腔,她想,这是打定主意要赶紧给自己女儿寻门好婆家了。
      殷夫人一晃神的功夫,就被别的事情牵走了,她对万夫人华夫人告个罪,又忙忙地转进另一堆人群中。
      华夫人用手肘碰碰万夫人:“呐,坐在殷署长对面的是谁?倒是眼生得很。”
      “哪个?”万夫人故意装作看不见。
      华夫人瞥她一眼,向客厅那边努努嘴:“那个穿军装的。”
      万夫人这才慢悠悠笑道:“妹子久不在瑶洲,竟也不问世事了。那位是司徒将军,新十七军军长,北部海防司令,平日极少在瑶洲的。”一边说,一边却已经走上前去。华夫人暗暗推了女儿一把,忙追上去。
      司徒雪漪见万夫人向自己笑吟吟走过来,忙停了和殷伯雄有一搭没一搭的交谈,站起身来看定了向自己走过来的万夫人,微微笑着点头:“万夫人。”
      万夫人小碎步上前,极轻佻地拍了他的肩一下,就拉过华夫人:“你们认识认识吧,想必是最说得来的,华夫人可是沪上名票,当年是得了梅兰芳昆腔真传的。”
      殷伯雄也站起来向华夫人含笑施礼:“刚刚才劝了子寒半日,今天这里特特备齐全了锣鼓笙箫,只差这位昆曲大王上场了!现在好,又有一位!”
      司徒雪漪转头看了他一眼,笑道:“殷署长谬赞,某不过一介粗人,哪里懂什么雅韵正音,到时不免还要请华夫人赐教。”
      “赐教倒不敢,不过是平日里无事,消磨时间罢了。”华夫人笑着一错身,就闪出自己的女儿来,“这是小女,刚从南部大学毕业回来的,可是顽皮得不得了。”
      司徒雪漪望着对面少女耳下的红宝石坠子良久,方才极缓慢地点头一笑:“华小姐,幸会。”又和她握了一下手,很快就松开了。
      华小姐早就烧得面颊通红,她和母亲寓居南部,早就远离社交,到这样的场面还是头一次——头一次就遇到了这般的男子——她手脚简直都成了多余的,一对红宝石坠子摇来摆去,说不出一句话来。华夫人哪里看得了她这样,从后面搡了她一把,又赔笑道:“小姑娘害羞呢。”
      殷伯雄也站着笑奉承了华夫人母女两句,就又转了身向司徒雪漪:“抗战胜利第二年,梅兰芳在上海的美琪大剧院的几出昆腔才是盛事,他和……对,是和俞振飞,哎呀,那时可真是……!连演了多少场,人都挤不进去,票子的价格要坐飞机,那几出折子戏——也是很得子寒的心吧?”
      “唔,我记得那一次是演了四出折子戏,《思凡》、《刺虎》、《断桥》、《游园惊梦》——华夫人那时也在上海吧?”司徒雪漪向华夫人笑问。
      “那时外子还在香港,我们还没回到沪上呢。”华夫人微笑着在一张红木靠椅上坐下,托起手边茶盏浅饮了一口。
      “那真是可惜了。”殷伯雄摊摊手。
      “那时我也是刚到金陵,手里得了票,立时就坐火车赶去上海。记得那一场戏,还是和当年的秋司令官一起看的。”司徒雪漪歪了歪身子,翘起二郎腿,含笑瞥了华小姐一眼。
      华小姐被他看得莫名其妙,却心头乱跳,他那一眼本来没什么意思,却又仿佛含了万种意思。她呆呆地坐在母亲身边,心绪烦乱至极,只觉得他笑起来可真好看,眼睛会发光似的,领子上的金梅花都黯淡了,说他到底有多大呢?母亲是不知道的,看他的态度,那些夫人们也未必就和他相熟。多大呢?三十有没有?肯定是早就过了的。这种人虽生得面少,看他的做派神色,四十都不止,而且看殷伯雄的殷勤态度,怕也不会太年轻。她不着痕迹地打量他——生得可真好啊,浅色凡尼丁军服翻领衬得双颊洁白如玉,一双眉毛斜斜飞进乌黑如剪的鬓角里去,身段颀长,着了军装分外英发,却没有半分武人的粗糙,一举手一投足都透着温和文雅。
      “那夜看完了戏,我就和秋司令官连夜又赶回金陵去,第二天还要当班,一下车,天都亮了。赶着在桃叶渡吃了顿饭,又往中山陵跑——这事也不知是谁传到黄老师那里,结果刚一进门,劈头就是一顿好骂。黄老师一边骂,一边说,算我们命大,校长还不知道,否则还不知要怎么样呢。”
      殷伯雄和华夫人笑得前仰后合,连在一旁与钱总长说戏的万夫人都笑嘻嘻地凑过来,一位坐着的参谋连忙站起让座,她倒不坐,一手扶着椅背,一手指着司徒雪漪:“这也真算得个戏痴了!平日里最端庄严谨的人,几时见过你们这样?”
