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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第二十四话:家人 ...

  •   天色暗了下来。
      稀薄的重量从天秤上消失了,指缝里渗入一阵飘零的凉意。马尔科从浅眠中惊醒,发觉睡前捏在指间的那张薄薄画纸,被窗台透入的晚风吹出了些距离,背朝着地面匍匐前进,向着厅堂的门口挲去。
      画面里用铅笔打出的印痕已有些模糊,但轮廓依然分明;那些锐利的画锋被摩挲朦胧之后,呈现一种虚假的美感。画面上的自己好像融入了火焰之中、成为了火焰的一部分、甚至长出了火焰的翅膀、可以飞跃海洋去到任何地方。——但结果只是纸张掣着地面,借着风力才能够艰难地向前移动出些许的距离罢了。
      看向桌上的手机,最终确定了自己不过是打了十分钟的盹;并不充裕的睡眠令长期疲惫的身体发出抗议,但他的精神却始终紧绷着,难以松懈下来。
      这样以来……多久了呢。整个人像一支绷紧的箭,始终保持着不得不发的状态。遇见艾斯以前,自己是这样的;遇见艾斯以后,他觉得也许有机会停下来了,事实上,这样松懈的机会也许是有的,但最终,他又被绷紧了——这一次,却是主动跳上了弓架,把自己死死地箍在上头。
      一切都很顺利,太顺利,顺利过头了。即使自己后退一万步,那家伙也会追上九千九百九十九步,保持在他没有办法拒绝的、只差一步的距离。成熟男人用岁月和淡漠武装起来的理性和常识、以及一切关于世俗与逾矩的斗争都在一万步的倒退里消磨殆尽,最终只是被欲念撺掇,无法抗拒、浑浑噩噩地迈出一步——只要一步就足够了。交叠的身影,传递的体温,满载的怀抱,可遇而不可求。他满足于现实的安稳与甜蜜,却又恐惧于内心的残留:倒退的万步时留下的疲惫与恐惧,终于化作酸楚与肿胀的直感,于此时从心底绵延泛上。
      家人。
      安定而繁琐的日常。
      我应该是很幸福的。
      但……
      如果他知道了呢?
      ——可想而知。这幸福的家庭的幻象,那求婚般的自然场景,就像斑斓的肥皂泡,一瞬间就破碎了吧。
      既然迈出一步后,就奢望着……可以持续地走下去了。哪怕再多一点也好。
      一直欺骗着,忐忑地等待着揭穿的瞬间,又祈求着来得不要太快,或是已经熟稔到,可以轻描淡写地揭过这一章节。
      “有些事情,我想亲口告诉他。”自己曾信誓旦旦地说下这样的话语。
      [什么嘛,我以为是什么事,不需要这么郑重其事吧!]——也总是想象着听到这样的回答。
      但……
      为什么神经紧绷着,一刻也松懈不下来。

      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拾掇成可靠干练的模样,拾掇成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能依仗年长而丰厚的阅历,在谈笑间轻松地解决。
      他把粗糙的大手按在镜面的脸庞上,用手指抚着嘴角,试图把它们上扬到应有的形状。但幻象纹丝不动;倒影中的虚像此时看来更接近真实,那些岁月留下深刻的沟壑刻在脸上,像一道道斑驳的刻印,执拗的向下,坳成悲伤的神色;而镜外的自己此刻却更像虚假,沉浸在难以自拔的、以欺瞒和拖延换来的甜腻的游戏之中,甚至露出浅薄的笑容来。
      这一次……我还能撑多久呢?

