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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巷子尽头家的少爷有个奇怪的毛病。

      儿时,院子里大大小小的孩子喜欢天天的混在一起,堆土玩泥。傍晚时一起被家里大人拉扯回家,免不了一顿的说道。
      记得那天,阿婆扯着我的耳朵往家里走,嘴里嘀咕着我的泼野是那半年也不着家的爹的错。我皱眉撇嘴,不服气的斜着眼睛,第一次看见了在巷子尽头的阶梯上,坐着的那个干净的孩子。
      白色的麻布衫一尘不染,柔软的短发温顺的贴在头上,那孩子安静的仿佛没有生命,我不禁好奇的多看了两眼。
      自那后,天天凌晨我奔出家门撒泼时,都会不由自主的停下来回头望望,每次都会看到同样雪白的身影安静却没有生气的坐着,抬着头,不知望着天空什么地方。
      有时候,我会在夜晚探出头,望着天上的星星,好奇着那孩子是不是也会在家里睁大了眼睛,安静的坐在床边看着这漆黑的天空。经常想着想着,我便会安稳的睡去,脑海中最后闪现的画面,是那画般的孩子睁大了眼睛,安静的看着我,而每当这个时候,梦乡,总是格外的甜蜜。

      等上了学堂后,孩子们的性子都不免的收敛了些。夏天闷热的祠堂中,回荡着朗朗的背诵声,我的声音被淹没在其中,分辨不出。
      放学后,三三两两的男孩子追打着回家,我跟在后面大声的笑着,用脚踢着街边的石子,吓唬着偶尔路过的兔子小狗。在步入家门的时候,我会回头,那个孩子仍旧坐在门口,白色的麻布衫仿佛从未换过,小小的身子也仿佛从未长大过。

      再大些,读书的压力渐渐增大,眼力也渐渐不如儿时,任何超过远些的事物,都变得模糊不清,那巷子尽头的身影,却一如既往的雪白清晰。我仍旧能看清他衣服上的每一条皱褶,他端正的坐姿,那交叉在膝上的双手,紧紧抓着手下的布料,显得紧张期待,脸上却面无表情的向上抬着。被短短的刘海儿遮住的双眼,是我唯一看不清的地方。

      我曾在夜晚的烛光中,问过正在缝补的阿婆,街头的孩子是谁,为何未见他同我一起上学堂。阿婆未抬眼,只是闷声答到:“那是阎家的旁支少爷,没落的只剩个名声不说,还自幼多病。”末了,抬眼撇了我一眼,她浑浊的眼神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渗人,我连忙低头继续温书。半响后,阿婆幽幽的说:“虽然是个脑子有毛病的,但是倒真是个乖巧省心的娃儿。”说完,弯腰锤了锤腿,蹒跚的回了屋。我停下手中的笔,对着烛光不知在发什么呆。
      我向着旁家邻居打听过这阎家事情,得到的消息都大同小异,整个阎家仿佛一个迷,埋在无人关注的巷子尽头,落满灰尘,直到有一天安静的腐烂离去。

      巷子尽头家的少爷,原来是个傻子。

      十六岁时,阿婆病重。
      我有丝害怕的坐在她的床边,失措的盯着前方。阿婆粗糙的手动了动,我却未上去握住。
      阿婆撑了两个月,最后一晚,我坐在前堂,仍旧能从纸窗上的倒影,分辨出阿婆那缝补的身影。第二天早晨,桌上却寻不到了阿婆做的那碗早茶。
      我迟疑的推开了阿婆的房门,看见阿婆安静的躺在床上,我前些日子穿破的衣衫整齐完好的摆在床头,床头的油灯,已燃尽。