      华夫人笑着抿了一口香片,润润喉才道:“我这几年都在南部,竟没听过司徒军长的大名——想必是极好的。”
      “可不是,听说司徒军长在苏州时和朱传珏学过戏?朱传珏的唱念身段也算是他们那一批里极出挑的了,司徒军长是深得真传的。”
      “那时我在苏州,恰巧遇到朱传珏,便向他学过几日,后来战事紧急,也便不学了。”司徒雪漪笑着摇摇头,看着殷伯雄,“要说真传,还要盼着领教寿星公呢。”
      殷伯雄大笑了一声,忙摆手不迭,又要敬司徒雪漪一支香烟,司徒雪漪欠身微笑着推辞,也便罢了,然后自顾自点上,也不抽,就让烟在指间燃着。
      “听说军长也精通箫笛?我们可是有耳福了”,万夫人抬手掩口而笑,抖得臂上的钏子叮叮当当乱响,简直要晃花了人眼,“要说七妹妹,还是‘游园’最佳妙,当年连妹夫也称赞的。——却不知军长一会儿上场不上场?”
      殷夫人却不知从哪里过来,在殷伯雄身边坐了,拈起一颗蜜枣,也不吃,就拿在手上:“司徒军长可是大忙人,好不容易得了空,岂有空来之理?必是要唱一段的。”
      华夫人在一边打趣道:“我们可不能平白便宜了这戏痴,必是要唱的。”
      殷伯雄好好大笑道:“怎样,子寒兄?”
      司徒雪漪含笑一看华小姐,微微点头:“也罢,既然各位不嫌弃,我便献丑了。”
      华小姐心里一热,马上就醉陶陶得犯了眩晕症。
      殷夫人拉起殷伯雄道,“寿星大人,席面摆好了,各位”她环视一周,看看正厅中其他三三两两的小圈子,又对华夫人抿嘴一笑,“请上席罢。”

      侍者拉开了餐厅的桃花心木镂空推门,厅里开了四五桌,铺了殷红如血的细布桌面。殷夫人走在前面,引着众人落座,殷伯雄是主角,自是要坐上首,他落了座,又招呼司徒雪漪坐在身边,司徒雪漪忙着让钱总长坐,钱总长不肯,一壁不停摇首“万夫人还要与我说戏”一壁挨着万夫人坐下来,司徒雪漪这才坐了。华夫人瞧准时机,一把将华小姐推坐在司徒雪漪身边的位子上,这才微笑着摸摸脑后的髻子,端庄地陪坐下首。殷夫人坐在殷伯雄身边,心里只是一味冷笑,万夫人却不看她,只是转向司徒雪漪,笑吟吟举杯道:“司徒军长,你可要替我们好好劝华小姐的酒嗄!”