      他抽尽烟盒里的最后一支,天黑透了,他也已经做出了决定。在彼此相差悬殊的年龄之中,令他感到自豪的是时间对于决断力的锤炼,他相信自己总是可以正确地判断一些事物发生的必要性。他拿起手机,决定给他年轻的情人去一个电话,将他们的爱情里仅剩的这一点点遮羞布揭开——真正地坦诚相见。不管结果如何,我希望成为他的家人,这一次不是因为前妻,不是因为工作,不是因为任何别的什么,只有彼此无法切断的羁绊。
      即使会遭到苛责或是质疑,我也应该……
      “必须由我来说。”
      这是信任的关键。
      至少得抢在安之前。好在现在离跨年还有的是时间,他可以做好准备,掌握主动权。
      提示连接中的信号灯在屏幕上沿着直线来来回回地反复,就像等待中的人们一样忐忑不安:马尔科看见它停止的时候松了一口气,但紧接着就听见房门被大力敲击的钝响。“艾斯!”他跳起来拉开门,对方像是经过漫长的长跑那样撑着膝盖站在门前,大口喘着气,头深深地埋下去,英俊的脸庞被鸦黑色的鬈发帘幕似地遮挡着,看不见表情。
      “怎么了?”马尔科问,他侧开身子示意进屋再说,但艾斯没有挪步。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站直身子,视线在碰着马尔科目光的时候明显瑟缩了一下,偏向右前方的地面。
      “请给我安的联络方式。……”
      马尔科觉得大脑的深处的回沟被猛地烫了一下。他立刻明白出了什么事:“……你知道了。”他低声说。艾斯猛地抬起头,两人的视线毫无准备地撞在一起,被遮掩与被窥看的内里都猛然曝光在视线之下,这令他们都受到了动摇而浑身发抖。最差的结果,马尔科想,我真是个差劲又懦弱的混蛋,而这就是预料之中的报应。
      “你知道。你一直知道……”
      “进来吧,”他不敢再看艾斯的脸,“我们谈谈,也许你愿意听我解释。”
      “我不要听什么解释!”艾斯一拳砸在门廊上,他紧捏的拳头攥得骨节发白,“我们就在这里谈。安是我的姐姐,而你在认识我之前就知道了。没错吧?”
      “没错。”

      马尔科恨自己听起来波澜不惊的声音。我可不是演技派,只是个工作狂罢了。一切都已经形成习惯——真实的自己掩盖在坚硬的壳下,从而装出百炼成钢的成功人士的模样,把自己打扮的无懈可击。即使再动摇,也不能被人察觉出底线;即使再后悔,也不能被人看破情绪的波长;即使再心虚,在契约达成之前,都必须装出气定神闲的模样。这一套商场的理论随时武装着自己,年龄增厚了壳的硬度,从而情绪的流泻就变得缓慢而迟钝了。喜欢上一个人,很明显,和共事与合作不同;而成为家人,很显然,也并非签订一纸契约。
      没有利害关系。没有约束条件。没有甲方,也没有乙方。
      到底……应该怎么做?

      从业务经理一路滚打上来的资深广告人从未觉得自己如此笨嘴拙舌。他推销着自己的理念和初衷,却完全不知道它们有没有正确地传达到对方那里去。他愿意提供一切他可以给予的东西,不收取任何报酬和利益,只不过是想要证明自己。
      “艾斯,听着。我从没想过要欺骗你,只是……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我知道这不太好,可是……我以为……你不会介意。这根本没什么,也不会改变任何东西,它从一开始就存在,但也等同于不存在。它从来没有影响过我,安也不会因此而影响你……”
      艾斯一直静静地盯着他看。他像是一直伺伏的黑豹,等着他言语中百出的漏洞。
      “但它确实影响到了我。”艾斯最后说,他脸上带着哭笑不得的神情,并逐渐透出嘲讽来,“我什么都不知道、就像个白痴似的——……在和我姐夫谈恋爱?!”
      “不是这样的!!这是两回事!”马尔科简直是吼出来,他头一次感觉到了自己情绪的难以抑制。“认识你之前、我和安已经……我根本——!!!……”
      他试图箍住艾斯的肩膀,把他拉进门里、拉进自己怀里、结束这场闹剧似的争吵、这一切分明毫无意义。但对方适时地后退了一步,那火焰似的家伙此刻整个人都冷下来,马尔科的手指划过门廊的半空,他感到冻结的寒冷,从指间渗入进来。
      “那么……我是她的代替品?”