      两天后,我抱着阿婆的画像,站在门口,送走了前来追悼的街坊邻居。扭头,巷子尽头的孩子仍旧安静的坐着。
      我抱着阿婆的画像,也在自家门前坐了下来。抬头看着阴沉沉的天,莫名的发呆,心里却有了一丝的安详。傍晚被寒风冻醒后,我抬头看去,巷子头的孩子仍旧安静的坐着,我看不清他的脸,却莫名的感觉他的目光,在一瞬间扫过了我的脸。
      我垂头,嘴角控制不住的勾起,干燥了一天的眼睛湿润了起来。
      夜晚中,我对着远方他那模糊的身影,抱着阿婆痛哭。

      阿婆死后,爹回来看了一次。
      爹不像我想象中的满是烟酒味道,醉醺醺的那个不上进的叫花子,进门的是个穿金戴银的富家老爷,身后跟着同样着装体面的丫鬟。
      他进了阿婆的屋,象征性的上了一香,便又匆匆离去,仿佛生怕让这狭小院子的灰尘,缠扯上他的华衣。我瞬间明白,凭着阿婆单薄年迈的身子,是怎么养活这个家的。此时,我失去了评判他不仁不义的资格。
      我送他出了门,待他走远后,我回头望了望,那个洁白的身子仍旧安静的坐着,瞬间平伏了我烦躁的心。
      后来我听说,娘死后,他倒插门的娶了京城大户的小姐,而他对外声称,自己从未婚娶。听后我无所谓的笑了笑,低下头默默的走回了家。这世上有许多人的存在都并不被重视,我不介意成为其中的一员。
      抬头看了看巷子头的身影,他也不介意。

      阿婆生前,总是督促着我读圣贤书。她死后,我却退了学堂。退堂的当天,先生愤怒的甩袖离去,留我在阿婆的灵位前,跪了一夜。
      我在城边儿的茶馆里,寻了个跑堂的差事。路程随远,我却仍旧坚持日日回家过夜。
      几年后,茶馆的老板被他儿子接去了京城,我用阿婆攒下的钱和我一直以来省下的,买下了他的茶铺,做起了掌柜的。生意不是特别红旺,却也让我有了余钱,过上了安逸的日子。
      有时候坐在茶馆里,我会默默的感叹,若这辈子就守着这茶馆儿活下去,我倒也心甘情愿。

      二十五的时候,红娘敲响了我家大门。推脱着将她送出门后,我恍然明了,自己已然到了娶妻的年龄。茶馆的跑堂,听后也打趣的说要介绍个老板娘过来。我笑了笑,坐在茶馆儿里想象着一个女人的身影在家里进出。直到伙计推醒了昏睡的我,我才反映过来,不知为何,想象中的妻子,身着干净的白色麻布衫。
      二十六,红娘替我说下了一家十八的姑娘。她人干净利索,总是很安静的垂着头。我扯着她在阿婆的灵位前拜了堂,上了香,让她做了我的妻。
      她总是安静的坐在我身后,挑灯缝补,时不时的,也会独自一人端着食盒,跑来茶馆给我送饭,然后在伙计们的哄笑中,红了脸的收拾好碗筷。
      我想,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一年后,她怀了我的孩子。我煮了一篮子喜蛋,街坊邻居的分了出去。抬头,那白色的身影仍旧一动不动的坐着,我犹豫了一下,挑了两个喜蛋装进瓷碗里,端着它放到了那孩子身边。
      他没有看向我,仿佛没有感觉到我的存在。我将碗放在了他的身边,悄悄的抬起眼匆匆打量着他。
      进了看才发现,他已经不是我记忆中的那个孩子。身子不知何时被拉长,头上的发也长了许多。未变的是那身白布衣衫,他干净的手和干净的脸。我大着胆子直起身去看他,脸上的线条比记忆中明朗了几分,俏挺的鼻子,细薄的嘴。
      他的眼睛被刘海儿遮住,看不大清晰,却仍旧能感觉到一瞬间扫向我的眼神。我尴尬的退了一步,扯开嘴笑了笑,便匆忙的离去了。
      等回到家门口,再回头望去,才感觉那双眼睛又看向了天空。心里有丝庆幸,却也有丝惆怅与失望。