      华小姐被自己母亲一推一跌一坐,早就吃了一吓,待到回过神,又觉得难为情,低着头怯懦不语,她边上那个穿军装的男人令她手足无措百般慌乱,她总是觉得,他在注视她,她低着头,听见一把柔和低沉的声音缓缓递过来:“华小姐喝得花雕么?”那声音清冷冷似含着冰碴子,溽暑天喝一口也要激得人打寒战——初时爽快,过后便得胃痛。
      华夫人忙堆着笑替女儿答了:“喝得的,就是不多。”
      司徒雪漪含笑“唔”了一声,就拿一只小银杯与她筛了一钟酒,笑道:“华小姐少喝点儿不妨事吧?花雕易发散,况且是热的,便是一会儿登台也没关系。”
      “七妹妹,我们好久没喝过双钟儿了。”万夫人乜斜了殷夫人一眼,向华夫人举杯。
      华夫人忙忙碰了杯,喝了两杯,酒意便腾腾烧上去,蒸得玉白双颊中透出胭脂红。
      殷夫人陪在一边,笑容再挂不住,气得浑身直颤,连鞋根儿都抖起来。
      殷伯雄靠在椅背上,点着烟微笑。
      华小姐见母亲喝酒,就撑着胆子端起杯抿了一口。琥珀色酒液的深沉迟钝的辛辣直冲鼻腔,眼泪一下就逼了出来。司徒雪漪见她红了眼圈,知道这是没喝过的,就伸臂替她夹了一只贵妃鸡翅过酒。
      华小姐点头低低道谢,司徒雪漪眼里只见得她薄薄蝉鬓下一粒小小的血滴子似的耳坠,一时间竟忘了说话。
      他方才只觉得这情景眼熟,现在喝了酒,才堪堪想起,七八年前,他初见慧敏的时候,那个女孩子也是这样低着头——倒不是羞赧,她在外人面前总是要保持谦卑有礼的——三湘望族的大小姐,内里的桀骜不驯不便给太多人知道。
      华小姐总归不是慧敏,单看她拈起一只翅子来慢慢咀嚼的神态就不像。
      那是抗战胜利第二年的冬天,外面下了雪,秋素节的画刚画了一半就被一个电话叫出去,司徒雪漪本来抄着工尺谱,倦了就执起牙板打着拍子,刚唱了两句“清秋路,黄叶飞,为甚登山涉水”秋素节就推门进来,身后跟着一个穿宝蓝旗袍戴红宝石坠子的年轻女子。雪漪回过头来,笑容却止住了,他怔怔站起身,手里还攥着牙板。
      那女子站在秋素节身后,低着头,秋素节一侧身,在雪漪的面前让出她来:“这是黄慧敏。”
      当然,下半句素节没说,雪漪也猜得到。
      雪漪定睛看向慧敏,慧敏也缓缓抬头看过来,少女娇憨羞涩的神情仿佛是随着化妆临时做上去的,只有一双水漉漉的大眼睛闪闪烁烁,里面满是尖锐的考量探寻。连雪漪都心底一凉。她仿佛明悉一切的眼神一转,又盈满了天真欢悦的笑意。她必是知道的。女人一般都敏感,在她们怀疑的时候往往洞察力惊人,嗅觉敏锐如犬类。
      黄家大小姐,父母双亡,生长在伯父伯母叔叔婶婶和一群兄弟姊妹姨娘丫鬟之间,后又在上海独自求学,这样成长起来的女子,自然有种想当然的防御心理和对于解疑释惑的偏执。在她看来,堂堂金陵警备司令,赫赫有名的善战将军,容貌绝人,家世出众,前途无量,却为什么——拖到现在才结婚?而且,他的身边,总是伴着一个如影随形的男子,虽然那个男子是他的至交好友,同期同学,得力副手。
      她并未拒绝秋素节的求婚,于她而言,这个显赫的婚姻带给她的诱惑远远大于证实真相的风险。她认为自己能够掌控局面,至少不是全然被动,这就是胜算。
      慧敏向前走了两步,笑了:“司徒将军,久仰大名。”
      雪漪抛却尴尬,微笑点头:“黄小姐。”
      “嗯……应该叫秋夫人了。”慧敏歪歪头俏皮道,这话由一个姑娘说,委实大胆,“婚期订在月底,将军可一定要赏光啊。”
      雪漪抬头看向秋素节。
      秋素节虽然在笑,但眼里殊无笑意。
      雪漪恍惚又听慧敏在问:“司徒将军刚才在唱什么?”