      话语仿佛锥楔,刺入裂缝之中,将原本微小的罅隙撑开,疼痛在一锥锥的钉入中无限制地放大。艾斯也因为自己脱口而出的话语产生了动摇,他的身子晃了一下,有雾气迷蒙了黑曜石的眼瞳,他努力地睁大它们,眼睫就难以抑制地轻微颤动着。
      “不是的……”马尔科艰难地说,他的眉弓蹙起来、锁成深深的一道。楔子般的话语有意或无意地钉在心上,让一万步的怯懦脓肿此刻具现为锥心的疼痛。
      “……‘两人可真像啊’,你难道从来就没有这样想过?!”
      自嘲的声音听起来那么刺耳,充满苦涩的、难以入耳的意味;艾斯跄了一步,他的脚踏在画纸上,在白色的纸张上留下清晰的印痕——当事人浑然不觉。最后,他像是不堪忍受那样猛地转过身,飞快地跑下了楼道去了;脚步粘滞地带起那张微薄的画纸,掀起半人的高度,在空中孤零零的翻了个身,没等沉重的踏音消失干净,就又被牵扯着落回地面了。
      “不是!——不是的。我从来没有……”
      你们是毫不相干的人。是全不相同的人。
      马尔科捡起那张纸。画面里潇洒的身影映衬着现实的狼狈,连这个梦境也不过是偷来的罢了。
      不可能没有想过‘相似’,不可能没有比较过‘彼此’。只不过是命运作弄的巧合,但却无法反驳。
      所以、在命运的胁迫下拼命逃跑的家伙,好不容易说服了自己……鼓起勇气迈出那一步后——
      却空荡荡的,谁都不在那里了。

      无意识地、拼命地逃开两人共存的空间向下跑去,脚掌落在僵硬的阶梯上,灼起生疼的触感。但大脑的皮层已经麻痹,它们无法接收到正确的信息。呼吸与血管都全然失速地运行着,争吵后的缺氧感在脑内无限地放大。说了什么、为什么而吵起来的,老实说已经记不太清;但自己一定说了足够令自己会后悔的话语,而对方却并没有给予有力的驳斥。血气冲上头顶,所有清明的思路嗡然一片,像是无法接受信号的老式电视,一片白茫茫的雪花点。心脏收缩着疼痛,收紧时无法呼吸,绷开时则有尖锐的倒刺从内里反扎出来,刺得空洞的胸腔里布满荆棘的倒钩,每一下的跳动都带出一块模糊的血肉。这疼痛拖曳着他的脚步慢下来,有丝丝凉气从心底渗入,逐渐泛起的寒意令人一阵恶心。我们以后会变成怎样?或者……再也没有以后?
      还能……再去见他吗?能再听见他的声音吗?能再看见他没有打点好的、那些邋遢的模样吗?
      以后……只是陌生的彼此?只剩下尴尬的招呼和惯例的微笑?只能在目光相接时、赶紧偏开错汇的视线?
      那么……那些令人窒息的拥抱怎么办?那些逐渐升高的体温怎么办?那些缠绵甜腻的吻怎么办?