      为了筹备孩子的降临,我们搬进了阿婆的屋子,将自己的屋子改装收拾了一下。
      我开始加倍工作,做着未雨绸缪的准备。

      在临产前的几周里,有一晚,天上突然下起了倾盆大雨。我在回家的半路上,进退不能,在路边儿的屋檐下等了半响也未见有所好转,便扯进了衣衫打算跑回家。
      雨水狠狠的砸了下来,伴着风砸的我生疼。我睁不开眼睛,只能半眯着凭着记忆向前跑。衣衫鞋袜均已湿透后,我也终于跑到了家门口。
      匆忙中推开家门,余光却扫见了一抹雪白的身影。
      我停下了动作,抹掉脸上的雨水,费力的看了过去。

      巷子头里,那个孩子不再是端坐,脸上也不再是木讷的表情。
      现在的他张着双臂,在雨中跑来跑去,双手伸直举过头顶,仿佛接着一滴一滴的雨水。大颗的雨水砸向他的脸,打湿了他的发,浸湿了他的衣衫。
      白色的麻衣在夜晚中仿佛发着光一般,让他整个身形格外的醒目,好似一抹幽魂在雨中独自漫舞。
      我在漆黑的夜里,隔着雨,第一次看清了他的双眼。
      那是双漆黑明亮的眼睛,在黑夜里泛着水光。我曾以为那双眼应麻木无神,现在它们却仿佛有着自己的灵魂,在黑暗中对着苍天舞蹈,对着苍天欢笑。

      我不知着了什么魔,跑进家里取了雨衣,转眼又跑出家门,跟在了他的身后。
      我将雨衣举过他的头顶,他的身形微微一顿,随即回头狠狠的将我推倒在地。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愤怒,嘴紧紧的抿着。然后迅速的转身,重新张开双臂,迎接着狂风暴雨。
      我爬起来,再次举起雨衣。他转身,将我推开。
      我追上,他推开。我追上,他推开。
      雨声在我的四周飞扬,我看不清是否有人看得见这疯狂的一幕。狂风将我的理智吹走,我的脑海里,只有那个在雨中奔跑的身影。
      到最后,他不会再转身将我推开,只会在我靠近时,远远的跑开。我却紧追不舍的跟在他的身后,双手举着越来越沉重的雨衣,同他一起在这疯狂的夜中奔跑。

      第二天醒来,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大院儿。我睁开沉重的眼,仔细的打量着四周的一切。直到看到不远处坐在大门口的白色身影,才了然这是阎家大院儿。
      我起身,四肢仿佛被灌了铅,浑身的酸痛,让我再次倒坐了下去。待我再次睁开眼,看见的是那双明亮的眼睛,亦如数万个梦中那样,明亮的看着我。
      我紧张的向后靠去,他却直起了身,又回到了门口独自坐下,身上洁白的麻布衫,仿佛从未被雨水沾染过。
      我有丝失望的坐直了身体,待觉得身体又恢复力量后,站了起来,告别了他。他没有说话,没有看我,双眼仍旧盯着那万郎晴空。
      回到家,我告诉妻子身上的泥土是半夜回家时不小心跌倒沾上的,爬起来后,就在外面站了一宿。
      也不知道为什么,昨晚那个在雨中奔跑的身影,我不想告诉任何人。
      当然,也没有人会理解我对他的关注。
      对于很多人来说,他不过是个巷子里安静的傻子。