      雪漪定定神:“见笑了,只是无聊时的消遣罢了,是《浣纱记》中伍子胥的唱段。”
      慧敏摇摇头:“可惜我不爱昆腔,听不出有多好,我家的长辈们倒是喜爱,年年这时候都有堂会的。”
      雪漪仿佛是被人狠狠刮了一耳光,一下呆在当地,自他长这么大,还没人敢这样对他说话。秋素节心下不快,淡淡看了慧敏一眼,也不招待她,自顾自走到桌前,倒执起笔替雪漪抄起工尺谱来。
      慧敏径自挪到他身边,替他磨墨。
      雪漪轻轻放下牙板,转身出门。
      确切说,司徒雪漪只见过黄慧敏两次,第一次是第一面,第二次是最后一面。

      司徒雪漪望着身边的华小姐,有点恍惚。
      万夫人凑趣地拍拍钱总长的胳膊,一努嘴儿,倒是殷伯雄笑了出来。
      司徒雪漪被这笑声惊醒,他觉得自己简直鬼迷心窍。
      万夫人向殷夫人霎了霎眼睛:“殷妹妹,你们大司务是哪里请来的啊?来到南岛我还是第一次吃到这么讲究的鱼翅呢。”
      殷夫人这才缓了脸色:“他原是田辞公家在上海的厨子,到南岛才到我们这里的。”
      “难怪”,殷伯雄接口,“田辞公是有名的吃家呢。”
      万夫人凑趣道:“哪天借府上的大司务烧个翅,也算得上是有面子。”
      殷夫人瞥了华夫人一眼,笑道:“那我也乐得白吃一餐呢。”
      这话一说,桌上的人都不禁笑起来。
      “田辞公还好?”钱总长一边笑着举杯一边向司徒雪漪问道,“这两日开完会我也要到府上拜会呢。”
      司徒雪漪笑笑,举杯喝了酒才道:“田老师好得很,这次我见他身体比往日硬朗了不少,老师见了我,还问起你呢。”
      钱总长点头笑:“难为老人家记挂,改日一定拜访——呃,何先生还好?”
      司徒雪漪看了他一眼,方又缓缓笑了:“校长也很好,林次长回来后,一直陪在身边,师母也很欢喜。”
      钱总长闭了嘴。
      一声轻笑仿佛击破薄冰,雪漪一看,原来是华夫人抿了口酒。这妇人早不年轻,但端酒姿势异常优雅,说话气度也好,她女儿学了个三五成,但终归带点学院气,一看便知是学校出来的,自然没有像她母亲那样应付人游刃有余的从容姿态,但正是这点,令雪漪觉出她的可爱。这个华小姐,带了黄慧敏最美丽的优点,自己又发扬光大开来,起码,华小姐不咄咄逼人,也不自以为是,虽然带点天真稚拙的憨傻。
      华小姐的一只红宝石耳坠子在雪漪眼角余光中停驻,就那样微微摇晃,似坠未坠,像凝住在心尖上的血滴子。她安静地坐在自己身边,小心翼翼地吃鱼翅,一口一口,每一个动作都透着刻意的谨慎。——这样谨慎的样子,黄慧敏绝对不会有,就算走投无路,眼中也依然带着尖锐的拒绝和高傲的神气。
      雪漪在接到秋素节结婚请柬的当天晚上就去了苏北——简直是落荒而逃,苍茫夜奔。他不敢参加他的婚礼,那太难堪,他们的关系虽不公开,但明眼人隐约是猜得到的,他自己成了笑柄无所谓,但终不敢带累秋素节,他总该后悔的,从黄埔岛上转身的那一瞬间,他就已经后悔了。
      后悔。不过,那又怎么样?他们终究是男子,而且各自都有着令人艳羡的大好前程。他总不至于为了秋素节,就和黄慧敏闹出什么尴尬龃龉来,未免太过可笑。
      夜色如墨,吉普车在苏北荒凉坚硬起伏不平的公路上颠簸,他坐在车厢后座,摘下军帽,额头抵在结冰的玻璃上,给自己点上一支烟。
      然后,他再也没能见到秋素节一面,直至二人诀别。这也许是他第二次后悔了,如果不离开,或者横下心回金陵来,都好过这样——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他透过飞机玻璃,眼睁睁看着他死。
      那一瞬间,他的反应吓坏了所有人,人们都以为他也要死了,连他自己也这样认为。
      不过,他比自己想象得要冷静许多。他吐了血,然后就漱口,换衣服,他恍惚觉得,自己的过去连带着一切与秋素节有关的东西都被割裂抛弃了。他又成为全新的自己。这样,他就能站稳,打赢,升迁,成功。
      这也许就是他与生俱来的淡漠与冷情。
      华小姐的红宝石耳坠子不过是黄慧敏的鬼影罢了。