      艾斯疲惫地停下来。灯早就熄灭了,四周陷入沉寂的黑暗,浸没了那胆怯的、渺小的、可笑的自己,最终也变成了黑暗。他站在原地,手按在廊道的门把上,听着身后沉默的声响,却动弹不得。没有人追来——我在期待什么?
      不,我没有错。我应该生气,谁都无法忍受被这样欺瞒与比较。愤怒使他头痛,他拉扯着额发,把它们拧作一团,乱糟糟地裹在那里,喉咙里发出低声的无意义的嘶声,纾解着胸腔里的郁结之气。更令他生气的是,那腾起的愤怒总是裹挟着酸楚的痛感,让他深刻地明白了自己到底有多在意对方的想法和决断。
      “……可恶……”
      重重一拳捶在漆黑的墙面上。突然间,灯光亮起来,廊门被拉开,细高跟鞋的声音由远及近传来笃然的声响,谁匆忙忙地走进来,差点撞在艾斯身上。“哎——抱歉……?艾斯?你怎么在这儿?”
      哥尔D安抬起她漂亮的双眼,看着面前比她高上一个头的年轻人。柔和的廊灯倒映在她琥珀色的双眼里,也倒映出自己漆黑的影子。艾斯简直是逃一般地向后跳开一步。
      安奇怪地瞅着他的动作,“怎么了?”她很快发现艾斯脸上不对劲的神情。“啊,难道被马尔科欺负了就哭着跑出来啦?”她想象着那样的情景,不由得露出笑容。
      艾斯感受到喉咙发炎似的梗塞着疼痛。
      “安……姐,”他艰难地说,“请你撤回赠予的关系。”
      安脸上的神情有了一丝变化。“你已经知道了?算了,那些家伙啊……”她夸张地叹了口气,伸手去拍艾斯的肩,“抱歉,一直都——”对方却陡然捉住了她的手指,然后将它不轻不重地推开了。
      “总之,我不会接受的,请你收回赠予的股权,……就是这样。”他说着从她身旁快速地穿过去。安拧起眉头,她伸手掣住了艾斯的手腕。
      “等等,艾斯。你跟马尔科说什么了?”
      “……”
      静默在闪烁的漆黑和明亮之间僵持着。安突然冷笑了一声。
      “我猜猜。”她说,声音突然冷下来,“你一定是说了‘我不过是安的代替品’之类的话吧?”
      艾斯的背脊明显僵了一下。他顿在原地不动,安就去扳他的肩膀,“你看着我回答。还是说,哥尔D罗杰的孩子,就是你这么个一无是处的胆小鬼呢?”
      “我没有那样的父亲!”艾斯大声说,他猛地转过身,却正对上安冷然的眼神。
      “是,你怎么想是你的事。你要逃避真相和家族关系也是你的事,那为什么要把责任怪到别人身上?”她欹近他的距离,用纤长的指尖挑着他衬衫第二颗纽扣,“现在告诉我你对他说了什么?”
      “认识我之前就知道了吧?!这不就是欺骗吗?对他来说,我只是你的代替品,还要我像个傻瓜一样地被耍的团团转吗?”
      话音刚落,脸上立刻重重挨了火辣辣的一下——安轻微地晃动了一下右手,她的掌心也因为太过大力而跟着红肿起来;表情显得很受伤,黑色的绾发因为用力过猛而被甩松了发髻散落在肩头,满脸委屈的模样好像被打的那一个是她——这让艾斯火大又束手无策。
      “这么多年了,你难道都没有点成长吗?难道还没有找到答案吗?你究竟想成为怎样的人?现在问出来的话,还是没法回答吗?”
      “你想成为怎样的人,他眼中的你就会是怎样的人。而如果你一直活在阴影下的话……只会变得和阴影越来越相似而已。”
      “那不是你自己的问题吗?又凭什么去责怪别人呢?”
      “你的成长,不过是这点程度吗?”
      “我简直不愿意承认有你这么笨的弟弟,”美丽的女人咬牙切齿地对自己的发言做出总结,她一把扯过艾斯的衣襟,怪力地拽着他就向外走,将他丢进车后座里。“但我至少愿意正视真相。而你呢?你知道你自己应该在乎的到底是什么吗?!”
      艾斯被这一连串的举动弄懵了,屈辱的感觉令他握着车门把手就打算跳下去;但至少最后那句问话他听见了,比起大脑条件反射地抗拒,内心深处倒更容易地接受并开始思考起来。而就在这时,安把手机丢给了后座。
      “拨给路飞,叫他出来。我们一起出发。”
      “……去哪?”
      他按捺着性子问,他想起马尔科最后说的那句“完全不同”,的确完全不同不是吗?他注视着安的侧脸,偏欧式的立体五官,深陷的眼窝和光洁的脸庞。除了黑色的发色以外,他找不到其他相似的地方。
      “回老家,”她瞥来一个漠然的眼神,却勾着嘴角,把车开得飞快,“召开家庭会议。我可不想这问题就这么糊里糊涂地持续下去,而你是应该清醒点了。我说,你上了这大半年的班、也谈了大半年的恋爱——”她毫不看路地返身朝着后座、单手去戳艾斯的额头,但对方在第一下中招以后很快地躲闪过了随后的攻击,“难道没有学到除了广告以外的别的东西?”
      如果硬要说像的话,大概反倒和路飞的个性更相近吧。
      艾斯放弃了抵抗似的把背脊扔进后座,疲惫如潮水般地袭来。讽刺的是,他突然不觉得疼痛了;有一种惫懒安然的氛围在紧闭的空间里,从安的那一侧传来;再从他身上过滤了、注入了、稀释了,再传递回去。像洋流一样,令先前冰冷的全身逐渐暖起来。
      他渐渐睡去了。

