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股疗亲》昆山抱玉

1、起

　　他注意那个孩子很久了。
　　本科毕设开题，学生和导师是双向选择制，那学生光报了个题，他倒是在意向表里写了他的名字。眨眼又是一茬学生，见过百年人事，执教大半辈子，他还就没遇见这么个能把自己活成隐形的人。简历一片苍白，任何社团活动都没参与，任何班干团干都没当过，没处对象也不结交朋友，要不是写得一手好文章，他压根就不知道班上还有这么个学生。
　　这孩子的论文，功力深厚，灵气逼人。
　　就是性格太孤僻了些。
　　也难怪，历史本就是一门板凳一坐十年冷的学问。
　　现在谁还愿意见天的窝在故纸堆里一守就是几十年，写几篇考据文章，换不来美名高位，换不来达官厚禄，甚至换不来半片遮身之瓦，三寸立锥之地，更何况也许到头来一点成就一点突破都不会有。
　　他不同，占了个好家声，祖辈是清末大儒，父辈乃西学先导，功底是摆在那儿的，又兼海外学术自由，接连编了几匣子大部头的，轰动文坛。壮岁成名，开宗立派，门下弟子如今都是海内外学术的中坚力量。五十五岁退了休才被返聘回国，每发一言，舆论动辄以大师泰斗称之，连最刻薄的公知名嘴都噤若寒蝉。
　　于学问，于名声，他竟是无数学者百世难修的一个完人。
　　一时间，他成了这所顶尖学府历史系的金字招牌。
　　年纪大了，脾气也跟着见长，他的课出了名的虐死人不偿命，两百多人的课容量，期中能退掉一百八。剩下的二三十个，不及格的有一半。他没有如今大学教授温言款语，连批评都要拐弯抹角的好脾性，作业里有半句话语焉不详，轻则骂个狗血淋头，重则点灯熬油抄写百遍都是常有的事。横竖他不缺学生，骂走了还来，他也不是胡乱开火，总能一针见血指出文章的问题，于是总有那么些满怀景仰的愣头青，为求他一两句骂，提早两个小时到阶梯教室占座的。
　　最后收上来的十六份作业里，那学生占了一份。
　　两百多人里，除了那些个即来即走的，这人倒是没遭过他一句骂。
　　他把开题报告翻到他的那一页，《割股疗亲源流考》，这孩子看着不吭气，倒是心大。
　　学生用功，他做教授的也不能亏待了他们，毕竟他的课严格到大大超出了教纲。私心里他也想再见见那学生。考试周对文科学生来说有些闲得慌，人倒是招齐了，老伴儿忙活了大半天整治了一桌子好菜。别看学生们课上被他训得规规矩矩的，来了家里竟是一个赛一个能折腾，鬼灵精怪的，说学逗唱，插科打诨，无所不能。一帮子小子丫头，学业重，离家远，也是大半年没吃过家常菜。风卷残云地，一个个恨不得把舌头吞了，乐得他老伴儿合不拢嘴。儿子远在大洋彼岸，他成天上课倒不觉有什么，就可怜了老伴儿，人生地不熟，进进出出形单影只，不论上辈子还是这辈子，他都亏欠身边的女人。
　　说起家事，这辈子功成名就，于姻缘上倒是平平，找了个和孝诚后七八成相似的媳妇，生了个和保成三四成相似的儿子，算上另外那六七成，其实压根就没一点像的，可见是他瞎掰，心理作用，自我安慰罢了。到底，还是想上辈子那群不孝子了。
　　学生们还是有些怕他，倒亲师娘，哄得她都要抱着叫起心肝儿肉来。他没话找话问那孩子为什么不到。一个娇滴滴的女孩子怯怯答道：“今天考T，这阵子忙着做presentation。”
　　竟是要出国么？他又问想报哪里。
　　小姑娘答：“耶鲁吧。”
　　他又问是PHD还是Master。
　　小姑娘答：“首选是PHD。”
　　看来这学生也不是全然与世隔绝。
　　有个男生插话道：“老师你问她就问对啦，班对么，哈哈哈……”
　　小姑娘脸红了，小小声说：“他还没答应……”
　　他大笑起来，是真正的开怀大笑，这感觉就是当年他那小子领着姑娘进门，说，“爸！这就是我给您找的儿媳妇，我这辈子认定的人。”
　　这么一笑把好不容易搭起的架子给笑垮了，油腔滑调的小子们最会看人下菜碟儿，不到十分钟，他稀里糊涂给许出去好些个六十分，便宜死他们了。
　　北京入了冬，依旧彻骨的冷。那天那么一闹，晚间老伴儿就有些发热，第二早还愣是不乐意去校医院，怕见着一堆老头老太太不知道怎么搭话。他没法子，收拾收拾拿药去。他也顶不舒服上医院的，来来回回都是些坐轮椅拄拐棍，歪嘴歪眼睛的凄凉状，人一老，就见不得这幅倒霉催的老相。
　　可巧就在挂号处遇见了他。
　　看着他扯了条子转身上二楼。
　　二楼干嘛使的？二楼是验血的。这学校的医院也怪，主治医生不把脉不问诊，动不动让人验血，懒透了。
　　毕竟变了天，有些发热也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