      但他仍然时常游走在光影迷离的恍惚和坚硬清晰的现实之间。他记得,秋素节死了,那样大的爆炸,连尸首都无存,然后是滚雷暴雨,冰雹,飞机返航,很快天晴,他回机场,看见云蒸霞蔚,薄暮天色,恍然如梦。
      而后,举行了金陵警备司令兼四十七军军长秋素节中将的葬礼,他自然是到场的,然后是随着众人一起献花圈,鞠躬,慰问家属——作为逝者的挚友和曾经的部下,他没有抚棺大哭(当然,也无棺可抚,秋素节终是只得个衣冠冢),也无需再应付黄慧敏疑虑猜度下的冷言冷语。黄慧敏根本没有见到雪漪——那女子还做着新妇妆扮,裹了身白缎子旗袍,正伏在何夫人怀中哀哀哭泣而无暇他顾。何志清也到场,他明显地现了老态,已经难再掩饰,眼圈发红,白发人送黑发人,总是令人伤感,何况他视若至宝的心爱学生。
      丧礼过后三日,雪漪被黄慧敏约到秋素节在金陵的家中,是坐落在白下区的一栋二层洋房,小巧别致至极,有很大的花园,种了大片的昙花,屋内装潢素雅,看得出主人的用心。雪漪知道,秋素节婚后就搬出了营区,他也为这幢新房花了不少心思,这里的每一寸都是经他本人布置,据传战事间歇他还亲自画了装修草图寄给自己的妻子,黄慧敏也对这里爱惜得紧,花木都是自己修剪。外人眼中,这当然是一对人人艳羡的神仙眷侣。
      这里,对雪漪而言,却全然陌生。
      他最后一次见到黄慧敏。
      这个女子很快从丧夫之痛中脱离,她若无其事地接待雪漪,态度却和缓有礼了些,并非是她已改变,而是力不从心。他记得,他们坐在楼下的客厅里,地板上到处摆放着行李,黄慧敏身着西服套裙,作外出打扮——她准备赴美读书,并且再不回来,彻底离开这她口中的“伤心之地”。她一遍又一遍地说,自己是再不回来的,声线起伏,带着点神经质的颤抖。她说,我们结婚才不过两年,他就这样狠心抛下我。她说,我们在一起很快乐,但就是少点什么,他对我很好,但并不爱我。她说,我终归不是胜利者,不过幸运的是,我没有失败。她说,你这样好的人,你们……为什么?她说,你们,为什么?她说,子寒,呵,子寒。她说,子寒,为什么?
      她说,子寒,子寒。
      她说,为什么?
      为什么?
      雪漪觉得自己已是微醺,他耳边响着黄慧敏尖锐的带着质问口气的惨笑,却眼睁睁看见华小姐微红的一弯玉白耳垂下坠着那滴鲜血。他想,自己也许真醉了。
      华小姐有些不安。她明明知道旁边的男子在看她,那目光却意味难明,她不敢肯定他看的就是她。那么,如果不是她,那又是谁呢?花雕香醇,热辣辣含在口中,令她突然生出流泪的冲动。她现在就想告诉他,说她爱他,让他带她走,他想必是愿意的。
      华夫人和万夫人热火朝天地聊着戏,钱总长不知为何,竟然比之前消沉了些许,殷伯雄依旧笑眯眯地点着烟喝酒,殷夫人不知所踪,旁边这位司徒将军总是若有所思。
      片时,殷夫人回来:“都备好了,请各位到小客厅那边去吧。”
      客人们都站起来,万夫人带头,三三两两进到小客厅里落座,雪漪依旧坐在了华小姐旁边,殷伯雄喝了几口热茶,又清清嗓子,准备上场了,身边的万夫人拿帕子掩口笑个不停,也不知打趣他什么。一张屏风前锣鼓笙箫月琴都已经备好,几个人从屏风后面转出来坐下,径自调弄起管弦来。一个青年垂目拿着一管笛子试了试音,吹了半阙【山桃红】,笛音袅袅,极其流丽悦耳。笛子刚离了口,华小姐就见那青年就半遮半掩地向自己这边瞟了几眼,那眼神怎么看怎么别扭,但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对。这时就听得司徒雪漪凑到她耳边笑道:“华小姐也喜欢昆腔么?”
      华小姐忙定神答了:“我是不会唱的,可惜也听不出多好,不过家里的长辈们倒是都很喜爱。”说完,脸上就浮现出抱歉而略略讨好的微笑。
      雪漪并未接腔,华小姐偷偷去看他,只见他神色冷淡,垂目不语。她一下就慌了,不知是不是自己说错话得罪了他。她想说些什么补救,但苦于不知如何开口,这时锣鼓点响起,她也不再好说什么,但心里一直惴惴的。
      殷伯雄上了场,虚空中一甩水袖,翘着指头一指殷夫人笑道:“姐姐,咱一片闲情爱煞你哩!”话音未落,早惹得众人大笑,夫人们有的用帕子抹眼泪,有的扶着腰“哎呦”直唤,那些好事的,早就跳起来鼓掌大叫“好小生!好柳梦梅!”
