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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那个下午,是一个阴天。
      染双宁却在小小画廊中苦候。
      画廊用人工光线调节照明,是以双宁特意在入口处,用了大幅玻璃落地门窗,引进自然光线。
      此刻从窗中望去,天色阴暗,行人匆匆,街上像一幅水墨画般,不着一丝色彩。
      这种天气,适合早早沐浴,然后躺在藤榻上,读本好书。
      双宁皱眉,若不是有约,她应该早已到家。
      一位英先生想请她修复一幅油画,并约好这个下午,会把画作带来。
      双宁的油画修复技艺,已得行内赏识。数种画风皆能擅长,逼真复原之余又带独特气质,双宁画廊已日渐知名,来客非富则贵。
      这位英先生,据说是英氏重工的继承人。
      门口终于有了动静,双宁站起身来,只见玻璃门被推开,进来一位英俊的年轻人。
      双宁有些讶异,那位年轻人主动开口:“我是英子捷,叔父让我送画过来。”
      说着,从身后取出一个布袋。
      双宁暗叫不妙,油画布质坚硬沉重,并不适合卷折。如此携带,颜料极易脱落。
      但见年轻人抽出油画,双宁接过,至缓缓展开。
      画作约有六英尺乘四英尺大小,几将整张长桌占满。是一幅肖像,如双宁担心,颜料已斑驳脱落,轮廓开始模糊不清。
      她不由轻轻责怪:“怎么保存如此草率。”世上总有这种人,东西完好时不知珍惜,待破损憔悴时才急急设法补救。
      年轻人搔搔头:“此画一直由叔父收藏,最近才展示给我。”一副无辜语气。
      双宁不语,凝神观看。
      画中人是一位少女,约十八九岁。看油画布质及颜料出品,应是二十余年前的作品。
      作画者签名一个“川”字,双宁一时想不起有相似名字的画家。
      作品并非大师手笔,然画风细腻,人物自然,称得上是一幅佳作。
      双宁并无有关此画纪录,可见其并未在市面流传,应是英氏私人珍藏。
      英子捷此刻在旁边注释:“画中人是英先生的表妹,即是我的表姑母。”
      他继续说:“表姑母近日归宁,叔父找出这幅油画,想送给她作为礼物。”
      这幅画画风近似安格尔,笔触细腻,用色典雅。
      画中女孩身穿白色绣花衣裙,长发,纯洁平和。
      是的,每个那样年纪的女孩,都有这样清澈的眼神,足以让任何人迷失在岁月里。
      双宁收拾思绪:“画可以留在我这里了,大约一月后可以交回。”
      年轻人欠欠身,取出一张支票,然后告辞。
      行内都知道,染双宁修复油画,不问题材,无论古典抽象,只按尺码收费。
      修复一张油画的价钱,可以购买三数张同样著名画家的作品。
      那么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宁愿出钱修补?因为珍惜逝去的美好时光?抑或不愿让记忆泯灭?
      双宁无暇思索哲学问题,她将画布绷紧固定在木框上,搬入画室,然后回家休息。

      第二日,风和日煦,双宁的画室朝北,光线淡淡地洒下来,落在那张少女像上。
      阳光下,带着桃子面色的少女,更显动人。
      双宁已将所需工具准备好,画架也已搭起。
      在修复这美丽的油画前,双宁先作了一件没有诗意的事情。
      她将这幅画拿去照x光。
      画家作画,纵不是随意挥洒,也会改变主意,反复涂抹,不断改进,是以颜料层层叠叠,时日渐久,混合尘垢,要先映射数层像素,才能确定内容。
      双宁自嘲:像补牙一样。
      机器开动,双宁调节不同频率,分层纪录不同映像。
      尘垢常常掩盖了许多真相,画家的画笔也会,数层颜料,往往上面是红橙紫,下面其实是黑白灰。
      双宁的修复,并不一定选择最后的完成作品,她会比较数幅得出的映像,然后选择最生动的一幅作为底稿,进行修补。
      这也是她的画作风格特殊的原因。
      映像逐渐改变,双宁渐渐讶异。不,不是作画者的画风或者色调出现变化,而是整幅画的题材。
      才不过三五层之下,已是另一少女的肖像。
      双宁揉揉双眼,关上仪器。
      双宁回到展厅,将打印出来的画像,摆在书桌上,细细观看。
      左边的一幅,如昨日所见,是那位穿白色绣花衣裙的少女,英先生的表妹。
      右边的,是另一个女孩子,穿着一件蓝紫色带有异国风情的沙龙,年纪相若,亦是长发,然而她似乎比前者带有一丝明媚,画作的笔触亦明快许多。
      不必行家,也看得出画得是两个不同的少女。
      双宁沉吟片刻,直接拨上英先生的写字楼去。
      电话很快接通,对方正是英先生本人。
      他的声音温文低沉:“染小姐,是否画作已经完成?”