      几周后,妻子的产期到了,孩子却迟迟不来。
      她的脸上,头一次挂上了愁容,天天守在家里,无论是做针线还是煮饭,一只手总是有意无意的放在鼓起的肚子上。
      产期又向后推了足足一个月,妻子终于病倒,请了大夫,却说婴儿已经死在了怀中,若不立刻将死婴取出,母亲也会有危险。
      听到这消息,妻子的脸上布满了绝望,一瞬间便晕死了过去。慌忙中,大夫将我赶出了屋,领着几个婆娘开始救治。
      我坐在大院儿门口,抬头望着天空,我的安静衬托着身后的屋子里的杂乱。
      等太阳快落山,天上的云彩染上鲜红时,身后紧闭的房门被打开了来。大夫踏步走出,一脸沉重的对我说:“夫人的命薄,老夫无回天之力。”说完便摇摇头,一脸遗憾的走了出去。
      我看着他的背影有些想笑,庸医二字明恍恍的闪现在我的眼前,哪怕我知道,他已尽力。
      随后而出的几个婆娘,都一脸沉重的低着头,绕过我走了出去。最后一个,却将怀里雪白的包囊递给了我。
      我低头看去,白色的棉被中,一个皱巴巴的小脸紧闭着眼。那妇人告诉我,这孩子刚刚取出时,是死的不能再死了,在我妻子断气后,却居然有了心跳,也可说是夫人在天之灵保佑,给了这孩子一条新的生命。
      我抱紧怀里的孩子,闷闷的抽笑。
      不愧是我儿,此生都无福享受母爱。我还有个阿婆拉扯我长大,他却只能得到我这个粗糙的爹。
      我可怜的儿。
      我抱着他柔软脆弱的身子,站在门口,能感觉到巷子里的他看向了我。我回头,对上他的目光,同十六岁那天一样,在阴霾的天下,低声抽泣。

      妻子死后,我的生活并无太大的改变。伙计们背后讨论说我看上去平静的不正常,我却只能感到荒唐的一笑而过。
      我并没有请人照看我儿,只因他安静的不像个男孩子。前几日,我还会守在家里,却发现哪怕他一天不进食,也不会哭闹一丝一毫。后来便抱着他去茶馆儿,让伙计们有事儿没事儿多照看着。晚上打烊后,再抱回家。
      几周后,上心的伙计请了大夫来看,看过后,大夫说我儿是个哑巴。
      我平静的笑了笑,自大夫手里接过孩子,抱着他回了家。
      这是我妻换来的命,就算是哑巴,又如何。

      夜晚,又是个狂风暴雨的日子。我抱着我儿飞快的向家里跑去,所幸这次距离不远,半响便进了家门。
      将我儿安顿好后,我拿着新买的雨衣冲出了门。果不其然,那个白色的身影又在雨中奔跑了起来。
      我举着雨衣靠近,他停顿了下来,转身看着我。我坚定的将雨衣举过他的头顶,他抬头看了看,没有挣扎没有反抗,只是安静的跑了出去。我紧紧跟在他的后面,看着他在雨中欢乐的追寻。
      听着雨声,看着我家窗户中透出的烛光。
      我觉着,这辈子,就这样了。

      五年后,我儿渐渐长大。也不知是因天生缺陷还是怎的,他很安静。不是听觉上的安静,是视觉上的安静。
      他会独自一人坐在茶馆的角落,一动不动的睁大眼睛,许多时候很多客人直到走了,也不会察觉他的存在。茶馆的伙计们也只不过是凭着经验,认准了地方才能察觉他。有时候我也好奇,若他决定就这么不声不响的走掉,我这个当爹的会不会察觉。

      当我儿懂事后,我请了先生来教他手语。
      当他第一次用手做出爹的手势后,我将他紧紧的抱紧了怀里。当天,我领他进了阿婆的房间,对着阿婆和他娘的灵位,让他用手语一个个的叫了个遍。

      我将我儿送入了学堂,入学那天,我回到阿婆的灵前,深深的磕了一个响头。
      我儿虽天生残疾,却格外聪慧。这点,应当是受他娘的影响。
      等他再大些时,便会在闲余时间在茶馆帮忙做事,也不知是不是受他的影响,整个茶馆变得安逸起来,我受伙计的提议请了个琴师,倒也将茶馆儿做的别具一格有些雅味。