      月琴一响,笛声骤起,笑声也渐渐止息,华小姐就听得殷伯雄唱《牡丹亭·幽媾》那一折里顶顶有名的【山桃红】——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是答儿闲寻遍,
      在幽闺自怜……
      “殷署长的昆腔真是好极,却怎么不唱完那‘芍药栏畔’、‘湖山石边’?”钱总长看着万夫人笑。
      “呀呀啐!谁与你‘湖山石边’呀!”万夫人念着京白,一手指点在钱总长脑门上。
      众人又笑,殷夫人笑着走过来,拉住雪漪袖子:“今日可不能再放过你了,况且是说好的!快快上台去罢!”
      华夫人也道:“殷妹妹在理,我们早就盼着呢。”
      这时坐在周围的几位先生也过来纷纷请雪漪上场,雪漪只得苦笑道:“听了殷兄的柳梦梅,才知‘天外有天’怎么写,我又怎么好再出丑?罢了!”说着就站起身,“我倒不如唱个伍员,聊博各位一哂。”
      “那可最好不过了!”万夫人看了看华小姐,欢快地笑。
      “可惜华小姐不唱昆腔。”殷夫人摇头。
      “还要劳烦万夫人。”雪漪微微笑着欠身。
      “那怎么当得起。”万夫人笑得直颤,臂上的镯子叮叮当当乱响,惹得华小姐心烦不已。
      “抱歉,那么失陪了”,雪漪冲华小姐笑笑,向台上走去。
      华小姐见他上台却不唱,一转身却迈步走进屏风后面,片刻又出来——原是换了一身竹布长衫。脱下军装的司徒雪漪全然不似个军人,长衫倒衬得他身形削弱,举手投足间尽是风雅秀美,连他面前那个俊俏的主笛青年都看得痴了。华小姐听得钱总长赞叹一句:“真名士自风流也!”
      雪漪从不穿军装唱戏,每次都换衣服,这点殷伯雄倒知晓,早就备了长衫在屏风后。他换了衣服一走出来,看见那个主笛青年的神态,就不禁暗自皱眉。万夫人早就站在台上等他。他上前告个罪,万夫人只是笑。
      四下寂静,只听得雪漪端正神情,看定万夫人:“儿啊,事已如此,不必悲伤,且趱行前去——”
      万夫人扮伍子,这时彻底收了那些轻佻戏谑,极其认真地委委屈屈答道:“是——”
      “啪——啪——”小鼓点子连打两下,洞箫就幽幽响起,笛子立时攀附而上,直指云霄,正是【胜如花】的曲牌子。
      华小姐只见雪漪走前一步,抖抖袖子,右手拎起长衫下摆,右腿一抬,稳稳当当迈出一步,随即就听他唱道:“清秋路,黄叶飞,为甚登山涉水……”那声音玉似的温润清冷,一字一字落出来,仿佛能一路直指进人心里去。雪漪唱伍子胥,这本应是外末的唱腔,而他的声音里却没有一丝老态,尤其是“浪打东西,似浮萍无蒂”一句,慷慨悲凉,高亢激烈,动人心魄,顿时台下就炸出一片掌声。
      “司徒将军的这一折,非行伍中人是绝不能为此的。”一位客人向殷伯雄笑道。
      殷伯雄这时又点了烟,缓缓点头:“子寒兄在金陵时便已负盛名,只可惜听过的人极少,一者军务繁忙,二者他与秋司令官都是不爱交际的人。”
      那人一听,抬头看了殷伯雄一眼,就沉默下来。
      这一曲已要唱完,雪漪一手虚虚扶着万夫人的胳膊,一手向前指向虚空中:“羡双双旅雁南归。”唱毕,便极有风度地一让万夫人,又向台下鞠了个躬。
      台下早已是鼓掌喝彩不绝。
      待到雪漪换过衣服从屏风出来的时候,那个主笛青年站起身向他望过来,那似怨似嗔的眼神是他熟悉而厌恶的,他也看见华小姐站在客厅的角落里等他,雪漪看着她俏生生立在那里的样子,像一株春桃,生机勃勃,欢喜活泼,但他突然失去了说话的兴趣。
      他也突然觉得自己的可笑。
      他决定,以后还是少唱这出《寄子》,他想,自己是时候回北部去了。
      ——清秋路,黄叶飞,为甚登山涉水?