      双宁苦笑,“在那之前,我想请你先确定你想修复哪一幅。”
      英先生道:“我不明白。”
      双宁道:“今天下午,请你到画廊来,看一看这幅油画。”

      英年之如约前来时,双宁正在天井中沏着一壶大红袍。英入座后,双宁把两幅画像并列在他面前,道:“英先生,这是我早些时候的发现,请看。”
      英凝视着那两幅画像,许久许久,未曾出声。
      双宁终于忍不住:“首先,我想知道,右边的这幅,是否无关的一个女子?”
      英终于开口,声音中似乎有一丝苦涩,:“不,她是我的未婚妻,缪思思。”
      他继续说下去:“其实,我的本意,就是为她画一幅画像。作画的人,是我的好友,云千川。”
      双宁凝神,这中间一定有故事可听。
      英却似乎决定不再说下去,只是喃喃道:“没想到,这么多年,终于找到了她。”
      双宁不语,心中暗暗好奇。
      一时两人都静默无语,只有茶香萦绕着空间。
      许久,双宁开口:“请问英先生,我是否应该修复这幅?”她用手指指缪思思的那张。
      英的声音冷冷:“请待我考虑数天。”
      双宁无奈,起身送客。
      天气渐冷,英披上长大衣,走出店门。
      双宁隔着玻璃门,注视着英年之修长潇洒的背影,想来当年,他应该与画中人也是一对璧人。

      双宁并未让自己浮想联翩下去,她是个实际的人,事实上,昨天当她发现两个版本的时候,已经在心中有了计划。
      首先,当然要找到作画的人。
      一般的说法是大师杰作难以企及,而干油画修复这行,事实却并不如此。名家作品在外流传甚广,参考资料比比皆是,风格笔法更易捉摸。
      而不知名油画,往往得多做些功课,才知道些许背景,得以上手。
      双宁作这一行,资料搜集已经甚为丰富,但要调查云千川,还是颇为困难。
      他的画工相当高超,亦可与当时一流画家媲美,但在艺术界,时不我予,怀才不遇的艺术家比比皆是。
      这位云千川大约也是芸芸不得志者中一名。
      苦干三小时后,双宁获得的资料不过是一份毕业名录及两段剪报。
      他是华南美术学院七二年届油画系的毕业生,同时毕业的,有已在今日画坛享誉盛名的某某某及某某某。
      剪报上,是一则同学画会的聚会报道,云千川与当年几个青年男女一起合照,姿势随意,英俊中却带有锋芒。
      报道简略,不过提到允某等潜心作画,筹备六人联展等事。
      后来也并没有其他消息。
      允某未能成名,完全是时也运也。
      双宁苦笑,收拾好资料,准备休息。
      第二天,英子捷有电话过来:“叔父的意思是,请染小姐修复缪思思的画像。”
      双宁应允,然英子捷又说:“待画作完成后,请染小姐自行处理,不必交回。”
      自行处理?双宁气结。
      偏生英子捷还不知趣,道:“呃,染小姐,不知在下可否请你便饭?”
      双宁恶向胆边生:“对不起,我听不懂文言文。”
      啪的一声挂了电话。
      双宁索性找到英年之的写字楼去。
      英接见了她,神色冷淡。
      双宁却笑眯眯。
      英年之哼了一声:“我无论如何不会满足你的好奇心。”
      双宁坐到他对面:“其实我也猜出大概。”
      她继续:“从两幅画的鉴定来看,缪思思的画像,无论是人物还是氛围,用笔还是色调,无一不胜过另一幅。”
      停一停,“这大概也是英先生指定修复前者的原因。”
      英默默点头。
      双宁悠悠道:“此画之所以完美,是因为云千川爱上了缪小姐吧。”
      英又怒又疑:“你从何得知?”
      双宁不过是大胆推断,见到英的神情,便知道她猜对了。
      双宁道:“英先生,身为专业人士,我自然懂得画。难道我会看不出,允千川对画中人的爱意?”