      醒来是因为路飞的喊叫和灌入的冷风。身上搭着一件小背心,一看就是女式的;他抚着宿醉般的额头,踏出车门时,看到仿佛童话故事里邪恶王族们居住的那座宅邸,即使过了这么多年——它也和记忆中一样巨大得不着边际。律师站在铁艺花槛的一边等他们,担任保安巡视的达旦叼着烟,在看到他们时眼前一亮,却嘟囔着“死小鬼们终于知道回来”、一面不紧不慢地来开门。在这儿做了三十年的女佣可可罗婆婆带着她的孙女,从大厅那儿就开始招呼着,有香气从透着暖光的餐厅里透出来,怪不得路飞兴奋得像看见了香蕉的猴子、在那里叫个不停。管家德古拉是个与他霸气的名字不相匹配的小矮子,他颠着一双短腿欣喜地跑过来:“艾斯—————”古板到近乎严苛的律师在旁边咳嗽了一声,他不由得下意识地收起了嬉皮笑脸的表情,规规矩矩地朝着艾斯与安行礼:
      “咳,……少爷、小姐。”
      奇妙的体验。在应有的年岁里从没被人叫过的“少爷”的称呼,但现在他的的确确是这栋老宅子的家主,虽然不甚光彩地拖欠着债务。“还是叫我艾斯吧,”在年少时也曾住在这栋宅子里一阵子,但最终他还是逃出去、选择和母亲生活在一起;相比永远也照不到面的父亲,他与下人之间的关系显然更好,仿佛他们才更像一家人似的。达旦的手刀敲在他的脑门上,这让艾斯有了回家的感觉。
      果然、保留下这栋宅子是正确的啊。
      深夜的秋风吹得人浑身悚然,大家笑闹着向屋里紧着步子走,艾斯觉得身边少了什么,一扭头,看见安还站在大门外头,她仰着脸,仿佛正望向城市中心的某个高处。
      “……怎么了?”
      “安,进来吧。”管家德古拉也这么说,他的语气透着点儿无奈,像是对任性的小孩子无可奈何似的,果然,安在他说话的同时就摇起头来。
      “我还有点儿事情要和律师先生谈,”他们的小姐无所谓地笑笑说,“我明天早上六点来接你们。”
      “你在说什么啊?”达旦张开了她的大嗓门,双手叉起腰,“这都快半夜了?你打算跑去哪谈?”
      “戈尔多的办公大厦,”安指了指她事先仰望的方向,“我的战场在那儿。”

      “喂!”
      艾斯皱起眉头。“你把我们挖到这儿、然后丢下就结束了?你到底想干什么?”
      “没有结束,这不就是你现在的家么?”安捋起遮挡脸庞的那些不安分的碎发与流海,将它们牢牢地束起来。“从现在开始,去和家人谈谈,艾斯。我们无论是谁,都不是孤独地活在这世上的,也不可能是谁的复制品。你最好修正一些根深蒂固的观念……那些才是你会失败的诱因。”

