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再转 ...

  •   胤禩的第一次化疗,是从昏迷中开始的。
      一开始化疗,眼见着人就走样了。第一个疗程还不算长,三个星期而已,胤禩就吐得连水都入不了喉。那顿年夜饭,竟是吃下去的最后的东西。
      每次吐都像是无形巨手在使劲掏,使劲挖,吐光了黄胆水还不够,胃里没有东西,胃酸腐蚀粘膜,老是出血,到后来一呕一口血。有时候渴得实在受不了,一勺蜂蜜水放在嘴里含着,不敢吞,吞一点点,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吐。
      两条手臂上全是密密麻麻的营养针孔,连着皮下出血的血点,青一块紫一块,都硬了。大冬天的,大瓶大瓶的抗感染药和葡萄糖往静脉里滴,没日没夜,没完没了。老伴儿就给他拿热毛巾垫手,不停地换,还是冰冷,整个人都是冰冷。
      更可怕的还有骨痛,他没法子想象那是种怎样的痛。每次胤禩发作他只想逃得远远的,他实在看不得病得连翻身的力气也没有的胤禩,竟然像条脱水的鱼一样挣扎起来,力道大得三个人才摁得住。胤禩哭啊喊啊,额上青筋暴起,目眦尽裂,整张脸都变了形,喉咙哑了也不罢休。寻常止痛剂不顶用,大夫只能一管管杜冷丁往他身体里打,换一两个小时的消停。
      胤禩还没失去神智的时候,死咬着牙不让打。他亦吼,这是个聪明的苗子,打坏了他的脑袋,是全世界的损失。可胤禩疼上来,他就不忍心了,哽咽着求他,打吧,打吧,阿玛再也看不下去了。
      活生生的折磨。
      病得重了,胤禩整个人都有些消沉,骨子里积攒下的那点子温润,也给一次次的骨痛痛掉了。
      有一天竟然瞪大了眼睛找他那小女朋友。
      人小姑娘也四处帮他托关系找配型呢。
      一个电话招到医院来,胤禩劈头盖脸就问,你去考试了没有。
      小女朋友嗫嚅着说,这次不考了,上次的分也够用。
      够用个屁,都不够你从中关村走到海淀黄庄的。
      小女朋友也忙得焦头烂额,火气上来不输他上辈子那媳妇,你管好你自己吧。这话一说她泪就止不住了,你要是去不了,我也不去了。
      胤禩笑了,谁说我不去。
      小女朋友愣。
      胤禩暗自攥紧了拳头,我是一定要去的,到时候你被拒了,可别来蹭我的陪读家属奖学金。
      小女朋友破涕为笑,回头就报了当月的新T。
      有时候他也看着小姑娘趴在床前和胤禩斗嘴。两个小脑袋像一双并头莲。
      胤禩说,“你另找一个人嫁了吧。”
      女孩说,“你休想。”
      “你瞧我这么丑,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女孩凑上去啵了一口,“光头很性感。”
      “挨了那么强的辐射,我想我的DNA已经变成一堆乱码了。”
      “放心吧,我给你囤了一屋子碘盐,病好了天天给你做盐焗鸡。”
      “以后咱孩子万一要是个ET怎么办?”
      “也可能是个天才。以后咱让他十四岁上哈佛物理,直接秒杀Sheldon,哈哈哈……”
      这是在胤禩躺进无菌病房的前一天。第三疗程结束之后。
      转眼四月清明,他挑了一天谁也不告诉,一个人去了景陵。在良妃墓前从早站到晚,心里翻来覆去默默念,你要是疼你的儿子,就别和我抢他。
      胤禩的免疫力低得不如一层棉纸,医院之允许一个人限时陪护。
      多数进去的是老伴儿和小女朋友,他就在医院走廊,通常一守就是一晚上。
      从景陵回来的那天,他不由分说的穿上了无菌服。
      胤禩鼻子里挂着输氧管,挑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又无力地合上。
      “我瞧你有些沉不住气,聊聊吧。”他说。
      “聊什么,您先说。”
      “干嘛挑了那个题目,割股疗亲?”
      “我要说了,您信吗?”
      “你先说着。”
      胤禩在枕头上蹭了蹭,挑了个舒服的姿势。
      “是因为羡慕。
      “您说割肉不疼吗,他也疼啊。可他心甘情愿,至少疼一下能留住父亲。父亲病居然好了,什么病一口肉就能治好,我现在这个病,您割点肉给我吃,我能好?可见也不是病,估摸着就是饿着了。饥饿中的父子他们能争起来么,争不起来,做儿子的给老子一餐荤腥,就都熬过来了,又可以和和美美地过日子了。您说,他又读过什么圣贤书么?
      “可这事让国王听见了,国王儿子多啊,整天明枪暗箭闹得他头疼。他听了这回事,也放了话,我病了,你们谁像那位孝子那样割口肉给我吃,我就把位子传给谁。想做国王的就忍痛割一刀,于是王位继承也解决了。您说,这里头又有什么圣贤书呢?
      “从前我就想,为什么您不像额娘一样,咱们偏要做成后一种。我就是拼着第一种的心思挨那一刀,您又会信么?若是后一种,起码那彩头还是定了的,可咱们都看过书了,知道这戏码怎么玩,我不会真割,您也不会真给,是不是?这样难,您让胤禩怎么做呢?
      “小时候最爱读孝经,里头最多孝子,一根筋杵到头,傻透了的那种。国事家事,都特别简单,只听凭血脉亲情去做就可以了。我常常想,这么多孝子,他们孝敬的那个君父,像不像您。
      “您瞧,我离那个位子真的很远,是不是?连父亲的样子,还要靠猜的。没知事的时候,皇子是什么感觉一点也不知道,倒是辛者库、贱婢、奴才这些个字眼争先恐后的贴上来。等明白过来,胤禩的底子已经打下了,任您怎么抬举都没用了。您说,全天下的女人都是您的,您为什么挑中了她?为什么是她?
      “您知道为什么我不和人打交道么?我不想笑。上辈子笑了一辈子,这笑就像生了根的面具,摘不下来。可惜蒙住了我,蒙不住您和额娘。额娘命薄,一病走了。您看穿了,就一脚把我踩到了泥底。
      “您知道为什么死活我都有争么?呵呵,我想我千方百计,您总能识破看穿,只有一点,我比您年轻,您总得死在我前头,只要金銮殿上的那个人是我,我就到您灵前作一个真正的孝子,祭神如神在,祭鬼如鬼在。毕竟,那才是我初识的父亲。真可笑,到头来我连给您上柱香的资格都没有。
      “我竟然巴不得您去死,您一定恨死我了,对不对?”
      康熙坐在病床前面,和着心电图仪枯燥的滴答声,默默地听他絮叨了一下午。
      末了隔着手套摸了摸他的头,说:“做父子的,咱不说谁欠着谁,谁该原谅谁,生分!阿玛只想让你活下去。”
      胤禩摇摇头:“阿玛,真疼啊,像把关节一个个拆开,撞碎,像千把万把钢刀在骨头上挫。我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康熙说:“你信我,我能给你找路子。两辈子了,你信阿玛一次,这次绝不骗你。”
      胤禩笑笑说:“我信您,您给我带顶帽子来吧,光着头真丑。”
      那天夜里他披着街灯暖黄的光回家,在路边三轮车那挑了个带翻毛边的六瓣瓜皮儿,后头还滑稽地缀一满清遗老死灰复燃的小辫子。四月倒春寒的风里,瞧着帽子,想一阵,哭一阵。
      连他都不信了自己,还要胤禩怎么信他?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