      我仍然会在雨天举着雨衣跟着那白色的身影在雨中奔跑,有时雨并不会下上整夜,他便会安静的回到阎家大院儿去,我就收回雨衣回到家中,看见我儿坐在床边,透过大敞的门,看着我。
      他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对我的疯狂提出疑问,只是拍拍身旁的席子,示意我早些睡觉。

      几天后,我儿有些发烧,我便让他在家休息,准备好饭菜,独自一人去了茶馆儿。
      傍晚时分,我早些关了茶馆儿,回了家,却看见我儿在巷子里,闭着眼坐在阎家少爷身旁。两个人没有说话,他也没有侧目看我儿,只是两个人靠的很近,感觉在相互依偎着。
      我悄然上前,伸出手拍了拍我儿的肩膀。一只手突然伸出来拦住了我,我抬头,看见他的手保护性的环在我儿身上,直到他侧目,看到来者是我,才又松开了手。
      我儿醒来,乖巧的牵着我的手回了家。我不出声问,他便也不解释。
      只是那次之后,我会经常回来,看见一大一小的两个身影在巷子的尽头安静的坐着,一个抬头,一个平视。我儿会在我的身影出现后,开心的笑着,站起来小跑扑进我怀里,而他则是垂下眼,与我匆忙的对视后,继续望着蓝天。
      我不懂这两人的友情,却也不过问。就如我儿不懂我与他在雨中的疯狂,但是他却也不加追寻一般。
      如此默契,在这个安静的小巷中。

      我儿长大后,被某家大户请去当了先生,只因那家的少爷,也是个哑巴。
      小小的巷子里,只剩下了我和他。
      送走我儿后,我渡步到他身边,在我儿平时的地方坐了下来。他不闻不动,我也默不作声。
      如此默契,安静到宁逸。

      我儿二十四的时候,回了躺家,身后牵着一个安静的小姑娘。我儿明朗的脸上所洋溢的笑容,让我一瞬间便了然了那姑娘的身份。
      晚饭间我看了看,那姑娘并非残疾,只是安静的不像话,如同我妻一般的低着头,红着脸,在我儿身旁腼腆的笑着。
      看着两人,我默许了他们的亲事。
      饭后,我儿牵着那姑娘走到了阎家门前,对着他无声的宣布着自己未来的妻。
      他默默地起身进了门,半响后拿着一只瓷碗出来,将瓷碗递给我儿后,便又安静的坐了下去。
      我儿举着瓷碗让我看,那是当初承着喜蛋的瓷碗。我笑了笑,告诉他,以后有孩子了,用这碗装着喜蛋,再给我送回来。

      我儿的婚礼,如同我的一般,很简单的放了串喜炮,对着我妻与阿婆的灵位拜了天地。
      结束后,我捧着颗喜糖坐到了阎家大门口,递给了他。他安静的接了过去,剥开糖纸,含入口中。
      我儿在大门口,看着他吃下喜糖后,才领着他妻进了房。我笑了笑,回头看见,他也在笑,仿佛入口的糖有多甜一般。
      那晚,天公下起了雨,我回家取了雨衣,站在他的身旁等待着他,他却只是在我身旁安静的坐着。
      早上起来,我仍旧坐在阎家门口,他倒在我怀里正在熟睡。我儿的喜车在我的注视下,驶出了巷口。
      低头看了看怀里的他,我知这辈子,就这样了。

      几年后,我儿领着他妻回来看望了我,怀里抱着一个小小的婴儿。我惊讶的接过,看着怀中明朗的小生命睁大眼睛好奇的看着我。抬头后才突然觉悟,原来我已老去,原来我儿已经长大。
      我欣慰的将孩子放回了儿媳的怀中,按着我儿的肩膀看着他。
      何时,我儿竟也变得比我高了。