      失败?
      路飞在餐厅里大吃特吃,一面和可可罗婆婆还有齐蒙妮神侃他的冒险之旅——虽然不太有人能明白那一堆拟声词是什么意思,但老少二人明显听得津津有味,也许意思什么的从一开始就不重要吧。艾斯没有胃口,他在车上睡得够了,这时候上到二楼,随手打开一间屋子。在他居住于此的那段时间里,他没有自己的屋子,但整个城堡都是他的领地,他甚至把自制的画的歪歪扭扭的海贼旗插到城堡最高的尖顶上去呢。
      “臭小子。想什么人生呢?一脸便秘的表情。”达旦猛拍了一下他的背,一面悠哉地拔了一口烟。除了盘满麻花的头发和丰满的胸脯,她真没有太多像女人的地方。
      “我只是……”他反射性地伸手把门带上了,但达旦立刻又拧开了它。“现在这房子是你的了,要看看也随你便。虽然你们俩个根本不回来,但我们可是一天也没松懈地卖力打扫收拾干净;有那种不安分的家伙想过来分一杯羹、来闹事的也都给我打跑了。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
      “是吗?”艾斯走进房间,他还是像个陌生的过客,没有太多的实感。达旦哼了一声,像是在笑。
      “你啊,小时候不天天把自己当个王一样、要巡视领地吗?现在怎么反而畏手畏脚的了。”
      她大跨步地走出房间,晃动着腰间的一圈钥匙,转头问他:“要去罗杰的房间看看吗?”

      小时候这间房间是禁止踏入的,所以这里一度被艾斯视为“禁忌的密室”,他和路飞无数次地偷偷潜入,又被无数次地拎出来揍上一顿,可是就是不长记性。潜入行动成功过,但进入的过程太过复杂和刺激,导致进去之后的感觉却相当的平庸——只不过是个普通的屋子罢了。艾斯现在记不起里面究竟有什么,留下的都是昏暗而支离破碎的片段印象。现在随着钥匙转动的喀哒声,当时费尽功夫才能潜入的密室如今却轻而易举地打开了,只需迈开脚步——达旦先一步走进去,她在门边摸索着电灯的开关,突然之间艾斯眼前就一片大亮;水晶吊顶散发出来柔和而全面折射的光芒散布在房间的每个角落,这并不耀眼的光芒却像是灼伤了视网膜一样,平凡的感触令他受到未曾想过的震撼。
      “哈。”
      他发出意味不明的音节,迈开脚步;没有结界,没有阻扰,没有责斥,连一阵风也没有。房间里三面都是书架,中央是巨大的书桌和软榻,地上铺着看上去品位很好的提花地毯,其他并没有什么了。书桌上摆着一只巨大的四桅帆船模型,书架上也有许多架小的;他这才想起来,也许小时候想要潜入的理由,就是这架帆船吧。

      “我听到海浪的声音!”
      “是吗?……我听听!好像真的有?!”
      “哇!你看见了吗?看见了吗?”
      “房间里有船!巨大的帆船!!”
      巨大的、占据一整面墙壁的影子,在暴风雨来临时倒影在墙上,随着强风的侵袭而晃动着,就像在汹涌的巨浪之间航行那样。这样神秘诡谲的房间引发了无限的幻想,他们总觉得那一头的房门打开,一定有汹涌的大海扑面而来,乘上那艘鼓帆的大船,然后就能自由地去到任何地方。

      “那老家伙竟然也喜欢航海?”
      “罗杰吗……他似乎年轻时曾环游世界呢。然后认识了很多朋友,就组建了戈尔多公司。我是这样听说的啦。”
      书架的各个角落夹杂着乱七八糟的照片,每本书里也都有。大概是什么时期、正在看什么书的话,就随手将拍的照片夹入书中的作法吧。里面的人忽而少年忽而青年,身边总有一位或者一些朋友,背景总爱是各地的形态各异的建筑顶端,以及一片蔚蓝的海洋。