      英年之不出声。过半晌才道:“见到那幅画时,我也明白了。”
      思思订婚后,便一直住在英家。
      怎么形容她好呢?那幅画虽美,却仍无法描绘她的万一。
      她笑起来清脆的声音,她爱娇时打人的小手势,她走路时灵动的身影……
      而云千川潇洒,浪漫,更兼有三分才华,一份不羁。
      当他介绍云千川给思思的时候,他看见,双方的眼睛,都是一亮。
      其时他已接手家族生意,只是忙,并无暇留意发生了什么。
      只见他们谈笑,游玩,思思的脸上,焕发着前所未有的神采。
      每每追问,云千川却只推说没有画好。
      当初说好,云为思思作画,英则向基金会争取,资助他往法国继续深造。
      云并不是没有志向的人,而对于英来说,云的才华,足以收回这笔投资。
      开始作画时是明媚的四月天,待园子的樱桃熟了的时候,却不再见他们一起的身影。
      思思常常哭泣,云不告而别,画作却突然失踪。
      而他和思思,也并未能结成眷属。
      英说着说着,突然停下,陷入沉思。
      双宁亦无语,许久,问了最后一个问题:“那幅画作,为什么会变成另一幅?”
      英道:“我亦不知情,当时表妹回来放暑假.....可能这幅画就是那时作的罢。”
      双宁问:“她不再需要了?”
      “这幅画我近日才在老宅子里找出,近日我问过她,她说一切由我做主,她不再理会。”
      双宁鞠躬,告辞退出。
      现在倒是用到英子捷的时候了。
      她拨电话给他。
      “你的约会,还有无效?”
      这就是长得美的好处了,脾气坏,反而是气质之一。
      英子捷在那边一迭声的应着:“有效有效,去湄轩吃泰国菜可好?”
      席间,双宁闲闲提起,相见一见近日归来的表姑妈。
      英子捷一怔:“呵,婉之阿姨。”
      应是应允了,却不住嘱咐,说话要小心,举止要恭谨。。
      这位婉之阿姨,据他说,当年很得长辈宠爱,家族中亦颇有点分量。
      后来呢?
      她留学在外,后来就在当地嫁人了。男方是世家,相当低调。
      见面约在她所住的酒店,双宁入座时,只见一位穿着考究的女士,并不十分美貌,却有一份温婉。
      双宁随英子捷,称呼她阿姨。
      寒暄数句,双宁便问及画像之事。
      婉思笑容依然温和,“染小姐,我的画像,我自己怎么会不知情?”
      双宁暗怪自己冒昧,
      连子捷也不解起来:“阿姨,那为何从此不闻不问,任画像日久生尘?”
      婉思停一停,“当我发现他真爱的人不是我的时候。”
      双宁明白了,云千川换了追求对象。
      英氏重工女继承人的身份,自然矜贵许多。
      追求得到,所得奖品必不止赴欧留学那么简单。
      对自己的才华,对自己的魅力,他有自信。
      然而婉思又怎会不明白。
      真心难求,不如舍弃。
      双宁看过的报道里,并没有提到他得到英氏基金会资助一事。而此后,他也再度默默无闻。
      双宁醒悟,放下话题。改谈风花雪月。
      一场午茶愉快结束。
      回到画廊,双宁重新取出油画,凝视良久。
      画中的少女依然文静平和,然而眼中智慧却似明珠光华。
      双宁长叹一声,片刻,取出工具,开始操作。
      一月后,她在画廊挂上一幅新画,正是思思的画像。

      天气已经转冷,这日,双宁午膳归来,正待除下大衣。
      画廊中已站着一个人,正静静欣赏画作。
      她身穿穿桃红色套装,一如当年娇媚。
      双宁不言,看看她,又侧头看看墙上的那幅画。
      她向双宁嫣然一笑,道:“画得真好,不是吗?”
      双宁温柔的问:“可想取回画作?”
      她却道:“不,不要了。”
      已出之物,再难取回。
      更何况是真心。
      她在画廊驻足片刻,便告辞。此后双宁也并无再见她的影踪。
      那幅少女画像此刻静静的挂在画廊中。
      双宁并不担心,这是一幅美丽的作品,迟早会有未曾伤过心的人,来买走它。
      电话响起,正是英子捷一贯愉快的声音:“双宁,一起晚饭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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