      第二天,我儿将我摇醒,指着门外让我去看。我走出门,茫然的四处看了一圈儿后猛然发现,巷子里那抹安静的白影不在了。
      我跑到阎家大院儿,推门而入,空旷的院子里毫无生气。
      他走了。
      我儿走上来,按住我的肩膀,示意我不用担心,他不过是去其他地方寻雨了。我抬头疑惑的看着他,他却只是安心的笑了笑。

      当晚我儿陈诉于我,那个阎家少爷的故事。
      我儿说,阎家的少爷上世是只飞蛾,因迷恋烛光而奋不顾身的扑了上去,直到烛火伤了他的身后,才猛然察觉自己的愚蠢。所幸,有人为了他,散了自己的三魂七魄,化身雨水灭了烛火,救了他一命。他用了三生三世来收集世间雨水,只为将那人的魂魄寻回,好偿还这债。
      听后,我独自一人躺在床上难以入睡。
      第二日,送走我儿,我坐在了阎家门口,望着天空,双手抚摸着那光滑的青石板。
      我既非他的烛火,也非他的雨水。他能在这巷子里端坐之久,已然不宜。想完,便有了一丝了然,心中,却忍不住的痛。

      那之后,我重复起一人的生活。
      每天去茶馆看看,回家后一人煮饭睡觉。有时候天气晴朗,会拿上扫帚到阎家的大院儿去看看,将它简单的整理一下。有时候天气阴霾,我会不由自主的看向衣柜里的雨衣,然后自嘲的笑笑,关上院子大门。

      六十大寿时,我儿回来牵着我的孙女,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站在我的面前,孙女乖巧的敬上一杯温茶祝寿,大了眼睛看着我一口喝下去后,开心的拍着手。半响后,却下起了雨。
      孙女崛起了嘴,有些不满的看着阴霾的天空,儿媳将她抱进了屋,留下我与我儿站在院子里。
      半响后,我儿也进了屋,留下我一个人站在雨中,独自回想着那曾经在雨中蹦跑的白色身影。
      当天晚上,雨下的甚大,风刮的屋子直响,我翻来覆去的难以入睡,隐约中仿佛听到了一声沉闷的敲门声。

      我坐起身来,屏住呼吸仔细聆听。

      那声音却久久未再响起。

      我失望的躺下身子,闭上眼,试图继续入睡。
      每当下雨时,我都会如此这般,床头的五斗橱里,永远摆放着干净的雨衣。我知道自己在期待着什么,却不知道,在我这把年纪时,为什么还在期待。

      我平静下我的呼吸,听着雨声,催眠自己。
      闪电划过,那敲门声再次响起。

      我睁开眼,手习惯性的伸向五斗橱,却强迫自己停了下来。
      我默默的问着自己,到底在期待什么,到底又是为什么要期待。

      这次,那敲门声清晰醒耳,仿佛那雨声就在我的身边一颗颗的碎开。
      我坐了起来,穿上鞋,跑出了屋。

      站在大院儿里,我迟疑的看着大门。
      多少次,我打开那扇门看见的只是漆黑的夜和狂野的雨。多少次,我只能黯然的扭头再次关上那扇大门,独自在院中站到天亮。多少次……

      敲门声透着雨,我仿佛能看见大门在轻微的震动。

      我走了过去,手颤抖的勾上了门栓。
      雨声,风声,雷声,我仿佛能看见门那边的漆黑。

      忽然一整狂风吹过,大门整个被吹开,我忙闭上眼低头避风。
      风吹过我的头发,我已苍老的身躯,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将随风而去,我向后退了两步稳住自己的身形。

      睁开眼,门口的人披着雨衣,白色的麻布衫仿佛会发光一样的醒目,被雨水打湿的头发下,那双眼睛隔着雨雾,仿佛数万天前的那个凌晨一样,明亮的看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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