      艾斯坐倒在柔软的提花地毯上,那些照片和书籍零星地散落在身遭,而那些船的模型们环绕在空中,像是在海平面上透过蔚蓝的巨幕俯视着沉没海底的自己。“达旦,”他轻声叫道,“我是不是真的很失败啊?……像个傻瓜一样?”
      对方哈哈大笑起来。她的声音洪亮,整个房间的船似乎都在微微颤动,结果也像是都在嘲笑他似的,艾斯没好气地整个仰躺在地上。
      “你啊,竟然还在意安刚刚说的话?”她理了理衣襟,想了一下说,“老实说,今天大小姐来电话说要和你一起过来时,我吓了一跳。你们一直没见过吧?”
      “我对她的事真的一点都不知道呢。”
      “瞒着你嘛,那也难怪。”
      啊,真的听见海浪声了。安稳、恒定的声音轻刷着他的心壁,这令他闭起了眼睛,把今天的,甚至今天之前的故事都原原本本地说出来;他口才并不好,这并不复杂的故事令他说了很久,他本以为这其中最难以叙述的部分都名叫马尔科,但最后发现最难以叙述的是自己。有很多部分现在回头都觉得好笑:就像那个以为房间里巨大的影子就是大海的一部分从而展开冒险,最终却轻而易举就踏入了当时费尽心思不得而入的领域,却只看到帆船模型的自己一样。他在叙述结束之后随手抽过写字桌上离手边最近的一本书,里面的照片让他的心停跳了一分,那是一片鲜花盛开的南国海域,而罗杰身边的女人灿烂微笑的身影和表情,他都再熟悉不过。
      “故事说完了吗?”达旦问。“那现在可以听听我的感想了。”
      艾斯点点头,他没来由地有点儿紧张;达旦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像是火山爆发一样猛地朝他吼出来:
      “你这个笨蛋!!!!!——————”
      直接重伤。他光顾着绷直背脊,却忘了捂住耳朵。
      “安和你完全不一样。”壮硕的女人把玩着手里的烟盒,即使打开了、拧出一只却又紧跟着塞了回去,遵守着书房不得抽烟的令状。“不过,听到你恋爱的消息真令我意外地开心,”她狠命地揉着他的脑袋,“原来你也是个会为这种事情烦恼的小鬼啊,虽然在某些方面早熟了一点,在某些方面晚熟了一点……说到底还算是赶上了。”她喜笑颜开,像是遇到了什么好事,满脸是掖不住的神采,“虽然对方是男人这点让我吃了一惊——不过,你觉得好的话我也没话可说吧。”
      “可是……我失败了。已经变成现在这样了啊。这是能轻易原谅的事吗?他是安的——”
      他的话被达旦猛地拍击地面的声音阻住了。“啊,也许我看到那家伙会忍不住揍上一拳呢,这个混蛋家伙!!”她愤愤地咬着烟蒂,不过一点儿火星子也没有,只是单纯地解决嘴癖罢了,她重新坐回盘腿的姿势,一只手撑着下巴,盯紧了艾斯。“不过,那是我的事。你的事是你的事。你是不是搞错重点了?”
      年长的女人歪着脑袋,在满是帆船的房间里,对着现任的家主训诫道:
      “我打不出什么深奥的比方,这么说吧,爱情就像海上航行那样。他是海,你就是船。情绪是风暴,脾性是洋流,偶尔总会遇到火山喷发、冰山撞击,都是常有的事,甚至还有不见得包含恶意的欺骗——你可以管它叫海市蜃楼。因为遇到这点小事情你就不去航行了吗?你不是从小就总嚷着要征服海洋吗?”她庞大的指节敲得地板磕磕地响。
      艾斯愣愣地看着她,突然跳起来。
      “达旦,你刚才好像讲了很精彩的话啊?”
      “哦,是吗?也不看看我是谁嘛。”胖女人得意地笑起来,她终于忍不住呷了第一口烟。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4章 第二十四话: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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