      ——只因他义属君臣。
      ——浪打东西,似浮萍无蒂。
      ——羡旅雁双双南归。
      ——登山涉水。
      ——浮萍无蒂。
      ——登山涉水。
      ——浮萍无蒂。
      素节。
      素节。
      素节。

      殷夫人领着客人们走到屋外露台上的时候,已是月上中天,初秋夜里寒凉,华小姐穿着大衣都连打了两个哆嗦。她遥遥望向人群那头的雪漪,见他正在和殷伯雄说话。雪漪戴着帽子,神色隐藏在帽檐下的阴影里,只看得清月光下愈显得洁白的下巴,还有嘴角噙着的似有若无一抹冷笑。
      华小姐惴惴不安地凝视着他,她相信自己的目光对方一定感受得到,但他始终没有转过脸来看她一眼,她想,是不是自己真的惹他生气了?她想冲过去,叫他,和他说说话,问问他为什么从台上下来后就不再理自己,但她却没足够勇气。
      这时,一辆黑色军用轿车开到露台前停下,开门跳下来一个副官,那副官三步两步跑上露台,分开众人,走到司徒雪漪身边,附耳说了几句,雪漪就立刻向殷伯雄告辞了。殷伯雄笑嘻嘻点头,又追了两三步,站在人群前面向他又点点头。
      华小姐眼睁睁看着司徒雪漪随着那个副官越过众人,走下露台,那副官替他开了车门,他一侧身坐进车中,副官将车门关上——自始至终,他都没再看她一眼。
      车子开出花园,一转弯,就不见了。
      华小姐怔愣地站着,心脏仿佛悬了空,飘飘荡荡,晃晃悠悠,没个着落,她死死盯着门口,依然不信他就这样走了。有侍者站在台阶下,大声通报各家来接的汽车。万夫人来得急,是坐计程车来的,华夫人就自告奋勇要用自家的车送她。
      坐在车上,华小姐还是没有晃过神来,华夫人斜了她一眼,对万夫人笑道:“今夜殷府上这一场戏,比起当年梅兰芳和金少山也不差了!”
      万夫人看了她一眼,悠悠笑道:“殷伯雄想往上爬,却是没摸准那人脾气,那个吹笛子的倒是不错,却太没有眼力——可怜殷夫人忙碌一场,到底是俏媚眼做给瞎子看,竹篮打水一场空咧。”
      华夫人惊疑道:“大阿姊这是怎么说来?”
      “不过是在南部呆了几年,怎么就至于彻底不知世事了?”万夫人奇怪睇她一眼,“当年苏北那一仗死了多少人,啊哟,连那个顶顶有名的秋司令都折在那里,后来又牵连多少人!不过为这事,殷伯雄才上下活动忙个不停,你总是知道的罢?!”
      华夫人脸色苍白,嘴唇简直都要抖起来了:“这,这……那么——”
      万夫人一声冷笑:“可惜了哇,他那时就在飞机上的。”
      华夫人没有下文了。
      华小姐听得似懂非懂,却又不好插口,她不知她们话语中的“那人”是谁,而这一段模糊的陈年往事,也是她所陌生的。
      华小姐等了许久,她母亲的声音才怯怯幽幽地响起:“大阿姊,你说……他俩可真的……?”说着又用手比了一个动作,是华小姐从没见过的,她不知是什么意思,那手势带着令她陌生的风尘气,由母亲做来,熟练而又新奇,她直觉地感到轻微的猥亵恶心。
      “还说呢,这事本也不少,你没见那些老爷们还要嫖戏子么!”万夫人轻蔑地笑,伸出食指向上一指“也就是他们老长官不知道罢了——或是不管——哪个晓得!”
      华夫人也冷笑起来:“看不出,他那样一个人……”
      华小姐突然觉得,自己不会再见到司徒雪漪了,直到万夫人下车向她们告别时,她还听见母亲喃喃地骂:“真个痰迷心窍!好好女儿嫁给兔子做什么!”
      初秋第一片叶子缓缓落下。
      华小姐想,这可真个算得上“清秋路,黄叶飞”了。

      ——是处青山番外二完

      2012年1月25日夜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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